林杳才推开琴室的门，就被迎面而来的雪扑了满脸。

回廊的栏杆上，也积了浅浅的一层雪。

林杳贴着墙往里走，打算到另一个琴室去。只是还没走两步，回廊尽头的楼梯角，施施然拐出来一个人影。

就这么恰恰好跟林杳狭路相逢了。

师长风抖着长柄伞上的雪，脚步一顿，“小师叔，第一堂课就逃了，这不太好吧？”

“谁说我要逃课了。”林杳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两步，推开另一间琴室的门，“我只是换个教室。”

“真巧。”师长风跟着进来，把伞斜靠在墙上，“我就在这个教室上课。”

林杳正弯腰换鞋，懒得搭理他。

师长风笑眯眯地又道：“待会儿给点面子啊，小师叔。”

“不该是你给我留点面子吗？”林杳直起身，终于还是忍不住，无奈地叹了口气，“消停会儿吧。”

也不知道究竟是师长风良心发现，还是真的听了林杳的话，接下来正正经经地上了一堂课。

内容也很有意思。

——古琴音乐的传续与变迁。

师长风出身于古琴九大流派之一的燕山派[1]，最擅长气势恢宏，自由洒脱的曲子，在传统技艺上无可挑剔。

同时他辉煌的留学经历，又代表了他对当代流行文化的理解和把握的权威性。

想来整个春令营，不会有比他更适合讲这一门课的老师了。

第一堂课，师长风没有深入太多去讲，从他融合了现代风格的曲子入手，简单地讲了几个新指法。

看上去内容不多，可等学员们能看着师长风给的曲谱弹出第一小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师长风6点准时下课，可琴室里的学员却不想走那么快。

一下课，立刻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师长风围了起来，要么叽叽喳喳地问问题，要么举着琴谱要签名。

好不容易才应付完最后一个学员，热闹的琴室终于归于寂静，可时间已经6点半了。

师长风下意识望向琴室角落。

意料之中的空空如也。

师长风怔了下神，转身关掉了琴室的灯。

下一秒，藏在腰侧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师长风没管，自顾自穿好鞋拿好伞了，才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

绘着仙鹤图的锁屏中，一条微信信息静静地躺在上面。

林杳：小师老师讲的还挺好。

师长风轻轻哼了一声，勾起了唇。

教学楼3栋1楼的回廊里。

林杳发完信息后一抬头，终于等到元宵从教室里出来了。

小姑娘背着琵琶，兴奋劲还没下去，身边还围着三个女生，在抬头见到她之后，一双圆滚滚的杏眼顿时更亮了。

元宵隔空跟林杳挥了挥手，扭头迅速跟身边的同学说了两句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交谈了什么，最后四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林杳，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林杳收起手机，从回廊长椅上起身，“我也才刚到。”

“你好，我叫尤佳佳。她们是胡宁和宋双燕。”元宵左侧编着鱼骨辫的高个子女生主动自我介绍之后，又分别指了指自己身边穿青色衣裳的女生和元宵右侧戴着眼镜的女生，“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林杳随意地点了点头，“走吧。”

食堂在教学楼后面，也就几分钟的路程。

尤佳佳对林杳的好奇简直都写在了脸上，一路上问题就没停过。

尤佳佳：“我家就在京都，你呢，你是哪里人呀？”

林杳：“风川市。”

尤佳佳：“风川？没听过，是H省的吗？”

林杳：“不是，在X省。”

尤佳佳：“哦——听说你的手受过伤，真的吗？为什么会受伤啊，严不严重啊？你之前跟的是哪个老师啊？是他推荐你来春令营的吗？你跟师长风是不是认识啊？有人说昨天晚上他亲自送你去到了宿舍，真的吗？”

林杳看了巴巴个不停的尤佳佳，有点头疼，“你一次性问这么多个问题，究竟想让我回答哪一个？”

尤佳佳脸上挂着笑，说着就要亲亲热热地去挽林杳的胳膊，“那你就跟我说，你和师长风是什么关系呀？”

林杳抬脚第一个迈进了食堂，正好避开了尤佳佳的动作，语气淡淡地道：“没什么关系，正好遇见而已。”

“可是蔡妍灀说你是她朋友啊。”尤佳佳又凑上去，笑嘻嘻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几年前吗？不如这样，今天二楼的花销我包了，你慢慢告诉我好不好，就当讲故事嘛！”

是的，虽然说着包食宿，可只有一楼的饭菜是免费的，二楼的餐饮就需要自己掏钱了。

理所当然的，二楼的饭菜自然对得起它的价格，色香味俱全，不知道比一楼的大众餐好多少倍。

可林杳现在这个情况，去二楼就是自讨苦吃。

林杳：QAQ！！！我恨！！！

偏偏尤佳佳还在刺激她。

“你昨晚才来，应该不知道吧，二楼虽然是自助餐，可厨师团队来自六星级酒店帕维多，食材也全是当天空运过来的，甚至有些食材也不是外面能够轻易吃得上的。”

林杳：……

十动然拒。

“不用了，谢谢。”

她礼貌一笑。

“我在一楼吃就好了。”

尤佳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她穿着的大衣衣领划到手上戴着的玉镯，有点意外，“你确定？”

林杳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

看着林杳神态自然地端着餐盘排队打菜的样子，尤佳佳：……

“你们跟我们一起吃吗？”元宵也领了个餐盘，兴致勃勃地问道。

尤佳佳和另外两个人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她强忍不适地看了一眼打菜的窗口。

看着那一盘盘油腻腻、毫无卖相，甚至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菜，尤佳佳唇角动了动，怎么都说不出一起吃三个字。

胡宁也没法接受，“佳佳，要不算了吧。”

宋双燕也开始打退堂鼓，“人家明显不想跟我们多聊，别热脸贴冷屁股了。”

胡宁也附和着道：“对啊对啊，为了躲你，二楼都不去了。”

尤佳佳心里头一阵不舒服。

看林杳的衣着，她当然不会觉得林杳是没有钱上二楼的人，更别提她都已经说了她请客，只以为真的像胡宁说的那样，觉得林杳看不起她。

“算了。”尤佳佳好歹没直接露出嫌恶的神色，对元宵道：“我们不太吃得惯一楼，就不跟你们吃了。”

“噢。”元宵点点头，“那我先去打菜啦！”

“嗯。”尤佳佳敷衍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带着胡宁和宋双燕上了二楼。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鬼使神差的，到了二楼后，她们选了个靠近栏杆的座位，从那儿可以俯瞰到整个一楼，自然而然的也能观察到林杳和元宵的一举一动。

见林杳和元宵真的认认真真开始吃大众餐之后，尤佳佳皱起了眉，不确定地问胡宁和宋双燕，“你们觉得，这个林杳是什么来路？”

“我正问着呢。”宋双燕把一张聊天截图发到三个人的群里，“我在X省那边的朋友说，没听过什么林杳，稍稍有名一点的家族，也没一个姓林的。”

“小地方出身，没什么后台，估计真的天赋不错吧。”胡宁撇了撇嘴，“就是不知道，真正的实力怎么样。”

“可她身上穿的戴的，看上去不便宜。”尤佳佳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就她手上那个镯子，差不多成色的我见过一只，就在我妈的衣帽间里，宝贝得不行。平日里除非重大场合，我妈都不舍得戴出来。”

“你看错了吧？”胡宁不太相信，“现在能以假乱真的高仿货多了去了。”

“可她认识师长风和蔡妍灀。”尤佳佳又道：“就算她本身出身不好，搭上这两个人怎么都不会过得不好吧？”

“要真有交情，咱们会不知道吗？”胡宁一开始就觉得尤佳佳打错主意了，“说不定就是那种几年前见过几面的交情，现在再遇到了客气客气罢了。要是真有交情，怎么不见蔡妍灀或者师长风来找她了？”

尤佳佳眸色一动，隐约有些被胡宁说服了，但还是道：“再看看吧。”

上面如何揣测的林杳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她对于能够好好吃一顿饭非常满足，并且打算再喝一碗玉米排骨汤。

只不过就在她准备起身盛汤的时候，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

屏幕显示，慎独向她发出了视频通话邀请。

林杳从兜里摸出蓝牙耳机戴上，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然后施施然去盛汤了。

而另一边，非但没看到人，还只能看到黑乎乎一片的云思慎：？？

6G的信号不至于这么差吧，把人都卡掉了？！

“杳姐？”

“盛汤呢。”

清冷的嗓音透过电磁波转换出来，有些失真，听上去更加冷漠。

可云思慎却笑了。

林杳音色清冷，可到底在吴侬软语里长大，说话习惯自然也是慢声细语的，平日里怼人的时候盛气凌人，能把人气死。可一旦态度软和起来，特别是结尾带上了哦、呢、吧、啊这一类语气词的时候，简直像极了无意识的撒娇。

跟她清冷的音色对比起来，更是要命。

“让我看看你。”云思慎托着腮，不满足于只听到声音：“这么久没见了，你不想我吗？”

“等一下。”

林杳那边的声音很杂，但过了十几秒后，额外的嘈杂声慢慢远去。

镜头翻转，女生的脸终于出现在了屏幕上。

云思慎仔仔细细扫了一圈林杳，顿时眉梢微蹙，“没睡好？”

林杳咬着块玉米，声音含糊地道：“唔……昨晚画了会画儿。”

云思慎还是怎么看都觉得林杳眼底的乌青不顺眼极了，“非得熬夜画？”

林杳呼噜呼噜地喝汤，“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嘛！”

云思慎没再多在这件事上纠结，确定人没什么不开心之后，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我这边的事差不多解决完了，明天下午回国。”

“哦。”林杳继续呼噜呼噜地喝汤。

云思慎：“要先回香林见一见爷爷，再去京都。”

“嗯嗯嗯——呼噜呼噜。”

云思慎忽然短促地低笑了一声。

林杳捧着碗：？

云思慎动了动托着脸的手，手指搭在下巴下，又闷笑了几下。

“杳姐，你喝东西的时候都这么可爱的吗？”

林杳：？？可什么？爱什么？你在讲什么东西？

“嗯……”云思慎思索了好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特别中肯的比喻，“像小狗。”

林杳：……

你就这么正大光明理直气壮胆大包天地骂我像狗？

你怎么敢的你？！

林杳：“你这什么破比喻！”

云思慎：“嗯，我错了，那杳姐教教我，夸一个人可爱的时候该怎么说呢？”

林杳：“我不会，下一道题!”

“不会也可爱。”云思慎好整以暇地道：“气鼓鼓的也可爱。”

林杳：“早上起来没吃药你够了喂!”

云思慎：“骂我的时候更可爱了。”

林杳：“你跟可爱这两个字杠上了是吧!”

云思慎挑眉，“我跟可爱杠什么，我只想跟你杠，最好能杠一辈子。”

越来越过分了!

林杳连忙警告道：“好好说话，不准耍流氓!”

“这才到哪儿呢就耍流氓了”云思慎又笑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什么，声音忽然哑了下来，“那等下次我再过分点的时候，你又怎么骂我？”

！！！！！

林杳有点难以置信地开口：“不是，就……你之前不是这样的啊！”

之前多含蓄一个人啊，试探心意都不好意思直说，要拿花来说事，怎么现在张口就来骚话了！！

“作为一个追求者，光彬彬有礼是不够的，我自然要向你展示更多的男性魅力。”云思慎说着，眼睑低垂，失落道：“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吗？！

我我我——

林杳正想说当然不喜欢，这太，太太——

可目光触及到云思慎那瞬间低落下去的神情，快到嘴边的话顿时又咽下去了。

林杳数着自己不正常加速的心跳，嘴唇动了动。

勉强抛开一开始的羞耻感,她真的……真的不喜欢吗？

“也不是说不喜欢……”她不好意思地垂眸，咳了两声，“就，就是不习惯……”

林杳边说，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要坏掉了。

太、太烫了!!!

她忍不住抬起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手，覆住了耳朵。

“哦。”云思慎目光落在林杳捂着耳朵的手上，眼底得逞的笑意一闪而过，嘴上却恍然大悟般道：“那以后我多讲讲，你也就很快会习惯了。”

耳朵里，被手指压迫到的耳机贴得更紧了，以至于传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清晰得就像是云思慎此时此刻正贴着她的耳廓在与她私语。

完了。

林杳心想。

她非但没能把两只耳朵的温度降下来，反而把手指也给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