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屿确实崩溃了。

起初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掉眼泪，但是在这样没有他人打搅的环境里，光是盯着她的睡脸，他好像就很难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

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不会放声痛哭了，连痛苦都表现得尤其克制。

大概最近一次痛哭是前几天在救护车上，他边哭边说爱她。

至于这次突然掉眼泪是因为什么，其实他也说不清楚。

他把自己的脸颊搁在她手心，鼻音浓重，眼睛早就红透，说出口的话却依然不敢加大音量，好像生怕扰她清梦。

“一开始我在想，冉冉啊没关系的，等你醒了之后我们就回英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真的什么都可以丢掉，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你健康平安开心快乐，我就足够了，我真的足够了。你想留在国内继续管理经营before dawn也可以，我就给你打下手好了，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以随时来找我，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当你的挂件，但是冉冉……”

但是真的没关系吗？

如果连最基本的健康平安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呢？这还能叫没关系吗？

那些毒素对她来说随时都有可能产生致命的威胁，他不敢想象真正失去她的情景。

如果他不告诉她，未来某天她突然遭受威胁，她也还是会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出了大问题；

如果他现在就告诉她，这对她的心理健康势必会产生严重负担，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精神又要被迫雪上加霜，他也怕那个活泼开心的郁芃冉再也回不来了。

是，他是要对她保持坦诚，但是这真的是一道根本没有正解的二选一的选择题。

一方面是精神被摧残，一方面是未知的彻底失去，他根本无法抉择。

从小到大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哪怕那时候他坐在救护车上死死抓着她的手盯着仪器面板上各项异于正常值的体征数据，她当时轻轻地回应了他，所以他还能察觉到希望的存在。

但是现在呢？

医生的话就像被宙斯派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猎鹰，用尤其锋利的鸟喙一点一点狠狠扎着他的皮肉。

他真的不想在乎了。

什么裴氏，什么股价，什么天衣无缝的缜密计划，他都不想在乎了。

正如她说的那样，他也想要很简单很普通的生活。

和她在一起的普通生活就可以了，小小的房子，小小的车，不那么受人关注的职业，以及一屋子书。

夏天的时候开好恒温空调，哪怕躺在客厅地板上也不会着凉感冒，就这样拥抱着看夜空中的星光点点或者外面的车水马龙。

冬天的时候可以再添一个壁炉用来烤火，煮一锅热腾腾的奶油玉米浓汤，两个人裹在一条毯子里看电影或者读书，偶尔还可以展开一番激烈“辩论”。

他的要求真的太多了吗？多到上天非要夺走一些本该属于他们两个的美好的程度吗？

甚至要剥夺她的健康吗？

他不理解，也想不通。

他真的太贪心了吗？

在过往人生的将近三十年里，他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如果这个时候有上帝，他一定会好好忏悔反省自己过去做过的所有错事并祈求原谅。

——这其中就包括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曾经在牛津的草坪上撞到了她的事情。

他怎么会这么迟钝？

什么狗屁舞会上的一见钟情，如果当初在草坪上的时候他就停下来好好看看她，或者放慢脚步等她追上来把学生卡还给他，他们两个的人生轨迹还会走到现在这样吗？

人生如一场不可以悔棋的棋盘博弈，没有供给“本该如此”的反悔机会，但恰恰是这些“本该如此”造就了这么多痛彻心扉的意难平。

他回不到过去。

但如果能回去，他一定会狠狠抽自己一耳光，让自己好好看看清楚那个捏着他的学生卡跟着他一路跑进教室的人究竟是谁。

那是他后来心心念念惦记了快八年的女孩子啊，现在就这样了无生气地躺在他面前，还要承受为期一生的潜在风险。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在技术还没完全成熟甚至有的领域还没有被突破的时候，他能怎么办呢。

这种莫大的无助和无奈牢牢束缚住了他，一下子让他掉进了情绪化的漩涡，然后他就这样罕见地被情绪牵着跑了。

等失控的情绪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汪屿慢慢起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极尽虔诚，又带着满腔的悲哀和乞求。

“宝宝，我求求你，快点从睡梦中醒过来好不好？和我聊聊天吧，或者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我好想看到你的眼睛，我也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郁芃冉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此时回答他的只有病床边的仪器发出的规律嘀嘀声。

医生说她的大脑好像给身体的其余部分都传递了“好好休息一下吧”的指令，然后连大脑本身也进入了短暂的休眠状态，所以才会像这样久久地沉眠。

汪屿只能等。

他觉得自己也像在赌。

赌她能平安无事地苏醒，赌她不会再次忘记。

他的“没关系”倒是可以体现在她万一再次失去记忆这件事上，因为他想了想，有些事情回想起来之后还要她承受痛苦，比如妈妈，比如粒粒，再比如尹听乔和裴皓诚。

过去他也会嫉妒，也会因为太嫉妒而产生了情感扭曲，觉得自己碰到与她有着纯真过往的尹听乔只有惨败的份，觉得自己碰到与她差点步入婚姻殿堂的裴皓诚只有兀自窥探的份，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在尹听乔和裴皓诚面前好像鲜少取得胜利，裴皓诚就不说了，在尹听乔这里，他吃过的亏用两只手都数不清。

有时候他也会劝慰自己，现在和她在一起的人是他不是尹听乔，他还有什么好嫉妒好担心的？

但现实偏偏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过往的人生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是尹听乔，她崩溃是因为尹听乔，她深陷痛苦是因为尹听乔，甚至她绝望情绪的来源也是尹听乔。

虽然尹听乔不在她身边，可她生活中处处都是尹听乔的影子，挥之不去。

汪屿闭了闭眼，把那些负面情绪都压下去，简单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重新振作起来，起身去随手拿了架子上的一本书翻开。

“今天我们读的是英文版《仲夏夜之梦》，也是你很喜欢的作品。”

莎士比亚的作品大多用的是古英语，郁芃冉当初在念本科时专门学习了古英语，所以她平时阅读的时候总会带一些掺杂着优雅与高贵的英式腔调，偶尔也会无意识地蹦出几个古英语词汇或者舶来词汇，稍有拿捏的发音总是恰到好处地勾起他的雀跃心跳。

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也会在睡梦中替他纠正那些古英语词汇的发音呢？

他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