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

《乾隆四十八年》

第七百九十章 燎原之火起荧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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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乾隆朝已故名臣尹继善,一生共有十三子一女,其中庆桂排行老四,老五就是庆霖。

早在乾隆二十六年,尹继善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如今的仪亲王颙璇,当了嫡福晋。从这层关系上来说,庆霖算是皇室姻亲,论起来还是绵恩的长辈。

站在花厅门口的庆霖看到走过来的三人里为首之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趋步上前就要请安。

谁料绵恩的动作更快,只见他伸出如同铁箍似的大手一把托住了庆霖,脸上带着笑道:“晴村兄,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小弟我这次登门拜访,是您兄长托我带了封信。临行前他再三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小弟我只好登门叨扰了。”

庆霖满脸愕然的看着绵恩,见对方冲自己眨了眨眼,顿时心中一动,便笑着招呼绵恩三人到书房就坐。趁着上茶的工夫,他叫来戈什哈队长,命其带人守在花厅四周,没有他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按清制,亲王无旨意不得擅自出京六十里,罪与百官同。一旦违反,视同谋逆,罪不容诛。

作为一名曾经的粘杆处特务头目,庆霖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绵恩的出现一定是奉旨钦差,而且事关重大,所以才会隐瞒身份。

果然,当花厅四周陷入寂静,绵恩随即南面而立,沉声道:“有谕旨,庆霖跪听!”

庆霖一甩马蹄袖,伏地叩首道:“奴才庆霖,恭聆圣谕!”

此时一旁的大内侍卫已经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了一个带锁的红漆皮长方形扁匣子,双手捧给绵恩。后者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匣子,取出了一封黄纸折子,打开后便沉声诵读起来:

“上谕:着江宁将军庆霖即刻安排江宁、京口驻防八旗家眷西迁荆州事宜,一应人员安置,已委由荆州将军兴肇办理。应需船只粮米须尽数备齐,是为至要,不得拖延。定亲王绵恩携王命旗牌出京,奉旨办案。为防北海贼进犯长江海口,两江所属各驻防八旗、各镇总兵、水师皆听其调遣。遥为指示不便,相机而行。特谕!”

“奴才遵旨!”

听到“办案”二字,庆霖心中一惊。等他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正打算再跟绵恩行觐见亲王礼,后者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咱们之间就免了,都是一家人。”

说罢便将手中的上谕递给他观看。庆霖双手接过,看到上面通红刺目的朱砂行楷,遒劲刚健,颇具金石之气,正是嘉庆的御笔。

清代属于皇帝的专用诏书很多,比如“制”、“诏”、“诰”、“敕”之类,各有各的用途。不过皇帝日常用的最多的政令文书,其实是上谕。

上谕一般通称为“谕旨”,共分三种,即明发、廷寄、朱谕,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抬头格式。

明发是通过内阁公开下达的,抬头是年月日,紧接着就是“内阁奉”,结尾则是“钦此”。

廷寄是专门下达给某个衙门或是官员个人,开头是“军机大臣传谕某某”,然后才是“年月日奉上谕”,结尾格式和明发一样。

最特殊的就是“朱谕”,是皇帝不经内阁直接下达给官员的,抬头格式没要求,结尾则是用“特谕”二字。

雍正朝以后,皇帝的旨意大多是通过朱批奏折下达,朱谕已经极为少见。庆霖为官三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然而令他震惊的还远不止于此。他将朱谕捧还给绵恩后,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下官斗胆,敢问这案子是.?”

他现在能百分百确定,绵恩要办的案子事关谋逆,而且十有八九跟北海镇有关。可是如此泼天大案,身为江宁将军的他居然事先没听到一点风声,这太不寻常了!

“袁子才、赵云崧阴私勾连赵逆,派门下弟子参加北海贼去年的科举。皇上有旨,查抄随园和安定书院,软禁二人,以维朝廷纲纪!”

“啊!!!”庆霖顿觉头皮一炸,整个人都惊怔了,打心底泛起阵阵寒意,颤着声说道:“这,这不可能吧?袁子才已近耄耋,怎么会.”

绵恩见他这副样子,似笑似不笑的道:“晴村兄,听说你和袁子才平日都是以世兄相称?”

庆霖擦着额头的汗,说道:“呃是。袁子才是家父的学生,故而,故而.。”

绵恩不等他说完,语带感慨的道:“本王离京前进宫面圣,皇上感叹说,尹家世代忠良,名重三朝,从尹文恪公到令尊文端公,再到你们兄弟几个,皆堪称国之柱石栋梁。只不过这个袁子才,真是愧对了尹文端公当年的苦心!庆大人,身为满洲贵胄,国法私谊该当如何选择,伱可要想清楚。”

这话就很重了,庆霖再度跪地叩首,语带哽咽道:“下官谨记皇上告诫!”

话说袁枚当年之所以能从官场抽身而退,在小仓山大修园林,甚至还不顾天下士林非议,收了一群女弟子,敢于和朴学大师惠栋打笔仗,就是因为背后有恩师尹继善罩着他。等尹继善去世,已经升任军机大臣的庆桂接过父亲的大伞,继续罩。

尹继善和袁枚相识于乾隆四年,当时已经获得殿试二甲第五名的袁枚在参加庶吉士考选的时候,其中的诗题名为“赋得因风想玉珂”,写下了“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之句。

诗是好诗,可问题却很大,严重的说就是犯忌。你说你一个进士,没事琢磨皇宫内院干嘛?还隔天河,宫里那么多嫔妃宫女,谁又是织女?

当时的考官们几乎都打算将袁枚黜落,唯独时任刑部尚书的尹继善力排众议,说此人的诗句俱佳,必定是个年少有才之人,只不过对应制体裁不了解罢了。

有了他这句话,二十四岁的袁枚得以入选庶吉士。从此之后,他便以师礼敬重尹继善,两人也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尹继善调任两江总督,袁枚也外放江苏当县令,二人交往更深,袁枚甚至出入尹家后宅都不避内眷。在尹继善的诸多公子里,和他关系最好的就是老三庆玉、老五庆霖和老六庆兰。袁枚曾评价庆霖为人畅达,有东晋王导之风。

乾隆之所以在去年冬天把庆霖从青州副都统提拔为江宁将军,看中的就是他长年供职于尚虞备用处,做事心思缜密,由他来负责江宁八旗西撤的准备工作正合适。再有,就是想利用尹家和袁枚的关系,监视江南士林的动向,以防有人兴风作浪。

要知道袁枚虽然长年在野赋闲,但长袖善舞,靠着一支妙笔和往来无白丁的随园,一直都是江南文化圈的核心人物。无数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为了附庸风雅,攀缘官场,都以和他熟识为荣,号召力不是一般二般。

现在可倒好,监视了半天,敢情最大的反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庆霖此刻都能猜到袁枚私通北海镇的原因,那就是想让他的“性灵派”能在将来新朝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和经学派相抗衡,以实现他“以民为本”的政治理想。

现在嘉庆居然要拿袁枚开刀,还让绵恩来传话,用意很明显,就是告诫他要认清自己的立场,别在关键的时候犯糊涂。

绵恩在书房一直待到下午才走,期间他和庆霖仔细商议了江宁和京口八旗驻军家眷的撤离安排。虽然嘉庆下了严令,可两万多人不是说走就走的,他们很多人都和当地汉人社会有着紧密的联系。

别看清廷自驻防城设立之初就要求旗人除当兵当差外,不准从事商业、农业等任何其他职业;旗兵及其家属被严格禁锢在满城内,主要任务就是军事训练、出差当值、奉命出征。可经过了一百多年,生齿日繁,想跟当地汉人社会完全隔绝根本不可能,更别说繁华奢靡的江宁了。

在乾隆二十一年之前,清廷规定各地驻防官兵死后必须要回京安葬,家里有孤儿寡母或是老人生计艰难的,也要回京居住。这就是“归旗制度”。

问题是随着驻防日久,很多旗人与京师的联系逐渐松弛,归旗过程也给驻防旗人和沿途地方造成较大的困扰。于是清廷在乾隆二十一年正式颁布《驻防兵丁置产留葬例》,允许驻防八旗在当地购置产业,病故后就地埋葬,家人也不必回京。

在随后的三十多年里,各地驻防八旗的土著化进程迅速加快。很多旗人家庭都在当地购置产业,买铺子的、买地佃租的,甚至还有和汉人通婚的。现在要让这些人放弃产业,然后抛家舍业的西迁,想想都令人头大。

虽然面临着诸多困难,可绵恩哪会管这些。他告诉庆霖,年底前撤到荆州的旗人家眷不得少于三千。庆霖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遵令。

绵恩走后,庆霖枯坐书房内陷入了长考。他几度想提笔给袁枚写封手札,甚至想亲自去趟小仓山质问对方,最终都放弃了。思量来思量去,庆霖最后无奈的得出一个结论。

满人入关至今已经整整一百五十年,四代君王用尽各种手段,一手以文字治罪束缚人心,一手以优待士绅拉拢人心。而他父亲尹继善和兄长庆桂更是一生潜心儒学,善待结交江南士林的汉人英才,奖扬斯文,引导风流,为朝廷稳定东南费尽了心思。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汉人终究是不甘心!他们潜藏在心底那原本已经几近熄灭的火种,随着北海军在战场上一次次的胜利而复燃。

燎原之火,生于荧荧,怀山之水,漏于涓涓。

不知不觉中,日头西沉,整座江宁城都笼罩在了灰暗阴沉的广袤天穹之下。城内的秦淮河一如既往的楼亭艳灯,水光摇曳,画舫游船往来穿梭;而城外的长江水从浑黄变得黯黑,波涛起伏间,发出令人心悸的拍岸声,轰鸣着向东直奔大海。

将军府的后宅内,此时已到了开饭的时间,庆霖的妻妾子女都到了,却发现一家之主没在。当从管家口中得知,老爷从下午客人走后就一直在书房里,正妻陈氏便让长子鄂素去看看。

鄂素来到花厅外,远远就看到书房里居然黑着灯,顿时有些不高兴,对管家呵斥道:“怎么回事?!”

“大爷,不是我不想,是主子特意吩咐过,不让进去打搅他。”

“那也不能让屋子黑着啊!”

鄂素这时看到亲兵队长也守在花厅门口,便走到对方跟前问道:“今天谁来了?”

“标下也没见过。好像是京里来的。”

“京里?”鄂素从管家手中拿过灯笼,径直来到书房门前轻叩了两下,轻声唤道:“父亲,父亲?”

过了片刻,书房内毫无反应,鄂素有些担心,便推门走了进去。谁知他进门后举着灯笼一照,就见庆霖的双眸在灯影里闪着暗幽幽的光,就像是两团若明若暗的鬼火盯着自己,登时就把他吓了一跳。

“阿玛,您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

“阿玛,该用晚饭了,母亲让儿子来请您。”说话间,鄂素将灯笼放在桌案上,又招呼管家进来将烛台点亮。

等屋内亮堂起来,鄂素这才注意到庆霖的气色不好,眼色灰暗,就跟生了场大病似的。

“阿玛,您这是.要不要请郎中?”

庆霖先是摇了摇头,随即目视管家让对方退下,等人出去,又让儿子将门关上。鄂素一头雾水的关上门,就见父亲招手示意,于是便走过来轻声道:“阿玛,出什么事了?”

“这两天你见过袁达夫没有?”

袁达夫就是袁枚的长子袁通,是从弟弟袁树那里过继的。尹家两代人都和袁枚交好,小辈之间自然也不例外。

“昨天倒是见过一面。燕亭兄后天要来江宁,约了一起给他接风。”

鄂素所说的“燕亭兄”名叫胥绳武,曾任江西萍乡知县。后世湘东的旱龙船就是由他所创,也是个喜好诗文之人。

庆霖沉默了片刻,咬着牙道:“你后天见到达夫,告诉他,朝廷.要对子才兄动手,叫他早做准备。”

这位考虑了一下午,终于做出了抉择,父子两代人的私谊还是占据了上风。就算袁枚走不掉,可怎么说也是祸不及家人。

要知道袁枚的亲生儿子袁迟除了是江苏巡抚的义子,也是他三哥庆玉的义子,而且还是三岁就认下的。袁枚就这么一个嫡脉,还没成婚,要是因为这事有个闪失,让他于心何忍?

“为什么?”

“私通北海镇。”

鄂素闻言吃了一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此时外边晚风骤起,鼓得窗纸一胀,风没进屋,他竟打了个透心寒颤!

一、“谕”和“旨”其实是有区别的。因奏所请而降者称旨,特降者或宣示中外者称谕。二、关于“赋得因风想玉珂”中的“玉珂”一词有两解,一是马头上的装饰物,二是高官显贵。所以这道题的意思是从风上对玉珂做联想,由物及人。比如白居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就是例子。三、袁枚评价庆霖的原话是:五郎如明珠走盘,阿龙超矣,而幽静未足。若外文明,内柔顺,鱼鱼雅雅,吹气如兰,令相对者有一往情深之意,其惟我似村乎?(阿龙,东晋丞相王导的小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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