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震撼只维持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容竹咽下满腹惊诧，几个数的静止过后便毫不犹豫扑过去，一把将白鹿搂进了怀里，脸上实打实写着失而复得的惊喜，还有难掩的担心与不可思议：“真是你吗小白？你怎么——”
白鹿动了下脑袋，从容竹怀里退出来，白玉休的声音自它口中平静道出：“这是我本相。”
容竹难以置信地捂嘴低呼：“……你是鹿妖啊！”
白玉休纠正他：“是仙。”
“啊？？？”容竹大出所料：“神、神仙……的仙？”
白鹿退后两步，原地慢慢转了个圈，像是要把自己完整的在对方面前展现一回，道：“若非不得自控，不会化回本相。”
容竹听出话中微妙，问：“怎么会突然不自控，先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白玉休没接话。
他姓容的平时虽胆大心粗，但有时心思却比发丝还细。容竹见白玉休不说话，联想到刚才在山上阿迷说自己突然发疯，白玉休追他出来，过后自己又恢复如常什么也没记住——即是说，一定是白玉休做了什么，他才能从疯魔中转醒。
白玉休能为他做什么？
容竹想不出来，于是走上前，轻手轻脚摸了摸白鹿的背，问：“你是不是伤了灵元，所以才现出本相的？阿迷说我突然发疯跑走，是你追着我一路找过来。小白，你该不是为了唤醒我，这才……”
白鹿忽然抬起双眼，一对清澈的眸子直向他看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是我未及预料妖毒如此之深。”
啊？果然是这样！
容竹心下一阵难受的心酸，他当然是感激对方的，不但感激，更是感动，但最多的还是是愧疚和抱歉，觉得是自己没用中了狼妖的招，才引得白玉休为搭救他耗费这么大代价。
他太没用了！原来他才是那个拖油瓶。
但有个地方容竹没想明白，于是摸着白鹿的脑袋问：“你刚才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是化相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吗？”
白鹿顿了一下，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卡了那么一瞬，好半晌才涩着声音道：“那模样不好看。”
容竹一时无言，心下蓦地狠狠软了一把，酸极了，心道都这时候了小白还在意那些，还怕自己看到嫌弃他不好看？容竹攒着笑脸钻到白鹿耳朵边，故作没事人一样打哈哈道：“说什么呢，这么漂亮白乎乎的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对‘不好看’三个字有误解啊！”
白玉休并非对白鹿之相本身有自卑，只是不想让旁人看见好端端的一具人形忽然就变了模样，变成一头与山林里任何活物一样没有面孔、没有手脚、没有一丝一毫人的踪影的畜生。
或许如果平日他更勤奋，修炼时更精进，将灵元葺得更牢固更坚不可破，也不会有此一天。
他到底最终埋怨的只有他自己。
容竹两丛目光落在白鹿脸上不曾移开，这辈子的善解人意都用在此时此地了。他黙了默，突然神秘一笑，搂过白鹿的脖子道：“以前只知道妖族千奇百怪，什么族类都有，今天才晓得原来你们神仙也一样。话说你见过妖吗？”
白鹿动了下耳朵，侧首看向他：“何意？”
“就问你见过没有嘛！”容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白玉休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目的，没什么心眼的老实道：“自然见过。”
容竹又道：“那是见过妖类，还是见过妖类现原形？”
白玉休道：“妖遁于市井，或居于异界，若非作恶为天法所收，自然无从得见原形。你这话到底何意？”
容竹哈哈一笑，看着面前这头比他还高出半个身子的灵鹿，嘴角维持着浓烈的笑意，眼中亮光闪烁如星。
他后退两步，竖起手指比在嘴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神神秘秘道：“没见过，那你这神仙当得很有遗憾嘛！”
白玉休不明所以：“你到底何——”
一个“意”字还没蹦出，就见眼前突然掠起狂卷的骤风，一团金色的亮光从无到有自容竹胸膛中盛开，彷如一朵不败的莲。转眼莲花向外徐徐扩大，碎成点点金粉，于深蓝色的夜空中仿佛万千萤火，飞舞着聚敛又散开，竟似活了。
白鹿立在原地一瞬不瞬，它没预想过这样的景象，也许并非是被震撼住，只是觉得美丽。
那万千流萤在低垂的夜空里飞舞的画面，确实可称美丽。
然后，在它更无准备的下一刻，点点星光皆徐徐散去，视线所落的不远处，一只皮毛油亮、通体焰红的狐狸出现在它面前。
与此同时，白玉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白，这也是我。我是狐妖，我叫容竹。”
白鹿愣住了，鹿角细微可辨地抖了一下。
红狐不过比家猫略大一圈，它身手敏捷，四肢匐地向前奔去，转眼就跳到了白鹿跟前。狐族天生尖脸弯眉，两只三角耳高高竖起，眼睛一眯便像在笑，周身火红的皮毛在夜色下发着油亮的光，胸腹前却是一丛柔软的白，像映天蔽日的梅林里最后未化的一抔雪。
红狐伸出前爪挠了挠自己的鼻子，笑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用人语说话道：“该不是吓到了吧？喂，我这模样你喜不喜欢？”
短暂的惊诧很快被压下去，白鹿低头，用澄澈的眸子注视着面前小小的狐狸，许久，道：“你是妖。”
狐狸点头：“对啊，妖。你看，你有点不开心，不开心是因为力不从心被迫化回了本相，所以觉得丢脸了，是吧？”
不等白玉休作答，它又一鼓作气地继续道：“可变回本相并不是丢人的事啊……你看我，我要是不说你也不会知道，其实我和你一样非人。但你比我好多了，你是堂堂的仙，我不过小妖一只。所以别愁眉苦脸啦，你只看我，我都不在乎自己是妖，你长得这么好看，变成鹿形也这么好看，还这么高，我都快嫉妒死了！”
一通强行安慰的安慰话，白玉休自问并没有被宽解多少，毕竟他苦恼的并非本相其身，自然不会在意丢不丢脸。但现在絮絮叨叨听完了这一堆，若说不曾动容，也未免铁石心肠。
“哎呀哎呀——！”一个尖利的叫声突然从身后杀来。
不消去看也知道是谁，狐狸容竹闻声回头，阿迷蹿到他们中间，一人赏了一眼，嘴巴一路都没合拢，最后将目光定焦在眼前这头花白似雪的麋鹿身上，不敢置信道：“小、小、小初初不是人啊？！”
容竹拿爪子敲它的脑袋：“这不废话嘛！”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阿迷围着白鹿打转似地看，神经兮兮道：“我是说……他灵元里藏着的……是只鹿啊？”
起先白玉休刚来的那段日子，闲来无事容竹和阿迷也曾猜过这人到底何方神圣，一人一猴都偏向对方是仙洞里修行的小仙，而且不是天生的仙，而是由人羽化、内里为人的后仙，所以严格来说他不是人，但绝没料到对方不但不是人，竟也不是人变的仙。
是个鹿仙！
初始的惊诧变成惊叹，再到打心眼里滋生的艳羡，阿迷张着猴嘴喃喃道：“原来不是人也可以变成仙……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了？”
容竹没有感情地击碎它美梦：“放弃吧，变妖才是你的归宿。”
阿迷跳起来打他：“我才不！”
容竹不搭理它了，搓着两只前爪跳到白玉休身前，仰首道：“现在这里可一个‘人’都没了，小白，你还难过吗？要是不难过的话，我们这就回去吧？”
阿迷关注的点却不太一样：“难道小初初以后就这副模样啦？”
歪打正着的一句话，这才是白玉休真正的难过所在。
他化回本相是因容竹体内真气所伤，但究其内因，还是自己的问题更大。只要灵元一日不恢复，仙力一日不回归他体内，别说离开铃山，便是重新化回人形都困难重重。
他要以这样一个面目在这里待到不知几时。
一波未平，雪上加霜。
容竹敏感地嗅到什么，小白落到这地步他难辞其咎，于是道：“我想好了，从今天起我就这样了。大家一头鹿一只狐，再加这只臭猴子，三个畜生混一块儿其实也挺好的。”
阿迷抗议：“凭什么我是臭的！”
白鹿道：“不必如此。”
容竹道：“可我好久都没现真身了，马上入冬天气转凉，多这一层皮毛御寒，这不刚好嘛！”
他能想到的白玉休自然也能察觉，所以白玉休肃声道：“御寒自有其它办法。”
阿迷则祭出一个更狠的：“都变成畜生了，以后谁做饭啊！”
容竹：“………”
说得有道理啊！
一鹿一狐一猴，六目对视，纷纷沉默。
回洞已是后半夜，再不久太阳都该出来了。小狐狸挠着自己尖尖的三角耳，坐在榻上看着白鹿，看它默不作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四肢蜷曲伏地，趴在一堆草垛上。
一阵金光闪动，容竹变回了人形。
他在白鹿身前蹲下，也不问人家意见，伸手过去攥住白鹿的一只鹿角，轻轻捏了捏，道：“可以打架受伤疼死，但不能饿肚子饿死，我还是变回来吧……小白，你觉得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变回来？”
白鹿闭着眼睛不说话，浓密的睫毛在它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它头贴在前肢上沉默不语，或许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容竹看得有点难过，不由得替他苦闷担心，埋下身子跟它靠到一起，自言自语般低低地念道：“早晚会变回来的……有我呢，别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