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物与发现时代

《奇物与发现时代》

第四十五章 玄鸟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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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求道者的翅膀便碰着了风的尽头。

存在于太极周围的真空无风带,拒绝了动物茫然的飞翔。追寻未知的小人儿,被迫委身于无限的大空,任由风托起他的翅膀与送走他的身体。只是那对翅翼照旧反射明光,在澄澈的暗天中继续煊耀,犹如飞翔的星辰,闪亮日华。

原本已缩成线段、小点与无数抽象图形的光辉的大千世界重新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现。他已看到了陆地,还有陆地上的阴影,看到了悬圃遮掩视线的穹顶,也看到了在穹顶之下,仍在向穹顶继续上升的那块他们曾经所在的土壤。

风中失坠者,轻盈得像是飘然落下的羽毛。

站在地井顶端的人只能看看茫茫远处的一个小点,随着呜呜的风儿不停下降,直下降到比他们稍低一点的界面时,又重新被风托起。

空气在数十米之下陡然平静,犹如凝然不动的深渊。相比于上层或下层都显得淡薄的大气仿佛是物质世界在此发生了撕裂与稀释。

载弍凝视着远方如蝴蝶般的小点,注意到风的轨迹,他思索讲道:

“在我族的学问里,大地分层面。大气也是分层面的……悬圃的高在数万米,足足跨过了三个大气层面,它的顶部往上,正是第四个层面的开始。”

那是推动尘墙大风暴,想要触及日月黄道的齿轮人,也没有跨过的离散风层。

而离散风层之上,他们依靠推测认为是速度加剧的超大漩涡风层。

至于超大漩涡风层之上,则是一切气体都不能触及的真空无物质带。

如今尽得证实。

离散风层的高度,飞在空中的年轻人缺少俯瞰的经验不能目测,但初步估计,也至少在数十公里以上。

纵然有上百公里,他也绝不惊讶。

地井就构筑到离散风层的尽头、超大漩涡风层的开始。而悬圃则仍在离散风层之下。

风不会让他轻易地坠落,无风则叫他不会被迫升上天空。

浩浩荡荡的风流犹如漩涡般席卷中部的世界。无处不在的涡流引着人在空中翩翩起舞。太阳的光线在大气的边缘,呈现深邃苍茫的紫色,是过去在地上纠缠不清的动物们的生活里决计看不到的景象。

在怒吼的大气中,与风搏斗的人已了解了周遭的变化,而逐渐熟悉并驯服了自己所获得闪耀的翅膀,

手上覆盖的鳞片,感知了穿过身体的最为细微的风流。

他一开始还大口大口地呼吸,最后学会了只用鼻子的飞行的呼吸方式。狮子的表皮在空中张扬,而人便一鼓作气,轻轻地超过上百米的差距进入离散风层的表面。但只是片刻,年轻人便主动地飞入漩涡风层,随风回荡。

凝滞了的大气,几乎无法托起翅膀。哪怕带了明翼,人也好像无所依着,行将自由落体。若是想要依靠飞行穿越,恐怕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掌握,也就是说,不能寄望于直接飞走。

而需要借助地井与翅膀两个力量,从漩涡风层中,缓缓下降,则是可能的事情。

少年人的想法已定,就借助风流往井顶厢室的方向飞去。

初云就在那时,探出了身体,向他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初云的手,轻松地来到厢室的那一边,不知是惶恐,还是兴奋地讲述他在空中的见闻。

关于那包裹了天空的大地,关于那世界所呈现的扁平的并不整齐的椭圆的形状,也关于太极与黄道。

初云娴静地在听。载弍则摸了摸小齿轮机,他的心中正在生出许多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因此,他不敢说。

小齿轮机靠在载弍的肩膀,转了好几个圈。一阵大风涌入厢室,浇得里面所有的人一阵冰凉。

“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

初云讲。

年轻人的火热稍微平静了下来:

“对,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我们要下去了。我们可以靠着地井缓缓地向下,用我得到的这双翅膀作为缓冲,在接近悬圃的时候,立刻往外飞走,彻底逃掉。这里已经疯狂了。”

初云凝视着少年人的面庞,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于是载弍便意识到什么般关上了门,呼呼的风声就被隔在窗外。

地井的最高点明明就在太阳的底下,但那里的世界却暗到了极点,暮色一片苍茫。

“怎么了?”

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开始检查自己的容资,他想他现在肯定是又脏又乱的。这种又脏又乱的状态,在琼丘流离的过程中,他保持了很久。

初云落落大方地微笑了,她说:

“你的头发变长了,是不是应该好好剪剪了呀?”

她说出了一个少年人料想不及的问题。

他明明想要拒绝,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你的头发也长了很多。”

初云穿了一身简便行动、口袋极多的衣服,身上带了好几把小刀,有尖锐的刀,也有迟钝的刀。她取出一把迟钝的小刀捧在手心里,微笑地说:

“喏。”

载弍默默地立在一边,而另一边,两个人里,顾川坐在椅子上并面朝厢室的门,初云就坐在少年人的身后,轻轻地捋出滋蔓蓬松的一长缕。接着小刀一动,头发便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轻轻地飘落在人的肩膀上。

初云默不作声。这种默不作声像是在酝酿着陈述的语句,外面海潮似的风声加剧了年轻人心中的不安。他以一种非比寻常的直率呆呆地问道:

“初云,你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初云说:

“川,你说我们要走,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那么……”初云的眼里灰暗,她郑重地求问说:“信奉异龙导师·天人的……异龙们该怎么做呢?”

少年人一下子呆住了。这无声的一句话语让他的回忆如潮水涌起,所有原本被他忽视的细节,现今成为了一根根针扎入他的脑海中。他想起了初云对天人导师的假扮,也想起了初云在听闻他策动异龙后那种沉思的与不安的神情。

激烈的情感一下子冲没了他的大脑,他近乎慌乱地辩解道:

“我只是利用了他们,他们也只是利用了我……我是一个引子,而火焰早就存在于他们的心中……我的消失,于他们而言,就像是死了一样,其实是无所谓的。还有,还有,他们理应自己选择道路。人的作为是自己做出的,又如何能够假托于其他人的引导呢?而且,而且……”

他又想到了新的答案:

“他们与我们不是一样的,我们与他们互不负责,身处于两个世界。他们想要追求的,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一旁的载弍见着发丝一缕缕飘落,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他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他无法涉及的,属于这两个肉做的人的心。

“可是……”初云的面色发白,“我们不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某种经过变化而来的动物,而且可能是在历史上有更深联系的动物。”

那时的少年人如梦方醒,手脚一阵发凉。他终于知道黑长老龙究竟借着朝老的口对初云说了什么了。

这是黑长老龙的理论。

“不对。我们与这里毫无关联,隔了一万重、一千重的距离。并且,我们是悬圃与琼丘的最无辜的受害者。在这里,连婴儿都不是无辜的,因为他们能够出生,就已经享受了悬圃与琼丘所赋予的生与养的爱护。但我们不是,我们一到达这里,就只吃了天生地养的几口草,就立即被卷入了生与死的漩涡,被迫绝境求活!”

少年激动地辩驳道。

他的身子颤动了,但初云的手依旧很稳,没有理出任何一根多余的头发。她的手压在年轻人披着狮子皮的肩膀上,泪水濡湿了狮子的皮毛。

少年人的心凉了半截,少女没有任何的动摇。

“不论如何,”这端正的少女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她翕动着漂亮的鼻翼,沉着而庄重地说道,“确实是我们,向它们许下了自由的、以及斗争的诺言呀。我不想做欺骗,许诺是不容欺骗的,要么就……不许诺。所以,留下来,好吗?”

少年人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想要回答留下来了。

但这时,他感到了一种反胃般的痉挛,他想起他在生死之际、在模模糊糊中所听到蛋蛋先生的话,也想起自己过去穿过一路的梦想、期待与欢快。未来的路已经就在脚下,已经可以看清全部全然的一切。动物们在地上纠缠不清的痛苦生活行将结束,而新的未知的时代正要到临。他却根本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完成最后的旅行。

琼丘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痛苦,而他已有决意要必须先完成最后的行程。

他颓然地一声不发,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无气力的声音冰冷地说道:

“我留不下来。”

“没事的,川。”

初云的声音在那时格外清朗通透,仿佛她早已遇见了一切,现行的一切只不过是某种已知的过场:

“我们撒下了慌,我会圆谎的,现在,我才是天人导师……”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等到事情结束后,我会再去找你。到时候……”

她没能说完,少年人猛地摇头,大声说道:

“找不到的,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

一侧的载弍抱紧了小齿轮机,默默地低下了头。少年和狮子都意识到了某个可能的事情的存在。

“还记得,我们在解答城,那个藏东西的地方,所发现的那块石头吗?”

他说。

“上面用落日城的语言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字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第二行则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他说:

“我原本以为这两行字与我们无关,但在幽冥大火的时候,你知道当时我在地里面探索。地里面,有一块化石、琥珀。琥珀里面深藏着的生物尸体,我认出来是荧虫。荧虫就是、我们在落日城的地底,寻觅的时候,所看到的那种发光的丝线旁边的虫子。现在,我们在地井上。地井是……齿轮人的地井。载弍,用玻璃书与地井表面刻字,内容的互相对应,从而破解了这里的新语言,恐怕京垓早就想到了吧。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按照向内的蜷曲行进的。我不知道那确切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我们这些微尘,若是发生了一个大尺度的地理的行进,一定会有、看不到的风险。”

壳面内侧的空间与球面表侧的空间并不相同。倘若说时间是某种弯曲,那么,这个世界与年轻人原本的世界一定是以一种并不相同的方式在弯曲的。

荒诞的思考不可自禁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也许,这从落日到二度落日的一天,便是这世间的万物度过的一个彻底的历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垂着头,喉咙格外难受。

他再说不出任何的话内。

厢室同外边一片黑暗。

齿轮人隔着玻璃,沉默地望见底下无边流离的线条与色彩。

初云依旧,她那双纤细柔软的手继续沉默地穿梭在少年人的发丝间,偶尔地、冰凉的手指便会与年轻人燥热的脑壳相触碰,年轻人便在这最高的空中无比确切地感受到那个他所熟知的生命的存在。

但她没有说任何别的话,只微笑道:

“我理完了,该你了。”

年轻人突然意识到也许初云比他更早地意识到了某种时间上的风险。

她没有再剪一个干净的光头,而只剪到一个合适的、中间态的、偏短的位置上。少年人沉默地起身,掸去身上的发丝,接过迟钝的小刀,无声地站起。

随后初云坐下,而他则换到初云的位置。

位置上还留有各自的余热。

那时的年轻人他细致到了极点,他以平生最为专注的意志力,彻底地逃脱了任何其他激烈的感情。载弍分明看到,这时少年人的神情自若,与他面对幽冥或琼丘最危险与最接近死亡的自若是一样的——

他就像初云原本对他那样地开始修理初云的长发。

黑色的发丝一小缕接着一小缕地与身体断裂,逐渐飞入了过去的时间。

过去的时间,与未来的时间,都指向一个无尽的终点。

倘若全部的时间都永远存在,那么全部的时间就都再不能挽回。

那时,少年人同样没有剪光,而是留在了他记忆里最初见到的长度上。

“走吧。”

年轻人递回刀片,继续自若地说道。

初云漂亮的长睫毛微微地向上开放了,她站起身来,靠在狭窄的厢室的一边,向年轻人伸出手,年轻人站起身来,用左手紧紧攫住初云的手,初云也紧紧攫住了年轻人的手。靠着那点手心的温度,他们知道他们都没有改变,年轻人撇过头去,沉默地把自己的右手伸向载弍。载弍有些担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三个人陆续探出厢房门外,靠在广阔世界的边缘。

地井垂直且粗糙的边缘几乎要磨坏人的肌肤。他们就由钢铁的齿轮人最靠近地井,偶然地触摸到地井上。接着少年人平展了自己的翅膀,作那降落的羽翼。

硕大的太阳随着他们的降落重新开始变小,接着光晕就在太阳的周围开始发散。沉郁的世界微微发白。

呆呆的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脑袋上,凝望这寥廓天地薄明之际,以为大家马上就要各得自由,开始唱起了叽叽喳喳的小歌。

太阳的寒光底下,三个人靠着地井飘然而落,穿过了离散的风层,逐渐靠近了悬圃的穹顶。就在这时,风重新盛起,年轻人的翅膀再度拥有了力量。

而初云则低下了头。她靠在少年人温暖的背上,从而俯瞰身下离散陆地的深渊。飞起的陆地已然引起了悬圃的惊慌。

那块陆地沿着地井的目的,不是任何别的企图,而就是直接冲击悬圃。

孤绝的大空中,初云松开了自己的手:

“就到这里吧。”

年轻人闻声,同时也松开了,他拉着载弍,扇动着翅膀,想要往远处走去。小齿轮机发出惊讶地嘎的一声,他便忍不住地转过头去,看到太阳在那时升到了顶端,世间介于昏暗之际、

圣者在飞落之中,高雅得像是从天上流过的星光。

“别害怕,一定……”

初云翕动着嘴唇。

“一定能再见面的。”

她大声地说道。

“何况、何况我们可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呀!

这可是你念过的小诗。

她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被风托起的小人已荡到了世界的远处,年轻人仍在回首,凝望身后所要发生的一切。

沿着地井向上抬起的陆地,终于突破了地井的束缚。轰轰隆隆的声音里混入了某种像是被折断般的、毁灭的细响。伟大而古老的造物,终在万物的冲撞中走向完结。

那时飞落的玄鸟散发着惊人美丽的光华,无畏地撞向了即将轰击悬圃的土地。自然的光线在它的周遭发生弯曲,形成一圈绚烂的环晕。

齿轮人为其中所蕴含的未知的破坏力而震撼。

少年人则终于知道了初云身上最后的谜团。他喃喃地念到这奇异的名字:

“歼坏天则。”

玄鸟王朝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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