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宣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才敲开了李柏舟的门。

实话实说，在李柏舟给她打电话之前，她原本是想过辞职的。

——并不是对公司有什么意见。虽然她的妈妈念叨愤恨了很久，怪罪公司安排的工作太多，但她心里知道，女人怀孕生子本就是九死一生，各种状况都可能会出现。事实上，每一次的顺利生产才称得上是一种幸存。

只是，她有些害怕出现在大家面前。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默默无闻时，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他人的注意；真的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又会百般别扭尴尬，恨不得隐没在尘埃之中。

何况，是她这种事。

她怕相熟的朋友来关心她，惹她委屈流泪；又怕不熟的人过来询问她事情的始末。

她怕自己已经成为了某种“谈资”，自此之后，总被投以同情的目光。

她怕会想起那个孩子，又怕再也不会想起他。

她这个人向来要强，做人事岗位这么多年，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她怕被人看了笑话，怕轻飘飘的几句评判，凌驾于她的沉痛。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以为墙壁一样过不去的悲咽苦哽，也终于慢慢地过去了。

离假期结束没剩几天，她接到李柏舟的电话，说最近业务比较忙，问她能不能早几天销假，剩下的天数可以计入调休。

领导说出这种话，员工也很难不答应。

回来了才知道，最近又是新项目又是各种临时工作，管理部门着实是忙得很。大家走路都恨不得用跑的，见到她能分出一个眼神就不错了，根本来不及搭讪。

张宣默默松口气，悄悄去行政那边看了一眼，看到于秀丽桌前坐着个不认识的新同事。一问才知道，于姐已经请了产假。

她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让她亲眼看着于秀丽的肚子，再讲述一遍自己的经历，实在算是一种可怕的酷刑了。

听到李柏舟在门内答了“请进”，张宣推门进去，喊了声“舟总”，不知道怎的眼睛就有点酸涩。

李柏舟端详了她几秒。

张宣进门前已经想好了开场白，这会儿心情复杂，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说了出来：“舟总，我走了这么久，公司还有我的岗位吗？”

话是一句轻松的话，让她这么带点颤抖地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太对味儿。

李柏舟没答这句话，却问了她一句：“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张宣回答，“最近还有去健健身什么的。”

李柏舟点点头：“最近工作比较多，才让你提前回来上班，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不用太勉强。”

这句话大概是在为占用了她的假期表示歉意。张宣想着，连忙摇摇头：“没事，人家坐月子是看小孩，我这又没孩子，在家也是闲着……”

话说到这里，忍了许久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

张宣急急忙忙背过身去抹眼睛，余光看到李柏舟伸过来一只手，递过来两张救命的纸巾。

她几乎是一把抢了过来。

李柏舟从她身边走过，在她背后弄出“咔哒”一声，又很快走了回来。

她被李柏舟按着肩膀推到身边的椅子上，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是李柏舟锁上了门。

这个认知使她感到安全，便决定不再努力强忍，任眼泪痛快地涌出来。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哭了。

刚出事的那阵子，她几乎每天都在哭。

后来家人每天劝导，想各种办法逗她开心，她便惯于忍住眼泪。后来时间长了，也不太会去往那个地方想。

她哭了挺久，才觉得把这一波眼泪哭完了。

李柏舟除了给她递了两次纸，什么都没说。

最后她平复了情绪，跟李柏舟说了句“对不起”。

李柏舟又看了她一会儿，抿了抿唇，突然佯装沉了脸：“行了，哭完赶紧干活去，我这儿可好多事等着你做呢。”

张宣怔了怔，展颜笑了：“好。”

李柏舟去敲李啸行的门时，也做了许多准备。

连着几天吃饭都没碰到李啸行，也没被他强拉着，名为一起吃饭，实则监督自己吃饭，李柏舟总觉得怪怪的。

但他总不好直接去问“为什么最近不一起吃饭了”，只好拿了些有点讨论意义的文件草案之类的东西过去。

敲门前他问了下小刘方不方便进去，小刘答曰方便，并没有领导在谈事。

等他进去了才发现，李啸行办公室确实是没有领导在，但李啸行对面正坐着一位穿制服的工人在说着什么，看着愁眉苦脸的，显然是有什么事。

李柏舟握着门把定了定，一时无法决定要不要退出去。

李啸行抬头看到他，目色隐隐一喜。

看到他这个表情，李柏舟更坚定了要退出去的打算，立刻挂上微笑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要关门。

“小舟你过来，”李啸行趁这一秒当机立断地喊了出来，“来帮老佟参谋一下。”

李柏舟关门的动作被这话阻了一阻，没法再假装没听到，只好又推开门进来了。

老佟是厂里的老员工，一直在基层做铆工，公认的老好人。

之前好像也没见过他来找李啸行，应该不是那种会因为小事计较的人。

“喏，”李啸行朝李柏舟示意了一下，“老佟你就给小舟也讲讲吧，虽说也不一定有什么办法……”

他这个措辞引起了李柏舟的兴趣，似乎这是件无法套用制度来解决的事情。

老佟唉声叹气，又把事情从头讲了一遍。

原来最近到了年中，党工系统开始评优评先，车间领导推选了老佟来当劳动模范，推到公司的选拔层面又被选中，打算推举他参评整个集团的劳模。

老佟参加工作多年，这种头衔已经得过不少。被通知上交材料参与评选之后，本着谦让大方的风范，跟领导表示自己年龄大了，不在乎这些，荣誉可以让给其他年轻的工人。

这是老工人的高风亮节，是件好事。领导跟党群这边如实汇报了老佟的说法。

谁料书记听说，把老佟叫到办公室聊了聊。

冠冕堂皇的东西老佟没听懂，只听懂了大意是评选还是要推举他，他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可以把到时候集团奖励的钱留下，作为党的活动经费。

老佟当场满口答应，出了门自己琢磨琢磨，才觉出点不对。

自己本来让的就是这个荣誉，又不是跟钱过不去，怎么就变成了荣誉拿了，钱却不能拿呢？

而且这钱留下来是留在哪，真的会入公库，还是……

厂里的老员工大都信任李啸行，老佟自个儿想不通，便跑来找李啸行倾诉了。

只是这事始末实在有些可笑，李柏舟听一边听一边忍笑，可算明白李啸行刚才求救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嗐，舟总，”老佟唉声叹气，“你说说，我这是不是吃了哑巴亏，还没处说去？”

李柏舟看了眼李啸行，李啸行又看回来，两个人刚才还能勉强忍着笑，这么互相一看，无论如何也没法忍，齐声笑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们俩得笑话我，”老佟又叹了口气，“早就听说咱厂有的领导不能信，我这个人就是太容易被骗……”

“哎哎，”李啸行连忙止了话头，“老佟你注意点，有的话不能乱说……”

“是，不过没事儿，”李柏舟拍拍老佟的肩膀，“要是真把你奖金充公了，我跟啸行奖励你，请你吃饭，想去哪去哪，想喝什么酒有什么酒。”

“舟总知道我就好这一口……”老佟被他逗笑了，“算喽，我也不打搅你们办正事了，走了，这顿酒我可记下了。”

“去吧去吧。”李啸行起身把人送出了门。

李柏舟坐在那儿等他回来，才摇摇头小声说：“劳模奖金能有多少，几千块？至于弄成这样……”

“管不了他。”李啸行说。

李柏舟听他的意思是不欲多言，便也不再继续，把自己拿来的几份文件给他看。

“这么多啊，”李啸行翻了翻，“你放下，我慢慢看，看完我们再讨论吧。”

“行。”李柏舟答应着起身，又原地犹豫了一下：“你最近……很忙？”

李啸行摇摇头：“算不上忙，就是……”

他最近都在跟进钢结构新项目的技术问题。因为从来没做过，在制作过程遇到的问题实在数不胜数。老李总这个最有经验的专家不在，李啸行便跑了几所高校，最后找到一位经常在相关行业一线做技术指导的教授，想短聘这位来公司主持一下这方面的工作。

但请人来总要花钱，要算在钢结构的预算里，公司的内部会议一直没能通过。

反对一派的理由是这批活的利润点已经很低，再增加这样的支出会导致亏本。

李啸行虽然在公司一言九鼎，遇到这种投票过不去的情况，也难免束手无策。

“……是书记？”李柏舟一言切中核心。

“不止是。”李啸行答。

书记在公司的影响力，已经不止在党群系统，而是渐渐地扩大了。

“再忙也得好好吃饭，你最近是不是又方便面应付了？”李柏舟沉默半晌，终于问出了此行的目的。

“好好，我知道啦。”李啸行乖觉而糊弄地答道。

张宣在下班的时候又碰到李柏舟。

李柏舟在办公楼前车道旁的花坛边上站着，一个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到她出来，李柏舟冲她点了个头。

“舟总你是……要出去？”张宣问道。

“嗯，你赶着回家吗？”李柏舟问她，“我去理发，在前面那个路口，不知道你顺不顺路。”

张宣这个人做事一向机灵，闻言立刻说顺路当然顺路，前面那条街有个店剪得不错，要不要试试，我带您去。

到了店里李柏舟去剪发，张宣也不急着走，说等会儿送您回公司我再回家，省得您打车了。

“那耽误你时间了。”李柏舟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也没事儿，正好陪您聊会儿。”张宣笑着说，“我看行政部又来了个男的，舟总，咱们人事这边也没个男生。”

李柏舟从镜子里看她：“你是想有个男生来帮你干活儿，还是来当你领导啊？”

张宣有些不太自在：“那还不是全看您安排了……我又没有那份当领导的心。”

“真没有？”

张宣这次不答话了。

李柏舟斜着吹了口气，把落在自己鼻梁上的碎发吹掉了：“最近柳叶做薪酬做得不错，我想把这块分给她，人事还是你负责。”

“嗯。”张宣应了一声。

“新项目上线，会增加很多工作量，你们俩互相分担一下。”李柏舟又说。

“我知道了。”张宣答道。

“张宣，”李柏舟慢慢地说，“你跟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有想法，也有能力。最近部长一直空缺，是因为你们还担不起来。”

张宣抬起头看了李柏舟一眼，复又低了下去：“我……我知道。”

李柏舟依然从镜子里看她：“你要有信心，之后我们会竞聘上岗，能者居之，机会来的时候你要做好准备。”

张宣再偷眼看了下李柏舟。

她作为一个女性，家庭和事业的权衡问题似乎永远摆在她的人生里。

之前也不是没想过，现在一个孩子已经让她分身乏术，而她应该还会按照家人的期望，去尝试要第二个孩子。

这次出了这样的事，下一次，为保稳妥，是不是干脆就回归家庭。

这些只是朦朦胧胧想过的事情，忽然就被摆到了眼前。

“张宣，你还年轻，别把自己绑在什么东西上面。”李柏舟叹息般地说。

“你要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