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前能让我先报仇吗

《黑化前能让我先报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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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妖僧

◎“女施主小心被我连累。”◎

谢师兄和师妹定是吵架了。

师鸣玉猜测。

自水源村往北, 一行人行进已过大半个月,他们一路除魔卫道,十分顺畅。前几日还遇到从娑婴城而出来寻人的队伍, 几人仗义相助, 此时正在埋伏那拐人的妖道。

师鸣玉站在队伍最后, 眼见虞师妹笑着和谢师兄搭话, 谢师兄却是神情冷淡, 吝啬地一个眼神也不给。远远看去, 眼看着虞师妹的脸色也慢慢淡了下去。

虽没听清二人言语,师鸣玉心中却确定了:这些时日, 眼看着师妹也与师兄说话渐渐少了,一切只因师兄在单方面冷落师妹。

但他怎么敢。师鸣玉百思不得其解,分明谢师兄才是那个应该主动之人,他如今对师妹摆脸色,岂不是更让他人有可乘之机。

眼下她们帮忙救人, 之后定会前往娑婴城歇脚。师鸣玉那日离得不远,听得真切, 那少年为再见师妹,定是会在娑婴城等候。

回想那日那少年, 虽容貌气度不及师兄,却是比师兄年轻热情熨帖了不知多少倍——师兄危矣!

她在这方左思右想, 前面那妖道不过数招便被谢师兄的剑重重缠住,而那妖道脚下一滑,更是正入了虞师妹摆下的阵法。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那妖道似是早就身负重伤,被包围束缚却还不慌乱, 那光洁的头顶在日光下格外明亮醒目。师鸣玉被那光亮灼了眸子, 不禁呆呆想到:

她二人这方面倒是配合得越发默契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貌合神离吗?

不过这半月多来, 沈宁意的心思也确实不在谢扶涯身上。

其一是,她表面正常,实则每夜便小臂发痛——之前与她的结契的元烟儿犯浑,那些罪罚便会全数反馈到沈宁意身上。

沈宁意半夜捞起袖子一看,小臂之上已然结了四五块如蛇鳞片,泛着冷冷青光,时刻提醒着元烟儿心中的不满。

神使之心与她相连,她自然明白元烟儿此举是为了到她身边,她眼下是为凡身,元烟儿来到身边倒是能帮衬一二,便也同意她前来。

小蛇正在路上,她心中焦灼一分,沈宁意这句凡人躯壳便也虚弱一分。

她避免露馅,只说受伤未愈,整日都在调息,自然少了与谢扶涯说话的时间。

但她也是有说的。

从水源县而出第二天,沈宁意就悄悄问谢扶涯,从昌嫱给二人的物什中感受到什么,又问他,师兄是否早就知晓那神灵幻象也是祇珧所化,才会试图用上青剑去砍妖物?

谢扶涯却是只让她老实些,把两人从神庙下挖出的物什拿得稳稳当当,不给她看。

沈宁意不知怎么又惹到这个怪脾气的师兄,但却没空哄她。

只因其二便是,沈宁意令岛中阙如替她去一趟凡间查探与那周朝相关之事。

半月以来,收获了许多没用的消息,得知这人间出现过的周朝多不胜数,不论叫大周朝、小周朝、还是东南西北周朝,不计其数。

少司命也十分忙碌,半月来不见动静,也不知天境之事又进行到了哪一步。

头疼。

她在这方左思右想,恍然间前面那和尚便进了自己的埋伏,她被那光洁的头晃了一下眼,当即认出他是谁来:这不是那善恶佛柯郸吗?

他那双标志的丹凤眼微敛,赤足而行脚不沾地,衣着却破破烂烂,像讨了大半年饭,修为倒退一大截,身上更积郁重伤。

此一时彼一时,沈宁意上前两步,更将他困得严严实实。

柯郸并不慌乱,却是苦笑道:“各位施主,这是要捉住小僧,还是想要小僧的命?”

话音落下,却是突然被队伍中早就怒气冲冲的凡人洒了盆黑狗血。

柯郸面上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半边破烂袈裟都沾了狗血,连连阿弥陀佛了好几声。

他善哉善哉了好几声,凤眸微眯,十分上道从善如流:“既如此,小僧便与各位施主行这一趟。”

几人在他身上设下禁制,队伍其他凡人见他再无还手之力,当即一拥而上将其五花大绑了个严实。

沈宁意几人却都心知,这妖僧若是未受重伤几人只怕未必是他对手。

被柯郸拐走的女子有好几名,有老有少,不知受了什么磋磨,此时被救竟是人人呆滞,被人拥簇着上了车上休整。

左玄道:“这和尚拐带凡人女子作甚?

司承钰摇扇道:“这和尚真是心狠手辣,荤素不忌,老少皆不放过。”

师鸣玉义愤填膺呸呸几声:“这妖僧六根不净,真不要脸!”

寻人队伍领头不住感谢几人,又请几人一同押送这和尚前往娑婴城。

一行人便往娑婴城而去了。

柯郸被绑在车中,由几人轮流看守。

沈宁意守了柯郸三次,柯郸对她从最开始的好奇,到现在已经是赤裸裸地打量她,沈宁意都要疑心他是不是看出什么。

这日与谢扶涯轮换,才方坐好,就听柯郸盯着她的脸突然吐了一句:“这位女施主,请问你可愿与我双。修?”

他神情肃穆,十分认真,语气中也并无亵玩之意,沈宁意当场被逗乐,正要逗他两句,那边突然传来掀帘之声。

谢扶涯竟又坐了进来:“我跟你一起守。”

城中寻人的队伍忧心和尚还有同伙前来救他,这装他的车架是特意求来的法器,外面看来不过寻常车马,其内实则十分狭小。

谢扶涯这一进来,车内便更窄了。

沈宁意正几日不曾与他说话,还有些莫名想(逗)他,不理那柯郸,只同他搭话:“师兄,那盒子里究竟放的什么,怎么不让我看看?”

谢扶涯声音冷冰冰的:“是一枚香。”

柯郸插嘴:“什么香?”

谢扶涯轻飘飘看他一眼。

柯郸被束缚在法栏之后,识时务地将话头转向沈宁意:“女施主你身上怨气甚重,小僧修炼功法正是与施主相合,只要与我双唔。”

他闷哼一声,似是被电了一下。

沈宁意心道这和尚眼睛还挺尖,乐道:“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早日交代对那些凡人做了什么。”

柯郸很快收了狼狈模样,双手合十善哉了好几身:“不可不可,这是我与众女施主的约定,不可告与他人。”

沈宁意笑:“什么约定?约定一起双。修?”

谢扶涯:他的担心实在很多余。

沈宁意同他靠得很近,谢扶涯一侧脸便能看到她脸上的细小绒毛。

她双眼明亮地弯着,尽管谢扶涯仍旧记不住她的脸,却也知道她看起来是极好亲近,极温顺乖巧的模样。

也难怪这和尚会敢对她说这样的话,好似不论何事何时,再不论对着何人,她都能笑得出来。

那日水源县中,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她当即便能被巨石砸个脑浆四溢。

这和尚说她身有怨气,也解释了上青剑为何会想要伤她,他却是才知晓这些。

像佛龛前的香灰里进了小虫,在眼前扑起雾蒙蒙的灰来,眼前心里多都荡起一层烦躁来。

谢扶涯缓缓站起身来:“你守着吧,我出去了。”

但他莫名没有走远,就在车外跟着马车走。

师鸣玉坐在乌金锤上早就目睹师兄出了又进,进了又出,心中叹息不已:师兄和师妹怕是没谈拢,师兄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如何低得下头去啊。

谢扶涯下了车,柯郸更不掩饰:“女施主可否认真考虑?小僧并非是想对施主无礼,只是施主身上的怨气若不在三月内消除,便有生命危险。”

柯郸端得一脸慈眉善目连连善哉了好几声。

沈宁意问他:“圣僧何以可知。”

谢扶涯在车外听得她那声圣僧,便知她又要开始诓人。这这师妹惯爱将人捧高再狠狠推下——

柯郸知无不言:“阿弥陀佛,女施主手刃至亲,天理不容,命剑凝锈,正是怨气重重,修为进益越多,便是离死期越近。”

沈宁意:“那离圣僧越近又当如何?”

柯郸看出她无意,却是还在劝说:“自然是”

却被她打断:“离圣僧越近,便越能闻见圣僧身上发臭的狗血味。”

“实在熏得人要死,”沈宁意扇扇鼻前味道,“圣僧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吧。”

“以人头骨做佛珠,踩着人间生魂行路,圣僧只怕会比我先下地狱吧。”

谢扶涯闻她言语便能猜到她那双眼睛如何闪出狡黠的光,他笑哼一声,便也御剑远离此处:他需去信再细查一查这师妹的身世来历才是。

若她死在路上,倒不好同她师父酒叶真人交代。

而车内沈宁意则知柯郸被捉实则缓兵之计,只待伤势愈合便会再逃,又挑了些他不爱听的来说。

“知道这些人想如何处置你吗?”

“听说娑婴城有条河名做生婴,能在白日腐蚀肉身,夜晚又让再让伤口生肉,但生的速度总没有腐烂得快,困在其中,便是只能等死。”

柯郸凤目微敛,并不忧心,似笑非笑说道:“女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沈宁意再问,他却笑眯眯地善哉善哉不再答复。

沈宁意想起他先前言语,便问:“你方才说,与那些女子有约,难道她们是你的雇主?”

沈宁意回忆那些被救回的女人们,自从进了车内,这几日便从未出来过。

但柯郸能从那些凡人身上得到什么,沈宁意托着腮看着柯郸的脸发呆。

和尚生得好,那双眼睛看人时都透出些慈悲来,沈宁意又问:“你怎么受的伤?”

柯郸并不隐瞒:“有人追杀我。”

甚至有些不怀好意地提醒她:“女施主小心被我连累。”

外面车声辘辘,沈宁意小臂上又一阵刺痛,元烟儿到了。

外方传来一娇弱妩媚的动听女声来:“各位可是前往娑婴城,可否搭上小女子一程?”

第四卷:证道

112? 大小

◎她心虚什么。◎

到娑婴城时, 天已黑了大半。

城门前灯火明亮,大门一开,热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嚷得灯火一齐摇曳。

娑婴城是商贩来往必经之城, 人群来往之间鱼龙混杂装扮各异, 但安定繁荣少有乱象。

只因娑婴城主治下极严, 城中规矩极多, 更设下清镜司专管城中事务, 只要闹事,顷刻便会被巡逻兵将驱逐出城去。

进了城, 人前不便相识,元烟儿便向沈宁意抛下眼神便先自行离去了。沈宁意心知她在无方闷得慌了,也不拘着她,由她去了。

之后五人随队伍兵分两路,沈宁意与司承钰更擅布阵便由二人同几人一同护卫一众女眷归家, 其余三人便一同押解柯郸去了。

与沈、司二人同行的不过几人,见几人术法高妙本就对几人多有好奇, 而司承钰这位玉面郎君天生便一副笑面,惹得那几人也不免话多起来。

沈、司二人莫名默契, 你一言我一语不动声色便将消息套了个完全。

原来那寻人队伍不过是个临时班子,是几户农家好不容易筹集金银凑成的。

一人说道:“近月来城中常常有农妇失踪, 城主大人也极为重视,便将此事交清镜司探查,更放出话来,不论何人能解决此事, 便能进缉妖司做差事, 还更附赏金数万呢。”

另一人春风满面附和道:“清镜司查了几月也只抓出些小妖, 丢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找回来,城中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了。做得不好,却没想到此次让我等抓到那恶人——”

“我等修为浅薄,追踪这妖僧已是一月有余,却是抓他几次不得,若不是有几位道长相助,实在是不知何时才可救回被拐的妇幼。”

原来她们五人倒是阴差阳错助这群人立了大功一件。

沈宁意不言,司承钰客套笑道:“是那和尚恰好身受重伤,否则我等也未必能捉拿到他。”

拐到东市巷中,鳞次栉比的屋舍便显现了出来,复行数百步,一人上前敲门,便有农人警惕地探头而出,瞧见是熟人便才忐忑开门。

他怀中还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腿上一左一右也挂上两个淌着鼻水一脸好奇的黄发稚童。

不过一会儿见车上下来了母亲,那小孩呆愣半刻便哇哇大哭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入了母亲怀中。

那农夫上前几步,黝黑脸皱起来,像是要喜极而泣。

那妇人抚摩着孩子的鬓发,眼中也淌下泪来,低垂着眉眼,不发一言。

那农户听过事情原委,几近扑倒在司承钰跟前,那妇人也盈盈向沈宁意俯身作揖道:“我身无长物,只有这枚同心结可以赠与娘子以报恩情,望娘子莫要嫌弃我粗鄙。”

沈宁意本不欲接过,却撞上那妇人透出绝望的双眼来,心里正冒出一丝古怪来。

司承钰视线在那同心结上凝上一瞬,很快摇扇笑道:“虽是常见的物什,却也是这位夫人一片心意,师妹不如收下?”

妇人的手僵持在空中,她的脸泛着焦黄,皮肤粗糙黯淡,双手骨节粗大掌心宽厚粗粝,一看便是做惯了苦活的手。

沈宁意也低头去看,她手中同心结针线并不精巧,边缘甚至被磨得发白褪色,却洗得很干净,隐隐带着皂角的香气。

那双眼中涌出浑浊的泪,那双手似在微微颤抖。

她是在害怕什么吗?

妇人的丈夫在她身后皱起了眉,已经大步上前要伸手来夺:“快收回来,别丢人现眼”

“多谢。”沈宁意眼疾手快,已飞速将那同心结收入手中,收手时还轻轻回握了一下妇人的手。

那农户见沈宁意虽身形纤细,却是双目灼灼,周身气度不凡,那要发作的气势也顿时收了回去,又只对司承钰高声道:“仙人且要管好妇人才是。”

队伍中有人笑出声来,又有人看沈宁意面露不悦,才出声道:“只是玩笑罢了,女郎不会在意吧?”

之前她们捉拿柯郸,沈宁意并未上前,只在后方摆阵法,再有她不怎么言语,一路或乘坐师鸣玉锤上,或骑马,似是连御剑都不会,倒令这一干人将她看轻,只将她当作哪个修士的服侍随从了。

沈宁意不怒反笑,司承钰与她几月相处下来倒也有些大致明白这位师妹的性子。

看着温和,实则极有主见,又自由散漫,不然也不会常常跟着师鸣玉那愣头青和左玄呆子一同胡来。但他却没见过她怎么发怒,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兴趣。

司承钰抵唇掩了一下笑意,只说道:“这是我师妹,并非旁人。”

那农户一双眼游来逛去,极为不信,却也是应承两句,便拉着妇人孩子回了屋内了。

沈宁意心中被那妇人关门时回望的一眼看得心中不安,暂时并未发作,默默摸索着手中同心结,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

那队伍里几名男子却并不消停,他们见沈宁意清秀端丽,一路过来再默不作声,看起来软弱好欺,还上赶着和她搭话。

“不知这位女道长又是修得何道法呀?先前不见你施展更多,我等实在好奇得很哩。”

她五人先前救下各门各派众人,为免多事,一路便尽量隐藏身份,只说是一小门派中师兄妹一齐出门历练,没想倒令这些人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沈宁意坐在马上弯着唇角,看起来更加柔和清丽:“我不如师兄师姐们有用,不过是会一些卜测的功夫罢了。”

“噢?”那人不觉骑马靠得沈宁意更近,“那女郎可否给我测算一二?”

“你?”

沈宁意佯装讶异,一双眼上上下下将那人打量了个遍,直将人看得浑身不爽,又追问道:“怎么?”

“你要跌倒了。”沈宁意浅笑道。

那人慌忙回神看前,慌慌张张勒住缰绳,马儿一惊,膝盖一弯,猛然由脸及地撞到地上,碰地连人带马砸在石块上,一声惊呼,额角正好砸到石块之上,立即涌出血来。

另外几人见状也再不敢出言放肆,只老老实实将人送完,又将两人送至歇脚客栈便匆匆而去。

司承钰摇着扇子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虞师妹便这样放过他们?”

沈宁意心中思索着方才那些妇女归家情景,懒得与他周旋,淡淡应付道:“不过凡人罢了。”语罢便转身往内而去。

司承钰却愣神片刻,才又摇扇大步往内,嘴中笑喃道:“不过凡人谁又不是凡人呢。”

进了客栈,其余三人还未前来,两人只坐在大堂中等待,客栈小二见二人气度不凡,猜测二人是修士,便主动同二人介绍起娑婴城来。

天已尽黑了,城中的热闹却并未削减半分,灯火重重人群熙攘更胜。

小二见二人皆往外看,又说道:“这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呢!过了子时,鬼市便开了,那时候人更多呢!两位仙士可千万莫要错过!”

“鬼市?”司承钰笑着赏了他一枚金稞子,说道,“我曾听闻过娑婴城鬼市,据说鬼市之上,‘有价便有市’,可是为真?”

小二图的便是这个,喜笑颜开地接过金子,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咱们身出盛海荒漠之中,鬼市之中卖东西的自然不只是人,那些东西来往盛海荒漠之中的速度可比寻常人快得多哩!法子也多,自然是天下珍宝,只要有价,便可有市!”

司承钰又问道:“妖物之心最是难测,不怕出什么乱子吗?”

小二满面自喜:“爷这便是有所不知了。”

“咱们娑婴城地处盛海荒漠,妖异本就多,来来往往有妖也是自然,但咱们城主大人术法高强,身怀异宝,城中早就布下大阵,妖物进入城中便会被压制,若要作祟,顷刻便会便城主知晓的。”

他这方话音才落,忽有一俊逸少年风风火火奔进了门,他声随身动,一方责怪身旁小厮,一方大步迈向柜台去:

“我是怎么同你讲的?让你守在城门前,你便应该一见到她,就派人通知我,再将人邀至府中,你可倒好,竟然现下才说”

那少年一身暗青衣裳,头顶玉冠,一副富贵模样,身旁小厮也不过与他年岁相仿,矮他半头,此时听他语气颇重,已然是委屈地耷拉着头,紧紧揪住衣角不放。

少年见状面上的急色消了大半,只叹了声气,抬手安慰拍拍那小厮的肩,又才去对掌柜焦急问道:“掌柜的,方才可有见到五位修士一同前来?”

掌柜思索片刻才说道:“每日来往的修士众多,若是五位结伴而来,今日倒是不曾见过”

少年眉头紧锁,失望地垂眼思索。

那小厮见主子烦忧心下越发自责,又出声问道:“那你可有见过一位女修士,身穿青衫,个子不高,长得很美”

掌柜被这小厮逗笑,又对少年揶揄笑道:“小公子,我这客店里每日来往的美貌修士可是数不胜数,要我一一为小公子指一指,看看你心爱之人是哪一个否?”

少年当即又羞又臊,双耳赤红,瞪大的眼退后了一步,又飞速垂眼,嘴里匆匆辩解道:“不,不是,只是一位恩人罢了。”

“既如此,是我叨扰了。”一股红晕将要攀附至面颊之上,他面皮薄,心中一边羞臊一边担忧心上人的安全,拉着小厮就又要往下一处去寻。

那掌柜却先在身后唉唉两声,将他叫住:“那边那位女郎就着的青衫,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少年抬眼一看,正撞上沈、司二人的视线,自知方才一番对话皆被他二人听去,当时只觉一股热气自脚底升起,恨不得当时钻入地底。

但他心中又忧又急,热气攻入脑中,一时竟羞不择路,直接奔向了二人。

沈宁意下意识站起身来:“怎么了?”

少年下一刻已握住她的手,紧紧握在胸前,紧紧盯住她的双眼,焦急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的眼神清澈,满含担忧,熟悉地实在令她恍惚了一下,方才露出了个笑要回话,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甫一转头,那边师鸣玉瞪大了双眼,一脸震惊,正捂嘴厉声咳嗽,而她身后的谢扶涯,那双冷清清的眼正静静地盯着她。

沈宁意被他看得心都莫名乱了一拍,默默移开视线。

奇了怪了,她心虚什么

113? 红绳

◎“跟谢师兄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眼下这境况颇有些古怪。

沈宁意左手边是谢扶涯, 右手边是那少年。

少年自觉方才举止逾越,坐在一旁浑身僵硬,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谢扶涯本就性子冷淡, 更是不发一言。

司承钰觉察出些气氛不对, 笑得越发饱含兴致。左玄浑然不觉, 自顾自地斟茶独饮。

一片安静之中, 师鸣玉最为忐忑, 她坐立不安, 敏锐察觉到师兄心情不佳,少年心衿荡漾, 司师弟在看热闹,左师兄是个呆子。

而那惹了事的虞师妹还在试图和少年搭话。

“上次你忘记说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

少年恍然大悟,一脸懊恼:“我叫做齐僖,字是颂礼, 师姐唤我的字便可。”

师鸣玉立即接口替二人撇清关系:“这位小道友可勿乱叫师姐,小心令你门中长辈听了不欢喜呢。”

那少年没想到这一层, 痴痴地啊了一声,又说道:“那, 那我该如何称呼各位”

师鸣玉不好为难小孩,摆手道:“无碍无碍, 只别这般乱呼,其余倒没什么。”

齐僖受了教,静了半刻,小心翼翼对沈宁意说道:“那我能叫你姐姐吗?”

师鸣玉差点喷出一口茶, 左玄也不免多看少年两眼, 司承钰折扇一开, 把笑意都掩在了扇后。

沈宁意也笑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满座几人皆看向自己,齐僖莫名觉得自己打扰到几人,又才站起身来,拱手正色道:“上次多谢各位搭救,此地乃是我未入仙门时的居所,既然各位来到此地,我怎能让各位宿在客栈之中。

我在家中已布置好客房为各位安置,各位如不嫌弃,不如由我引着一逛鬼市,之后再去寒舍一歇?”

他盛情难却,司承钰乐得自在,很快答应,左玄也不觉不妥当自然应承,沈宁意见他二人答应,也跟着同意,只有师鸣玉犹犹豫豫,在暗暗观察谢扶涯脸色。

师兄怎么不说话?

师鸣玉见那少年目光灼灼一脸希冀的望着自己,鬼使神差就差点应承:“那,那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就呆一夜,只怕”

“那就多有叨扰了。”那边谢扶涯却忽地说话了。

师鸣玉把半截话吞回去,也立即跟着谢扶涯的话应下了。

空气便又静了下来,离子时还有些时候,几人又要谈话,沈宁意对少年道:“你可否在那边稍等我们片刻。”

少年连连应了几声,带着小厮坐到一旁去了,一双眼却还是不住往几人这方飘。

左玄后知后觉:“这小孩是不是看上虞师妹了。”

师鸣玉只恨自己正在饮茶,没手捂住他的嘴,还把自己呛了好一大口。

司承钰摇扇笑道:“左师兄开窍了。”

左玄继续开窍:“咦,瞧着这小孩长得和师兄有些相似。”

师鸣玉声音僵硬:“瞎说什么,哪里像了。”

左玄真以为她在问,视线在谢扶涯和齐僖之间来回几眼,又才说道:“眉眼确实有些相似。”

沈宁意笑眯眯的:“不过少年慕少艾,过几日待他兴致消了便好了。”

她又把话头扔给一直不参与话题的谢扶涯:“谢师兄素来讨人喜欢,这样的情境怕是见惯了,凡事都是波澜不惊的,我需向师兄好好学习呢。”

谢扶涯侧眼看她,女人眉眼弯弯,目中狡黠在长睫之下透出几分对他的挑衅来。

她有双不怕死的眼睛。

谢扶涯想起那天漫天乱石下他把她的下巴扣在掌心,此人还在大胆地说话:“跟谢师兄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茶杯放至桌面,叩起一声响,谢扶涯沉声将话题拉了回来。

“那和尚似是故意被俘。”

司承钰也将他二人这方情境一一陈述,沈宁意也拿出那枚同心结让众人查看。

她将心中疑惑逐个道出:“农户见妻子女儿归家大多欢喜,但那些归家的女眷却是神色各异,有的当场大哭一场,还有的却是不悲不喜像丢了魂似的。”

师鸣玉不忿道:“是不是那妖僧做了什么?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一路上总同我搭话,说什么要我小心,我有血光之灾,神神叨叨,哪里像个正经出家人!”

那同心结在几人手中传递一圈又回到沈宁意手中,却没人看出什么古怪来。

沈宁意握着粗粝的同心结,突然想到什么,从储物袋里掏出另一枚同心结来。

“师妹这是?”师鸣玉问道。

“故人送的。”这是小甜当年送给她与贺汀的,沈宁意笑笑,同心结握在手中难免勾起些回忆来。

几经多年,她将这同心结放在储物袋中,竟然今日也未曾一点更改。

两者握在手中比较,终于让几人看出些端倪来。

同心结是由红色线一环一环相扣编织而成,沈宁意新拿出的同心结,显然最中心两扣相结之处的红要颜色浅些,也更加松散,像是被常常拆过又编就而成。

谢扶涯曾在海内凡境生活过,忽地想起了幼时看妇孺们织绳的场景,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在或粗糙或细嫩的掌心滚动着。也有人拿绳结编花样,正中会更附一根缠入发丝的绳结,颜色或浅或深。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没人注意他的喃喃低语,师鸣玉已伸手过来问道:“能拆吗?”

沈宁意将自己的收了回去,把妇人给的递给师鸣玉:“师姐小心些。”

师鸣玉却鼓捣半天也不知从何下手,又递给左玄,左玄不住摆手:“我笨手笨脚,若拆坏了,线索更断了。”

司承钰也摇扇拒绝:“我不通此道。”

沈宁意轻笑一声抬手去接,师鸣玉惊喜道:“师妹还会这个?”

她的纤纤十指红线之间游曳起来,小臂飞来游去,她垂首,颊边便落下几丝黑发,灯火轻晃,正漾在她泛着笑意的唇边,整个人颇有些温婉的意味来。

谢扶涯就在一旁,一低头便能嗅到她发间清香,若有若无,鼻尖好似拂过一片落花,顷刻便又远了。

他之前去信师弟探查一二,也有了结果。说她在入道之前曾嫁做妇人,被她师父酒叶道人带回来时满身是伤,离死不过一口气。

她方才那枚同心结珍藏得如此之好,大抵是与她在凡尘中的那些□□有关吧。

她曾经嫁给过别人。

她那好胜心也用在过别的男子身上,现下这娴静的片刻,也不知映在他人眼中多少回。

在灯下穿针引线等待夫君,她也有过那种时候吗。

那边师鸣玉已然看呆,心中更觉虞师妹不但善良可爱,更是心灵手巧,这样的人,师兄若不主动,怎么能配得上。

她偷偷看那坐在不远处的齐僖,少年目光一直落在虞师妹身上,眼下更是看呆,师鸣玉心下更是越发焦急起来。

而沈宁意其实根本不会,她不过从前见别人缠过,便溯着记忆一点点倒拆回去,只是她动作从容轻巧,神态怡然,颇有些哄人罢了。

拆了不过三个扣,手上已然被乱绕的红绳缠得不知下一步何处去了。

却有一双修长大手伸了过来,它悄无声息飞入她掌心,将束缚她双手的线一根根理清,又将红绳一圈圈套在她指尖,开始解起环扣来。

沈宁意一抬头便看见谢扶涯专注地垂目拆着绳结,长睫如鸦静静垂在眼前,他面上仍无什么神情,甚至眉目间有些隐隐不耐烦的意味,沈宁意却晃神了一瞬。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谢师兄还会这个?”

谢扶涯头也不抬:“比你会些。”

他心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位虞师妹,若说她不会,她的架势却有模有样,下手也十分小心谨慎,若说她会,她却能将自己的手指缠进线里去。

细心还是鲁莽,他难以确认。但他脑中那些她在烛火下飞针引线的场景却在脑中被他的手抹去了。

她这样笨,她那个夫君也不知会不会帮她一把,线若多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把自己蚕蛹般缠上,还要等着夫君回来救她。

“谢师兄,你发现什么了么?”

“怎么笑起来了。”

拆完根根红绳,终于露出那根颜色更浅的绳来,谢扶涯一抬头就对上她的笑眼,和一句揶揄。

她身上方才那些乖巧顿时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她,活生生的,大胆无畏,眼底总是藏着挑衅火光的她。

谢扶涯收了笑,身体下意识往后退出她的气味里,并不回她,只将那根浅色的红绳慢慢揉开。

几人皆往桌前探看,那红绳慢慢拧开,却是什么也没有。

“怎会如此。”师鸣玉恼了一声。

其余三人也皆有些丧气,沈宁意却忽地说话:“等等。”

她将那些拆下的红绳一根根按着由内至外一根根摆在桌面之上,这红绳泛着折叠痕迹的地方被拆开后更加松散变粗,一根根摆好,竟然露出一个字来。

不过是一个家字,但那一笔一划,分明是凡世中的写法。

五人相互对视,一时各有所思。

司承钰折扇抵在手心,思索道:“这家字分明是莫非她不是此处之人,想借此让我等救她离开。”

师鸣玉:“那我们不是好心做了坏事?那和尚难道真是好心?”

“应该是交易。”沈宁意说道,“那和尚说,她们与他做了交易。”

左玄听他们所言也渐渐明白起来:“那些失踪的妇人难道都是被卖到此处的?”

师鸣玉想起自己怎么咒骂那和尚,挠头痛苦道:“那眼下如何是好,难不成我们还要去救那和尚出来?这些妇女若真是被卖到此地,也不知人数几何,我们不过五人难不成要和别人闹一场?”

司承钰:“买卖凡世中人到盛海荒漠中已不是新事,但我记得十几年前这生意便被禁了,娑婴城更是主持反对此事的。

他一拍折扇下了定论:“我们眼下在娑婴城中,实在不好越俎代庖,需先向娑婴城主汇报此事才是。”

话音才落,那方突然传来喧闹声,几人别目去看,见那齐僖身旁正坐着个美艳非凡的女子,撑着头正在调戏小少年。

“你小厮将酒洒在我身上,郎君可不能不负责呀。”她目如秋水,身姿窈窕,说着话就要往齐僖身上靠。

齐僖当即一跳三尺高,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却是坚定回话道:“实在冒犯,烦请娘子莫要再上前,只怕辱没娘子清誉。”

这小子这时倒会说话了。

师鸣玉巴不得齐僖禁不住美色,却没想他此时却意外周全起来,她心中更觉这少年方才不过装傻,师兄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当即不住摇头叹气。

而那女子正是元烟儿,此时一面逗弄少年,一面将视线往沈宁意几人这边飘。

左玄开口道:“她不会是妖吧。”

司承钰摇摇扇子:“毫无妖气,你可莫要冒犯人家。”

那小厮看元烟儿紧缠齐僖不放,当即高声喊道:“女郎别再靠近了!我家郎君早就心有所属了!”

齐僖被他这一嗓子惊得头皮发麻,一转头正见那五人都站起身来看他这边,更是恼羞成怒,手中拎起手边茶杯就往那小厮脚边砸。

“啪”地一声,更引得四周的人都看将过来,齐僖见那边五人纷纷靠近,飞快提醒小厮:“三银,别再胡说了!”

叫三银的小厮被脚边茶杯吓得原地一蹦,当即紧紧抿嘴,再不敢胡说了。

沈宁意几人也终于走到跟前,还未说话,元烟儿却先站起身来朝几人靠近,一脸惊喜,娉娉袅袅地上前俯了个身。

“原来是各位仙人,”她不等几人回话便继续抢说道,“几位在此刚好替小女子评理,这小郎君的小厮将茶水泼到我身上,不该负责吗?”

齐僖定定看向沈宁意,生怕她误会,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结巴起来:“我,我,她,她”

沈宁意知元烟儿是玩心起了,安抚地看齐僖一眼,又才对元烟儿说道:“娘子是想要他如何负责?”

元烟儿笑起来,媚眼如丝,一时之间引了周围好些视线呆在她身上。

她却浑然不觉的模样,靠近沈宁意一步:“小女子被水泼得浑身不爽,只想能安顿一夜,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可我出门忘带银钱,只得向女仙子求救,能否收留我一晚?”

师鸣玉以为这女子对齐僖有意,巴不得带上为师兄减少情敌,便也正色说道:“娘子这般容色一人在外确实危险,不如便让齐道友也收留你一晚罢。”

左玄口无遮拦:“她身份不”话未言尽便被师鸣玉踹了一脚。

司承钰从来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道:“师师姐所言确实,只是我等将要前往鬼市,怕是”

“我正也想去逛鬼市呢。”元烟儿打断他,“只是我不过只会些皮毛术法,实在不敢独往,遇到几位仙人实在是我之福。”

之前她半路加入队伍,几人便已查探过她身份了,她身无妖气也无道法,不过就是个普通人。

但一个女子身无半点出现在大漠之中,总令人怀疑是否精怪,但一路而来她与车队说说笑笑,虽形容之间偶尔美得妖异,却确实不过普通人。

而且妖物一旦进了娑婴城,妖物的妖气便无法藏匿,此人确实是凡人无错。

方才几人已然弄清原委,商谈之下便决定只待天明便将此事报告城主,便要离开,就算带上这女子一夜料想也无事,便由着她跟着了。

子时也就跟着到了。

114? 前夫

◎“你若是想死,便不应来招惹我。”◎

子夜之时, 夜半三更,娑罂城热闹更胜之前,来来往往不只人类, 还有修士、藏不住尾巴的原型的各类小妖, 人群熙攘喧嚣, 街道两旁无数摊贩成列, 各类货物琳琅满目。

是比先前还要热闹些。

除却谢扶涯之外, 几人皆是第一次来此, 难免新鲜,只由齐僖引了半刻路遍各被吸引四散进人群了。

齐僖知晓几人修为更甚于自己, 自然不用担心,便只紧紧跟在沈宁意身侧,生怕有人撞到她。

师鸣玉见状也只能暂且收下玩心,杵在沈宁意身侧,不令她二人独处。

齐僖扭扭捏捏, 沈宁意巧笑倩兮,师鸣玉大剌剌杵在二人中间。

小厮三银看主子一到心上人面前就笨嘴拙舌, 便下意识想帮帮齐僖,开始试图加入几人对话。

“郎君, 你今天这件衣衫真好看,衬得你好生俊俏!”

他佯装意外:“呀, 虞仙子今日也着的青衫,实在是太巧,不晓得的人看着还以为郎君和仙子是”

齐僖飞快捂住了三银的嘴,他颇有些窘迫难堪:“虞道友切勿在意, 三银年纪小, 总爱胡说。”

沈宁意面上笑笑说无事, 心里也起了点要赶紧把这少年解决才是的念头。

不论他看上的是虞舒宁这副皮相,还是壳子里的沈宁意,皆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自己应该尽早拒绝才是。

她正想委婉说话,那边三银居然挣脱束缚,他在城门等了几日本就委屈极了,之前还被齐僖那番吓唬,现下都要哭将出来:“仙子不知我在城门等了多少日,每日清晨就去守着,城门关了才回来,每日坐在寒风里吹,风寒都好几日才好”

这场面有些滑稽,师鸣玉看得直乐,心想这少年不过小子一个,小厮也是个孩子,难成气候,不足威胁。

齐僖狼狈地匆匆对三银施了禁言术,又才对沈宁意道歉。

只是这样,齐僖难堪得耳后颈旁皆红成一片,几近祈求地看向她,身后还跟着个抽抽嗒嗒的小孩,这般情境,沈宁意还是话头一转:

“你且先安慰他一下吧。”

于是她和师鸣玉便走在前面,好一会儿齐僖才带着红着眼已不哭的少年跟上来。

齐僖道了声抱歉,强打精神又才引着二人继续往前。

几人路过一小摊前,那里卖的饰物却是与普通饰物不同,不但形态各异更在月光下跃着点点星光,十分摄人心魂。

齐僖见沈宁意视线多停了几眼便已问道:“虞道友,你喜欢这个吗?”

那卖货郎见状便极尽推销:“这位小娘子生得俏,若戴上我这流月摇在月下行走肯定更是风姿卓越更添风采呀!”

他十分有眼力界,见沈宁意没什么兴致,便马上转头将东西举在齐僖眼前推销:“我这流月摇可不一般,乃是在月神座下供奉九九八十一天,不但在月下流光溢彩,更是能让心上人对你神魂颠倒,是最适合送给心上人的!”

师鸣玉拆台:“你在这上面加了什么邪门歪道?”

齐僖闻言也慌张摇头:“不,不用了。”

沈宁意也多看了两眼,那步摇的光亮得晃眼,她抬手拿起摊前一枚来看,开口问道:“对谁都有用吗?”

摊贩以为她又感兴趣:“自然自然,小本买卖,童叟无欺!”

“仇人呢?”沈宁意唇边泛着笑意,“想杀我的前夫,也有用吗?”

那摊贩一愣,师鸣玉当即瞪圆了眼,齐僖更是惊惶地呆在原地。

不待摊贩回话,沈宁意把步摇往摊案上一扔,其中便抖落出一根细长的蛊虫来。

她收了手:“原来是用的蛊虫,这我便不敢要了。”微微颔首,她略过瞠目结舌的两人,继续往前了。

师鸣玉回了神,匆匆跟上,齐僖还在发愣,直至一旁三银推了他两下,他才呆呆回神。

三银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主子,原来这娘子嫁过人呀,难怪我总觉得她有些像大娘子”

齐僖被他点醒,眉头紧锁:“莫要说这样的话。”

但他心里却在赞同三银的话,她确实有一些像他的大姐姐,总是这样浅浅笑着,娴静美好,与世无争的模样。

原来她嫁过人了。但她的前夫想要杀她。

齐僖想到她放下在烛火下拆红绳的模样,那样温婉柔和,美好得令他心折,怎么会有人想要击碎这样的场景。

他绝不允许。

方才那些糟糕的窘相尴尬都抛掷脑后,齐僖捏紧了拳头,大步跟了上去。

师鸣玉则是惊惶不定,不明白虞师妹柔柔弱弱的模样,竟然还经历过这样的事,心中对她怜惜更甚,跟上前来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不该多问。

沈宁意看穿她心意,悄声说道:“师姐不必在意,齐小道友心思纯澈,不好耽误他,说这些,不过是想打消一些他的心思。”

“我没事的,”沈宁意眉眼弯弯一如往常,“不过是从前未入道之前的事,我再添油加醋乱说一通罢了。”

师鸣玉从小便出生于上清宗,从未过过凡人的日子,不能感受到虞舒宁曾过得多苦,却也知道她双手粗粝,身体一副羸弱的模样。却不想她原来经历过那样的事,从前的夫君要杀她,为什么

她想要一问,又怕提起师妹伤心事,把话咽回去,只想着之后若有机会,定要将她那前夫狠揍一顿。

她心中叹气,面上却也勾起笑来,抚慰地拍拍师妹的肩头,转移话题道:“师妹这招真是绝,我看齐小道友方才吓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哈哈笑了几声,她侧眼往后一看,那齐僖正气势汹汹地跟上来了,她心中咯噔一跳,正有不好的预感,那边齐僖已发话了。

“虞道友,谁要杀你,我就杀他。”

少年双眼亮晶晶的,直视着她的双眼,话说得天真,但他目光坚定,说得极为专注认真。

师鸣玉头皮发麻,心道还是小觑了这小子,但见他这样无畏,居然一时无法对少年的真心出言讥讽。师鸣玉自觉自己偏的心也莫名往正中靠了一点。

沈宁意则是错愕地抬眼,月色灯火之下,少年的双眼比什么都亮,眼里只装着她一人的身影,他身后人声喧嚣人影交错,但此刻,她竟然觉得心中极静。

叮铃。

那枚和贺汀相系的铜铃忽地在她心里响了一声。

她转头去看,逆着人群,正有一青年大步而来,一身宽大道袍飘逸似仙,玉冠朗目,眉眼如画般沉静出尘,眉间一点红痣却像一粒朱砂,和着沉沉眸色中的不耐一起将他拉入凡尘。

为什么铜铃会响,因为他的情绪变化吗。

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来朝向他,袖中铜铃撞到手腕,其中并无铃舌,却像灌了风,叮琅一声在她脑中又响了一下。

谢扶涯走近,沈宁意才发现他身后紧跟的元烟儿。

元烟儿看到齐僖很是兴奋:“多谢道长为我引路,道长真是好人,不但人生得俏,还这般体贴熨帖,只可惜出了家”

谢扶涯更加不耐,也不等她说完,已走到沈宁意身侧去了。

师鸣玉讶异地看师兄一眼,心道难得见师兄忍耐用尽,也想趁机给师兄和师妹创造些机会,连忙开口道:“娘子这头上的钗子真美,可否也帮我挑选挑选?”

她拉着元烟儿就要走,才走两步又折回来拉住齐僖:“我两人生地不熟,齐道友可否帮帮忙引着我们四处看看?”

齐僖一双眼犹豫地在沈宁意与师鸣玉之前逡巡,似是还有话要说,师鸣玉却猛地凑近与他耳语道:“师妹现下正要需要独处呢,我谢师兄最不爱说话,不会打扰师妹,再他修为极深,由他看着,师妹不会有事的,你且随我去吧。”

齐僖踟蹰片刻,见沈宁意确实有些神情恍惚的模样,才开始懊恼自己方才太过鲁莽,眼神与她道歉示意后,便被师鸣玉拽着依依不舍地走了。

沈宁意正想跟谢扶涯独处。

自水源县而出,她二人许久都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两人在水源县幻境中同患难,理应感觉更深才对,但这月余,沈宁意分明感觉谢扶涯总在似有似无地远离她。

沈宁意见他眉间隐隐还有戾气,还是那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便更想逗他了。

“谢师兄,那位娘子是说了什么,师兄怎么真恼了?”

谢扶涯不答,沈宁意继续问:“谢师兄,怎么出了水源县越发同我生疏了些。”

她笑起来:“难不成谢师兄害怕我?”

“是。”谢扶涯却突然回答了,他目视前方,声音冷冰冰的。

沈宁意没料到他会作答,也没想到他会承认她这个为了打趣他而乱诌的问题,讶异了片刻,又很快笑开了。

“师兄好生风趣。”沈宁意紧盯着他的侧脸不放,“那师兄说说,害怕我什么?”

谢扶涯忽地步子停了,他低头看她,唇边的酒窝随着一个极其的笑漾开来:“怕你死。”

他双眸如漆,定定她看着她,笑容里透出些少见的狠戾来:“身有怨气缠绕,修炼越快离死越近。”

“虞舒宁,你在那洞中到底遇到了什么。”

“不,我应该问,你之前到底遇到过什么,让你伤得那样重,又要这样用命去换得修为。”

“你若是想死,便不应来招惹我。”

是了。

这个谢扶涯或许才接近他最真实的模样,八大主事帝君的亲徒,生而为神,睥睨众生,四方树敌,本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

她竟然觉得更有趣起来。

她双眼亮起来:“师兄调查过我了?”

谢扶涯在审视她。

她的双眼里攒动着灯光月色,上半身前倾着自然亲昵地向他靠近,方才试图激怒他的坏心全在此刻消失殆尽,像是被他调查是一件多么值得欢欣的事。

谢扶涯心中的那点烦躁莫名地就消了。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脑中似忽地略过一张脸去,电光火石,下一刻脑中便又是一片空白。

谢扶涯忽地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认识我?”

沈宁意:“我确实觉得师兄眼熟,兴许我上辈子与师兄关系匪浅也说不定。”

谢扶涯笑哼了一声:“别死那么快。”

“在我弄清你的目的之前。”

沈宁意本想笑着跟上去,却骤然感觉那把锈剑一震,心脏像被一把掐住,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谢扶涯走了两步才发现她未跟上,甫一回头才见她站在原地,神情惺忪,竟像支撑不住要倒将下。

他飞步上前,将她扶在怀中,掐诀施法替她稳定心神。

见她呼吸越发急促,谢扶涯心中发急,当即将他拦腰抱起,大步朝齐僖等人方向去了。

他身形修长,疾行如风,抱着人横行人群之中,虽未撞到一人,却引得人群不住避让,一连挤到了好几个人。

一拿剑少女同他擦肩而过,被那身风惊得了个踉跄,跌入一旁佩剑男子怀中。

“什么人呀!”少女怒着骂了好几句,一抬头,却见身后男子竟呆呆望向那前方远行的背影,她出声叫他:“师兄,怎么了?”

那男子回了神,他一副生得端方君子模样,笑道:“没什么。”

“以为是一个故人,”他垂目淡笑,心中掀起压不住的情绪来,“应该是看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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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裴应

◎谢扶涯剥下她的爪子:“我不去。”◎

雨声浠沥, 窗叶被风砸得胡乱作响,湿濡的脚步声啪得踩进屋内,窗户嘎吱一声撞开。

风雨都被隔绝在外, 雨点啪嗒啪嗒击打窗叶, 眼见着油纸渐渐晕开一团团泥点般的水印。

他进了屋。

室内亮了起来, 桌前烛火随着青年利落地举手抬足而摇曳晃动。

她被火光晃了眼, 终于托开重如千钧的眼皮, 看向身前那青年。

眼前像蒙了白纱, 一切雾蒙蒙,看不真切, 只能看到那青年清瘦笔直的轮廓,如一只青松般立在那边。

他身上也淋湿了,向她靠近的每一步都在往地上溅落泥水。

他行至床前,关切的声音便也传了过来:“好些了吗?”

那声音放得极缓,好像粘着凉悠悠的雨水一起滚到耳边。

她耳中却猛地“铮”地一响, 从四肢末端开始蔓延起一股刺痛,渐渐透过血肉深入骨髓, 令她浑身都不住颤抖起来。

那人低头靠近,浓黑的长发被雨打湿, 狼狈地黏在他的苍白的颊边、颈侧,好似拨开迷雾, 她也看清了他的脸。

薄唇黑眸,神情极为冷淡疏离,与方才那声音大相径庭。

他伸手来够她的额头,却被她下意识躲开, 他不怒反笑:“看来你好多了, 尚有力气反抗。”

她紧紧地盯着这张脸, 嘴里最终还是吐出求饶的话来:“裴应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弟弟好不好求求你”

“怎么不叫我夫君了?”他轻易就用法术将身上烘干,在床边紧紧挨着她坐下,那双眼浓稠得似搅乱的墨。

她想起从前在床榻之上,他起了兴致的时候,那双眼也会变得更黑,总是沉沉地将她盯着,像是要将她拨皮拆骨吞下肚腑。

早知今日,她绝不会将他捡回来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才能救下弟弟,才能救下所有人

对,她要杀了他,他从来都只是利用她罢了,从一开始就是,装作好人、装作受伤、装作喜欢她

“夫君。”她唤他,抬手去靠近他的侧脸,裴应饶有兴致,淡笑着将脸送到她的手边。

窗外雨声渐厉,欻地炸开一声惊雷,将他那带着笑意的半边脸镀上一层银,如同地狱修罗。

杀了他

她的手猛地狠狠伸向了他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那张脸忽地变作一张少年面,脖颈纤细,被她掐地满脸涨红,眼边含泪,双唇艰难地开合着叫她:

“阿宁”

她骤然睁开了眼。

风声雷声顿时烟消云散,窗外一片浓夜,月头高悬,空寂之中偶传来几声鸟鸣来。

只是个梦。

夜色浓黑,窗外偶有鸟鸣,静得仿若隔世。

眼前青年眉心一点红印在摇曳的烛火下晕出淡淡绯色,映在冷清的眼旁,他似在桌前坐了很久。

沈宁意回了神,视线回溯才看到眼前青年正看向自己,神情冷淡,眼带探究。

“虞师妹,该松开了吧?”

甫一垂目,五指正深陷掐在他脖颈之上,力道之劲,手一拿开便有红痕争先恐后浮现出来。

沈宁意扶额坐起身来,方才梦境,应是来自虞舒宁身体的记忆。

耳侧游鱼口中传来少司命的声音:“岛神,这具身体的仇人已经出现了,你需尽快为她完成心愿。”

沈宁意在心中应承一声,脑中飞速回忆今日瞥见的那个男人身影,正是看到了他,那柄锈剑才开始躁动不安

“喝点水。”谢扶涯伸手递来茶杯。

抬眼对视,便见他脖颈间殷红的指印像是蛛网一样横亘开来。

接过茶杯,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抱歉。”

谢扶涯似是察觉到她那点歉疚心,直接坐在塌侧,无奈道:“与其道歉,不如告诉我你方才是怎么了?”

他将她晕倒之事一一说过,原来几人现下已在齐僖府中,师鸣玉等人虽也担心,但此时已被谢扶涯劝去休息,只剩他在此照料她。

沈宁意也终于从方才梦境中渐渐缓过神来,见眼前青年眉心红点在烛火下裹着一层盈盈的光,那双沉静的眼里也染上烟火气,活色生香。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贺汀也还在眼前。

她垂眸捧着茶杯,温热的茶水沾湿了唇,心绪一时翻飞不断,半晌才笑答:“碰到个旧人。”

谢扶涯:“怎么”

“你的旧爱?”

“你因为这个晕倒?”

沈宁意盯着他的脸发愣,半晌用茶才慢吞吞开口道:“师兄要帮我?”

谢扶涯沉吟半刻才答:“世间万事,因果循环,我不便牵扯进你的因果之中……”

她听得他后半句说得音量渐低,明白他此话他自己大抵也不信,只笑吟吟道:“是吗。”

双目相接,谢扶涯心中轻哼一声,笑她狡黠地像只狐狸,尾巴洋洋得意地试探搔挠他的掌心。

静默片刻,沈宁意又才问道:

“今日客栈中师兄不怎么说话,是否是心中有疑?”

谢扶涯:“是。”

他坦然说出疑虑:“只有城中求救无法,她才会试图逃跑,甚至向外人求助。”

“此事我们不便直接插手,只怕打草惊蛇,我已方才已去信师门,我们如今需小心行事才可。”

他又说了旁的事,原来齐僖是城主长辈,府宅正在城主府旁,几人明日去见过城主,便可继续行路。

谢扶涯见她双眼茫然,脸色苍白,便停了话头,抬手又用灵力提她休整一道又才起身:“你且休息。”

他转身欲走,下一刻纤细的五指便勾住了他的手。

她的双眼恢复了些许神采,却冒出一些亮晶晶的坏主意来:“师兄,我准备现在就去报仇,你要陪我么?”

谢扶涯见她面色惨白,冷言道:“你这幅尊容,只怕被认作女鬼。”

“女鬼索命,岂不正好?”沈宁意行随意动,掀开被子就起身捏决整理好了仪容。

谢扶涯剥下她的爪子:“我不去。”

沈宁意:“师兄不是不准我死吗?我眼下心绞难忍,大仇不报便难安眠。”

谢扶涯察觉她虽神情如常,但额边却不断冒出汗珠,双手紧攥,知她未必诓骗自己,又才在床侧坐下,将她塞回被囊,握住手腕把她的脉。

她脉象紊乱不堪,却在乖巧抬眼盯着他,嘴里在提要求:“那师兄再用灵气替我流转贯体一次?”

谢扶涯弄不清她的目的,却被那双难得示弱的眼睛牵着走,指尖泻出淡青灵气似蛇般爬入她的腕下。

灵气贯体是极为亲昵却又冒犯的行径,她却眯着眼透露出些舒爽来。

太上无情道汲万物精华,最为柔润,是以他的气脉也如夏日溪水滋养他物。

谢扶涯见她渐渐昏沉合了眼,才收手离开。

他才离开不久,沈宁意却又睁开眼来,窗棂哗啦,一道紫光便落到窗前,正是元烟儿。

她没骨头似得倚在床檐:“你要他的灵力作甚?”

她又想到谢扶涯那张脸:“你看上他了?”又自己嘀咕起来,“我怎么看他眼熟得紧……”

沈宁意心口的撕裂感尤在,按着心口定神答道:“突然觉得他这功法有些古怪,便引他灵气过一遍轮脉。”

“那你发现哪里不对了吗?”

沈宁意坐起身来:“灵气顺筋脉而行,让人舒爽异常……”

元烟儿接话极快:“那不挺好。”又听沈宁意说到:“但流转一周,便令人有剥离混沌之感。”

上次谢扶涯的灵气进她身体是她用这个身体突破之时,当时他灵气入体,替她护法,倒让沈宁意不被这具身体的咒术压制,更轻易地完成突破。

那时她便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今日昏厥,谢扶涯再次施救,她才捕捉到这不对来。

元烟儿一怔,也联想到什么,令魂灵剥离,不就是占据他人之

忆樺

身的开始吗?她惊疑不定:“你是说……”

沈宁意却又压回了话:“此事有疑,我还需再看看。”她话头一转,“你在无方惹了什么乱子?”

元烟儿嘴一垮:“无方岛哪里是正常妖呆的地方……”她见沈宁意脸色不善,眼珠一动,立即转移了话题:“你可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这地方问题可多着呢!”

她不给沈宁意问责的机会:“你可知在那客栈中有人给我下药?那药无色无味,竟是妖毒!所幸我就是妖,才没叫贼人得逞。”

沈宁意问:“什么妖毒?”

元烟儿见她并未追究旁的,只继续飞快道:“是控制人心之毒,只要一口便能渐渐令人忘乎所以,任人摆布!”

她将打探的其他消息一股脑也都倒了出来:“还有那个河!那个河有问题!”

她压低声音,煞有介事:“我方才去看那妖和尚了,他被绑在生婴河中,骨血都开始融了,却还在那念经。”

“但你猜他念的什么经?”

见沈宁意陷入沉思,元烟儿顿了顿才继续道:“往生经。”

元烟儿成了神使,也自然能看到一些神灵所见:“他周身的亡魂跟黑火似的,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我仔细看了,”她咬了咬牙,“全是女婴灵。”

沈宁意也立即悟了,她喃喃道:“我或许知道柯郸和那些女人做的什么交易了。”

元烟儿没听清,咦了一声,又见沈宁意扔了一把剑过来,听她说道:“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他与这把剑有契,他的名字……”

“应该是,裴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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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溺婴

◎“小僧愿任神君驱使,只求神君如当日对那个凡人一般心软一刻。”◎

沈宁意又去见了柯郸。

少司命似乎对这和尚十分感兴趣, 游鱼在他身侧萦绕不断:“他修的佛法倒有点新奇,身上的因果缘线竟缠得跟茧似的。”

柯郸听不到这些,他坐于半沉入水镂空铁笼之中, 口中诵念不停。

这条名唤“生婴”的河并不深, 月光之下, 河上浮光跃金, 河底青荇飘游, 一片静谧。

但河两岸却树起围篱, 其上更有咒术缠绕,只蝇虫碰上便激起一阵电光, 簌簌抖下尸体。

沈宁意强抵着这具身体的抗拒,掐念神诀,便轻易越过咒法,踏于水面之下,一步便到了柯郸身前。

无数死灵沿着他的袍角往上爬, 一层又一层结成越火的蚁群,

沈宁意也看到了无数从河中爬出的死灵沿着柯郸的袍角往上, 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好似结团越火的蚁群,只留下一张不断诵经的嘴。

他仿若未闻, 口中吐出的往生咒凝成金色,不断将漆黑魂灵碾作碎尘。

游鱼口中又吐出少司命的声音来:“这条河蚀肉化骨, 真是有意思。”

沈宁意心中却想:这些死灵皆是女婴,应都是被溺毙于此的。但她不解,为何要以咒将此圈围,那咒术精妙, 修者尚不能轻易越过的, 更别论常人。

为什么河中这么多婴灵, 又为何全是女婴。

沈宁意想起入城以来见到的女子零星,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答案。

是不是那些妇人欲令柯郸超度孩子,便假借诱拐几人,再故意被捕获,才得以进入这河中行超度之事。

她要印证自己的猜想。

她掌心相合,口中吐出无数咒术,只在瞬息间便将他身上的魂灵超度了大半。

柯郸也才终于察觉,见到她却并不诧异,漂亮的凤眼压出一个弧度:“神君,巧遇。”

他发现沈宁意帮他超度了大量的婴灵,笑中多了几分诚意:“多谢了。”

沈宁意诧异自己被一眼认出:“你记性倒好。”她低头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扬,又有婴灵化作赤金碎片四散而去。

她也看到幽漾水中,他腿袍之下好似空空,袍角正在随水流缓缓游动。

柯郸并不说话,他任由婴灵缠身,目光随着沈宁意的视线而去,生婴河中水流清澈,那些埋在水中的婴灵好似水底草絮飘摇,在月色下正在一点点向柯郸聚拢。

“美吗?”柯郸突然问到。

沈宁意不说话,继续抬手将那些婴灵超度,这些婴灵不通灵智,只在她耳边留下咿咿呀呀的啼哭声。

柯郸摆好手势,也加入进来,嘴上却在说旁的话:“不知神君可知,此河为何唤作生婴?”

沈宁意轻轻摇头。

柯郸低眉顺眼,在波光潋滟的河水中好似一尊慈悲的佛像:“此城居于盛海荒漠,常有妖异作祟,惊扰小儿夜半啼哭,更有妖异为夺取孩童肉身,夺取孩童心神,因此常有孩子夭折。”

“再有,盛海荒漠是被遗弃之地,长久生长于此,凡人便难以生育。”

“一千年前,小僧与老师途径此地,老师见此处人息凋零,路旁妇叟恸哭连天,夜半小儿啼哭不止,便生了恻隐之心。后值老师圆寂之时,他便命我将他的骨血融入河流之中,小儿啼哭便用河水浸泡一夜,便可祛除邪祟,而女子以河水沐浴,也可增添生育的可能。”

“如此,这条河便被此处的人唤作 ‘生婴’河。”

古老的河水在月下静静的流淌着,四处却树起屏障,无人可轻易接近。

柯郸说:“我是来拿回老师的骨血的。”

他看向河面,眼中浮起些戾色:“老师用的咒法是禁术,令肉身先消解而再重塑相合,稳固肉身神魂,不惧邪祟。”

“老师拔出骨血之时,便已算到今日,但他不忍凡人苦楚,就算知道今日果,也要救下当时人。他令我等待一个时机,取回他的骨血,但他也因此引来天雷,未能成道。”

柯郸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来:“神君觉得,眼下是不是这个时机呢?”

有婴灵被沈宁意的神气吸引,虽触碰不到她,却渐渐汇聚在她身下的河水中,像涌动不安的幼年犬兽,想从她的神气中寻找慰藉。

沈宁意答道:“生婴河变作女婴的坟冢,重聚肉身做男,但女子魂魄天生多男子一窍,那一窍便全变作怨灵被困在河中。”

“你与那些妇女做的交易,是不是超度她们的孩子?”她双目如炬,看向柯郸。

柯郸只说:“神君聪明,但只猜对一半。”他无奈的向她求助,“神君可否助小僧一臂之力?”

“小僧受那几名女施主托付而来,一为超度亡灵收回老师骨血,二是在明晚的拍卖场上救走那些女施主的孩子。”

他全靠着术法支撑着自己,衣衫湿濡凌乱,双腿肉身已然被婴灵与河水啃咬殆尽,又用咒法用了许多心神,光洁的头颅在月色下竟透出些惨白。

他声音袒露出些虚弱来:“今日遇到神君便是缘,神君不若救救小僧,小僧也愿今后为神君驱使一二。”

他看不清沈宁意的脸,揣度不出她的心思,又十分识时务地摆出筹码:“神君不好奇小僧怎么可以一眼认出神君吗?神君隐藏身形容貌,我本不该认出神君的。”

“只是小僧多年前得到一个机缘,由此便可见到凡身因缘之线,当日初见,便见神君身后几乎被缠似蛹,每条线又与亡者相系,实在令小僧印象深刻。”

“神君今日展露神身,我便再可得以一窥神君因缘之线,想是神君寄身肉体凡胎小僧才得以窥得一二。”

他觉察到沈宁意探究的视线,笑得十分无辜讨好:“今日神君多谢相助,我便替神君告知一妙事,那便是神君身后一团灰雾中,竟然长出一根新的缘线,看来神君遇到了新的机缘,实在善哉。”

凡人皆有缘线,神明得以一眼观其因缘。沈宁意以人身成神,神骨至今未成,仍未脱离肉体凡胎,那些线便也仍在身上。

她在天鉴台上也看到过这些与自己相系的线,她像一只吐丝的蜘蛛,只不过密密麻麻的灰色丝网那端柳絮般飘摇无源,那意味认识她的人都已离世,这世间再无知道她生于何地长于何方。

沈宁意早就接受了这一切,毕竟她成神数千年,而凡人寿数不过屈指百年。

沈宁意成神后便不与海内凡尘相通,困于无方岛近万年。缘线只在凡人肉身之间相连,若有一根新的缘线,那便证明这世间又有个凡人记住了她的名字。

两人对话,少司命一直默默聆听,此时才那游鱼才反应大起来,游鱼绕在柯郸灵台之上不悦地绕上几圈,才吐言道:“他右眼瞳中有一枚神器,这气息好似来自……”游鱼尾巴一摆,吐出少司命逐渐兴奋起来的声音,“……东阳帝君。”

游鱼双尾一摆,少司命匆匆告辞:“我有事,岛神万事小心。”游鱼也再次回归安静。

沈宁意在想那凡人是谁,除却贺汀,谁能知道她的名姓,她隐约有个猜测,却暂时不能确定。而柯郸又如何与东阳帝君扯上关系,她想到方才柯郸看到她毫不讶异,好似早就猜到她会出现。

她决定诈一诈他,默了一瞬便转身要走,身后和尚果然开口挽留:“神君想知道什么便开口问,小僧定知无不答。”

沈宁意脚步停住,并未回身:“你知道什么?”

柯郸道:“小僧师父曾算出小僧命中有一机缘,能令小僧得偿所愿。”他双手合十,露出些虔诚来,“那道箴言写:人不人,神不神,天颠地倒,河崩山塌,和光同尘,破镜重圆。”

“神君,当日初见,我便知,你就是我的这一线机缘。”

沈宁意侧过脸看他,见他的笑容又邪气又纯粹,听他又说:“神君是和我一样的人。”

“神君只要助我一力,我便能为神君寻到那条线的源头。”

沈宁意笑道:“好像没有你我也能找到。”

柯郸回道:“是,但神君肯定想知道我与帝君做了什么交易吧?”

沈宁意听到想听的,回过身来。

柯郸继续道:“那日与神君初见,并非巧合,小僧接下的任务,便是帝君所派,酬劳便是一枚‘鲲眼’,令我得以看见凡人肉身之上的‘线’,更让我能看到‘味道’。”

“小僧跟随‘燃魂香’而来,这便是小僧等待的时机,一千年前,师父跨越盛海荒漠,也是被燃魂香的香气灼烤魂魄,才决定来到盛海荒漠。”

“燃魂香无需明火,只需与空气接触便可散发气味给特定之人,因此常被深埋于地底,但不久前,我便在梦中闻到此香,我便知道,时机到了。”

柯郸露出毫无恶意的笑来:“神君,那香气,就在你白日你那位师兄身上缠绕。”

他甚至谄媚地向她低头,怕她因自己戳穿她的身份而动怒,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在直勾勾地看向她:“小僧愿任神君驱使,只求神君如当日对那个凡人一般心软一刻。”

117? 鱼目混珠

◎而自己不断杀死她。◎

自从修炼太上无情道后, 谢扶涯就几乎不再做梦。但从那日打开那盒子之后,他便开始时不时做起离奇的梦来。

第一次他梦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好似每日都坐在海岸边发呆, 他在梦中想靠近, 心念一动, 便猛地失重跌进海里, 在窒息感中冷汗涔涔地醒来。

第二次再梦到同样的场景, 他试图控制梦境, 再度靠近她,却是在她望过来的一刻便被巨大的海浪捶嵌入地面。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谢扶涯在每日的梦中不断回到那片海岸, 漆蓝的天空之上月亮被一圈五色的光晕环绕,在海面之上泛起粼粼波光,他却永远和月亮保持着不变的距离,他无法靠近那女子一寸。

谢扶涯是个谨慎小心的人,自从第二次做相同的梦起, 他就疑心自己受了什么咒术,或是被梦魇妖异缠身, 他默默搜索探查,终于在第七次梦到那女子时, 他在梦中施展咒语,却并不是为了靠近那个女子。

他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在那一刻,他也看清了她的脸,半明半暗的月光之下,她的双眼像两颗莹润却冰凉的玉石, 呆呆地看向他。

她的血流得又快又静, 大片大片地往外渗, 将胸口染得一片殷红。

她脸上毫无生机,绝望的神情比月色还要黯淡。她甚至抬手握住他的剑,狠狠带着剑身继续深入自己的体内。

谢扶涯再度惊醒。

从那以后,他的梦便变了,他再度梦见那个女子,却是梦见她不断行恶事,而自己不断杀死她。

杀得次数多了,谢扶涯再次看到沈宁意时便总有些莫名的别扭,梦中那张脸虽和这位虞师妹没什么相似,但他总觉得那女子和这位虞师妹有着些许联系。

他便也暂时将那挖出来的一枚香锁了起来,未弄清怎么解决之前,还是不要让沈宁意接触为妙,毕竟他这师妹,好像本来就活不长了。

本来此事已不甚令他烦恼,只昨夜他看顾沈宁意,却不想被睡梦中的她掐住脖子,他还听到她喊出一个名字:贺汀。

结果便是当夜他的梦便又变了,这次他在梦中变作了贺汀,那女子变作害她的后母,被他反喂毒而死。

她死前痛苦的神情和沈宁意在睡梦中露出的模样实在相似,他一觉醒来便觉得心底莫名升起烦闷来。

他正在这边念清心咒,那边沈宁意便和师鸣玉一道出现了。师鸣玉手中握着鸡腿,正啃得欢欣,一见他便举着油腻的手同他打招呼:“谢师兄!”

沈宁意的视线也自然投了过来,四目相对,谢扶涯脑中又涌现那张痛苦的脸,当即移开了视线。

师鸣玉小声咦了一声,悄悄同沈宁意耳语:“师妹,我看师兄怎么今日心情不好的样子。”

沈宁意同她咬耳朵:“你看谢师兄哪日心情好了?”

师鸣玉一时语噎:“你说得也对”

两人才进来不久,司承钰与左玄便也跟着进了内厅,一见沈宁意便先关心了几句,沈宁意只说是之前余毒未清,他二人也便不再多问。

几人又将昨日之事再讨论交流了一番,沈宁意也将拍卖会一事同几人讲了,便约好今晚一同前去打探一番。几人坐下方饮了些茶点,那边齐僖才带着仆从风风火火进了内厅。

他颊边还有未干的汗珠,显然是匆匆赶来的,他一见众人便先鞠一礼:“实在抱歉,我约各位饮用早茶却是突逢了急事,现下才得空,实在是我唐突各位了。”

瞥见沈宁意,他又着急问道:“虞姐,虞道友可好了?”

他向身旁三银使眼色,三银便将手中的木盒递了过来,沈宁意才抬手接过,那边司承钰扇子便在手中一敲:“听说这定魂珠乃是娑罂城至宝呢。”

三银双眼一亮,见缝插针,嘴上又开始絮絮叨叨:“虞娘子,这是定魂珠,我们郎君昨夜费了好大功夫才”

话未严尽便被齐僖一抬手打断,他邀着众人再次落了座,又瞥了眼桌面,便又嘱咐身后仆从换上新的热茶来。

师鸣玉再度对他的周全咂舌,又悄悄一瞥谢师兄,双眼似潭,目不斜视,难得被她瞧出些痴气来,她忍不住叹了声气。

沈宁意则看到齐僖眼下青黑,认真地道了声谢。

司承钰先发了话:“不知齐道友是遇了什么急事?”他向来左右逢源,又补充道,“若是用得着我等,尽管发话就是。”

齐僖却坦荡,直言道:“是昨日抓到的一个妖僧,虽然不曾让他逃了,但生婴河的咒法封印却被他破坏了大半,我今晨便是被城主邀去稳固封印的。”

司承钰素来消息灵通:“从前便听说过这条奇河,却也不甚了解,真是要齐道友解惑了。”

沈宁意也开口问道:“昨日我还未看到那条河呢,为何要设下封印,是有妖物吗?”

齐僖见她面色红润许多,心下松了口气,对她微笑道:“生婴河算是娑罂城的母亲河,从前娑罂城的人们子息凋零,妖物作祟,是生婴河出现后,娑罂城众生才得以在此处安定,繁衍生息。”

沈宁意心中咦了一声,这可和柯郸所说南辕北辙。

旁边师鸣玉心急,又再问了一次:“这条河有何妙用,又从何处而来?”

齐僖示意师鸣玉身后仆从上了新的茶点:“师姐稍安勿躁,请用着茶点听我道来。”

“生婴河是我齐氏一族的祖先设下,当年他们为娑罂城众生寻找生机,便广渡盛海荒漠,更途径深峡恶谷,最终带回神灵骨血,融入生婴河中,我齐氏一族便也世代守护此河,后来便也慢慢被众人推选为娑罂城的城主,代代相传。”

司承钰折扇在手中轻打,像是对此十分感兴趣:“哦?齐道友昨日说如今城主是你小辈,不知你二人是”

齐僖答道:“城主是我幼侄。”

他又看向沈宁意,继续为她答疑:“这条河能为婴孩祛除妖异侵扰,也能令女子更易受孕,将其以咒术封锁,是因从前有人故意将女婴扔入河中,祈求变作男婴,我们祖先便设下封印,只在每月十五开放”似是想到什么烦心事,他按按太阳穴,顿了一顿又才说道,“只是我在那幻境中被困近三百年,回来发现城中竟有些不对。”

他抬眼又看向众人:“此时本不便以同外人道,但各位救我出幻境,又与娑罂城并无干系,我便与各位直言。”

三银在背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郎君!”

齐僖安抚地看他一眼,又说道:“家族中女丁实在凋零,我对此十分不解,生婴河令人易孕,却是男女相平,”少年双眉微蹙,“我疑心,有人又在河中溺亡女婴,但河中却并无阴气,实在离奇。”

他方抬头,扫视众人,见沈宁意五人皆陷入沉思,一时歉忱:“各位不必多思,实在是我兀然说起此事,惊扰各位道友了。”

司承钰却摇扇笑道:“齐道友多虑,既然你说起此事,不如等会我等便同你去查探那生婴河一番,也算多谢道友一番招待。”

齐僖自然欣喜,立刻应承下来。几人便又自然将那话题引到拍卖会上,齐僖爽快说道:“那拍卖会是此地特色,只在每月十四举行,各位不提我竟一时忘了,我待会便让三银去要来帖子,今夜亲自带各位一去。”

之后他便又同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饮完早茶后,便要带众人一同前往生婴河。

沈宁意却推辞道:“我实在还未休整完毕,便由师兄师姐们一同与齐道友去吧。”

她昨夜看得清楚,那生婴河的封印,表面是为了不让人随意进出,实则是布下大阵,镇压婴灵。

夜色之下的河水印在脑中,万千的残缺的女婴魂魄几近铸成高塔,将柯郸淹没其中。

齐僖观她面色颇有些兴致缺缺,忧心她的情况,踟蹰了半刻,又你我了几声:“虞道友且先好生休息。”

他又吩咐三银跟着沈宁意:“谢道友说虞道友是因之前中毒暂时失了魂,我便去取了定魂珠,希望能为道友解毒定魂。只是那定魂珠需我族秘术相助才可使用,虞道友可否且让三银为道友治疗一二。”

沈宁意笑眯眯的:“那就多谢齐道友。”

众人又都关心沈宁意几句,师鸣玉尤其拉着她的手叮嘱好几句,几人才跟着齐僖往外而去了。

沈宁意看着几人往拐角的拱门处离开,齐僖走在前方,一方引着众人,一边不由自主地往沈宁意这方望。

三银自然也捕捉道,忙帮着自家郎君说话:“虞娘子可是不知道,昨夜郎君看娘子突然晕倒实在是吓得不轻,又听那位冷面郎君说娘子失了魂,急得是当夜就去取定魂珠。

“要知道这定魂珠可是城主府镇宅之用,郎君可是用了好些筹码才从城主那暂时借来的呀,娘子实在不知道我们郎君的真心”

他车轱辘话一轮又一轮,只盼能说得这看起来温婉柔顺的小娘子动情,见她目光紧盯众人离去背影,嘴上越发卖力。

但沈宁意耳边却只有谢扶涯的一句传音:“别乱用。”

她抬眼看去,谢扶涯走在最后,在拐进那门时短暂地别过头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对视。

沈宁意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打开了手中的木盒,一枚纯白的佛珠正在木匣正中,像一只鱼眼,紧紧地盯住了她。

她心中念咒,轻易便将上面的监视咒倒转了方向。

118? 巧

◎“两位郎君,若是喜欢,美人便是带回家中也无事。”◎

与沈宁意所猜无几, 一行人跟着齐僖前去并无什么所获。

师鸣玉回来后还一脸愤愤地同她嚼耳朵,句句都在说柯郸多古怪。

司承钰摇扇道:“有趣得紧,那妖僧半身化骨, 水中却毫无血色, 一片纯净。”

师鸣玉也觉得古怪:“那和尚怪里怪气, 还搁湖里念经呢。”

左玄自言自语:“浓云压顶, 怕是要落暴雨。”

谢扶涯只言:“此处有异。”

沈宁意只眯着眼笑, 耐心听师鸣玉在耳旁的念叨。

直至夜半三更, 几人念出名帖上的咒语,又才跟着齐僖进入了娑婴城地下三尺的拍卖场。

沈宁意第一次知道, 原来娑婴城下有着一座巨大的拍卖场。

但与其说是拍卖场,一路走来此处却好似一处被埋没的旧城遗迹。

术法为其造出穹顶,宛若在陆地之上,半空一轮明珠,透出月色般的莹润光晕来。

眼前一片断壁残垣, 风沙留下的痕迹在光下被照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沈宁意才说出疑问,齐僖就为她解了惑:“此处原来也曾有城池汇聚, 但不知何因被风沙掩埋,也是阴差阳错, 我族人才发现此处被一群妖魔侵占,后又战胜妖魔, 才占据此地。”

又有人问道:“既说是遗址,可有留下什么痕迹刻印?”他目光看向路旁一石碑,将众人的目光皆引了过去。

那石碑半截沉入土中,地面上露出部分的上面隐约有刻印的痕迹, 却早被风沙侵蚀, 只能看出隐约的蛇形痕迹来。

好似和那幻境中所见的文字十分相似。

沈宁意听齐僖答道:“从前倒是偶得一些碑印书册和一些形状奇异的物件, 只是年岁过于久远,那些文字也无人能懂,物件也自然无人会用。”

沈宁意追问:“那些东西如今在何处?”

齐僖道:“这些我便不知了。”

他又好奇问她:“虞道友对这些有兴趣?”

沈宁意摇头,路过那石碑时暗自施了咒将那字迹拓印在手。

进了一弯拱门,便看见高楼低户高低错落置于道旁,灯盏高悬檐角,火光辉映摇曳。

但屋舍之上却都没有门,不过在半中有一道容两人矮身而过的洞口,皆覆盖着各色珠帘布页。

道路之中人群摩肩擦踵,喧闹更甚地面之上,只是人人面上皆覆着各色面具,原来那名帖上的咒术会在进入者的脸上施加一层符咒,只有同行之人才可看清同伴面容,其余者都只能看到一副面具。

眼见人群往各处屋舍内而去,齐僖与众人解释了一通,这些不同屋舍便是不同大小卖场,卖者藏于幕后。

鬼市之上虽然珍奇异宝众多,但有些罕见之物却并不能轻易买得,需先通过审察才可入拍卖场,不同的幕帘也代表着不同物什,听得齐僖介绍后几人便也由着喜好分散开来。

齐僖原想跟着沈宁意,不料被师鸣玉忽得拉住袖子,再一抬头,带着面具的人影熙攘,早已将沈宁意与谢扶涯两人身影吞没了。

沈宁意是有意甩开几人的,她对那枚定魂珠上的监视咒施了法。

她并未消除对方对自己的监视,只是设下障眼法,在误导对方的同时,也能看到对面的动向。

她看见对面之人也进了地下,但进了地下不过一刻,监视咒那方的位置便消失了。

沈宁意跟随着那咒术最后消失的位置而去,掀开幕帘,却一眼先看到了熟人——元烟儿正倚在堂中的巨大鸟笼中。

那座巨大的淡金鸟笼横亘在正堂之中,轻纱珠网高悬,响声琳琅地散开。

笼内应有尽有,玉枕纱厨,香兰纷袅,金兽香炉中香雾缭绕,沈宁意甫一入内便扑了满怀的香气。

但那只笼中美人倚在笼边,身形竟比那香兰更瘦,袖袍宽大迡地,香雾袅然之中,她微倚栏边,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憔容,但周身却毫无妖气,更似仙人。

堂上正有拿着定锤之人介绍着笼中美人:“此女乃是百年蛇女,现下已被剖去蛇胆,不能伤人,性情温顺,起拍价:一万金。”

竞拍声哗地流出来,不过片刻便飙到了五十万金,沈宁意在元烟儿传音中抬手:“一百万。”

“虞姐姐钱够吗?”耳边突然响起声音,沈宁意一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齐僖。

沈宁意笑着摇头,又听齐僖说道:“无事,我都有的。”

沈宁意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元烟儿催促自己帮她提价的事,只开口阻止他再继续喊价下去:“我只是看着台上那女郎眼熟不过叫着玩罢了。”

齐僖这才抬头去看,少年神色微敛,想是认出了元烟儿:“她不是昨日那位”

沈宁意佯装讶异补充:“他们说她是妖呢,昨日我们竟一点不曾察觉,她周身也毫无妖气,看起来实在不像呢。”

齐僖看着台上奄奄一息的元烟儿,似是忽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难看。

“虞姐姐,你且在此地稍候我片刻,那位娘子毫无妖气,兴许是弄错,我马上联系看管此地之人”

“不若等等?”沈宁意却叫住了他,人群拥挤,沈宁意骤然拉住他的手臂,两人又靠得近了些,齐僖甚至闻到她发上的清香。

他耳朵尖都要立起来,话语凝滞一瞬,又才说道:“可那位娘子”

沈宁意拉着他胳膊,小声与他耳语:“再等等。”

齐僖半边身子都僵了,乖乖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这边堂上也拍出了最高价,正在最后倒数,齐僖却突然听到身侧人问自己:“你的钱够么?”

齐僖才呆呆点头,沈宁意已抬手又喊出价来。

四周的视线都望了过来,她却浑然不觉的模样,只淡笑着和齐僖说话:“可能要你暂时破费,不过我方才发现了个有趣的事,肯定值这个价。”

这价格喊得太高,方才便只有零散几人竞价,沈宁意出声后人群便沉寂片刻,堂上定音锤马上就要敲上最后一锤,一旁却举起一把折扇来:“六百万。”

沈宁意顺着那扇子往下看,不正是司承钰么,再往他身旁一看,正站着谢扶涯。

齐僖显然也看到了,他不明白那两人意欲何为,只诧异地看向沈宁意,还在问她:“还要喊吗?”

沈宁意摇了头,她从元烟儿的传音得来消息,将价格拍至五百万金就能进入最隐秘的拍卖场中。

司承钰与谢扶涯二人并非鲁莽之人,若是为救下并非为妖的元烟儿,便由她拍也无碍。但他二人却刻意提价,应是刻意行事,她们是一队人,司承钰既然愿意出着钱,她自然不会拦着。

她便摇头示意齐僖不必再拍。

果然,那两人拍下元烟儿后便被引入堂后去了,不过片刻,又有人前来将她二人也请了进去。

两人一进屋,里面便有一人躬身笑道:“原来这位娘子与二位郎君是认识的,实在是巧。”

司承钰摇扇无奈道:“你是何时背着爷娘出来的!若不是你方才那样‘豪掷千金’,二哥和大哥竟不知道你竟也偷偷来了娑婴城!”

沈宁意十分上道,立刻走上前去挽住谢扶涯的手臂:“母亲以为我去外祖那了,大哥可千万别回去告我的状啊!”

谢扶涯淡睨她一眼,却并未甩开。

那躬身之人便恍然大悟:“原来几位是一家人,实在是巧。”

沈宁意这才瞥那人一眼,见那人衣着应是此地掌事,她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又才对司承钰嗔怪道:“二哥为何要跟我抢?”

司承钰只叹道:“阿爷寿筵将至,二哥总要拿出点能出手的寿礼吧?你知道之前那笔生意出了岔子,实在不好再献给阿爷。”

沈宁意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那拍下那妖物和生意有什么关系?”

司承钰只用折扇敲敲她的额头:“那蛇妖可不能带回家中,不过你若喜欢回头便给你在此地置个小院,将那蛇妖送给你便是。”

那管事从两人一言两语中也听到了生意,谄笑道:“两位郎君,若是喜欢,美人便是带回家中也无事。”

“不知郎君此地府宅何处,是否要我方先替几位将美人送入府中?”

齐僖方才只乖乖站在沈宁意身侧,现下终于也发现些不对来,那管事口中的“美人”二字说得很重,神色如此闪烁谄媚,显然有问题。

果然,在司承钰答出住处后的下一刻,那管事便向司承钰递出帖子来:“郎君想要的生意,或许在此处便可寻得。”

“一刻钟后郎君只要摔下帖子,便可看见入口。”

司承钰接过那帖子,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谢扶涯也兴致缺缺地起身要走,只有齐僖脸色登时变了,冷冷看着那管事出神,直到沈宁意拉着他往外,他才回过神来。

出了那屋舍,齐僖便急道:“我竟不知还有隐秘的卖场。”

司、谢二人此时也向两人解释了一番,原来刚才司承钰之前便在夜市之上遇到另一仙门之人,他们在此地蹲守半年,正是要查一桩拐带凡人来此地贩卖的案子,正欲收网,司承钰也想起之前那妖僧之事,便应邀帮了这忙,拿到了这入场卷。

齐僖脸色越发难看,低头喃喃:“我的直觉竟是对的”

沈宁意本想宽慰他一二,却忽觉胸口一痛,甫一抬头便见前方走来二人,一女子走在前方,而她身后,正有一身姿修长的男子往这而来,虽面容掩在面具之下,但那身形沈宁意实在熟悉得紧——

裴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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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相见

◎一把锈剑下一秒便出现在她手中。◎

她的身体里的杀意剧烈颤动起来。

脑中是元烟儿惊慌的传音, 那把锈剑在她手中突然躁动不安,正欲破空而来。

看到那个人身影的一刻,一剑贯心的感觉好似再演, 沈宁意的心里很静, 但这具被她操纵的身体中却翻起巨浪似的恨来。

一剑杀了他也不是不行。

只是沈宁意抬头看这虚假的穹顶, 星辰排布诡异错乱, 放在被她烙印在袖侧的文字触着她的肌肤, 眼下还不到时机

她在心中念起清心咒来, 下一刻一道声音却与她脑中的声音叠了起来。

他的手悄无声息执着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都几近藏在了身后。

源源不断的灵气溪水一般潺潺流入, 合着他传音而来的清心咒,令她浑身躁动不安的血液浸润到冰渊中一般,渐渐冷静下来。

谢扶涯将她拉到了身后。

前方那二人已行至跟前,原来他二人是八大仙门之一蓬莱阁的弟子,他们已调查这桩贩卖凡人之事一个多月了。

司承玉方才所说的房舍便是他们做下的准备之一, 他们探寻月余,又与海内管束此事的无问楼内外应和, 一齐调查出了幕后之人,其人竟是城主的养子。

沈宁意明白了。

他们将城主借故引去, 为免他有所偏私,眼下又特意将沈宁意几人拉入局, 便是在借他们身后上清宗的势。

只待人赃俱获,便无可抵赖。

那女子身材娇小,一身衣物看似寻常,但细细看去便知她身上金玉环佩皆是上等法器。她此时正在说话, 言语之间轻快俏丽, 听起来年纪尚轻, 想必出身也不凡。

而那男子身形修长,就算面上覆有狰狞的面具,也可见气韵俊朗,他站在那女子身侧,极为专注地注视那女子说话,二人之间时而四目相接,极为自然默契。

他声音与他气质一致,开口便是拂面春风:“在下裴应。”他的视线有所察觉,向沈宁意这边望过来,“那位是?”

谢扶涯像一堵沉默的墙,将众人探究的目光隔绝在那端,他形容清逸,就算换了一身凡世公子衣袍,也脱俗不似凡人,那女子叫做阿奻,早已忍不住瞥了他好几眼,眼下目光也自然跟了过来,也问道:“那位道友怎么不出来一见?”

谢扶涯嘴上从容,那衣袍下却勾着她的手:“各位见谅,师妹身体不适。”沈宁意抬眼越过他的肩往外看,视线正和裴应对上。

对方的神情掩在面具之下,沈宁意也能察觉到他视线中的探究,元烟儿马上就会把那锈剑带来,方才元烟儿也已将所有情况告诉于她。

元烟儿之前在客店中被人下药,她索性将计就计,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这些人将普通女子假饰为妖,实则卖的是人。方才故意叫卖高价,就是为了见到那场中的管事,得到去里层世界的机会。

眼下,便再让他多活一刻钟。沈宁意收回视线,乖乖任由师兄”帮助”,还悄无声息地将手滑进了他的掌心。

而司承钰早发觉他二人之间猫腻,只淡笑着帮二人打圆场,将人视线引过去,齐僖在她身旁也才回神,他能看到她苍白的脸,自然也看到她双唇失了血色,额边凝着几粒汗珠。

他也看到他两人交叠的衣袖,和不知何时交缠的手。

他忽然想起在那幻境之中,他忘乎身份,一眼中意上的女郎在树下同她的师兄讲话,笑容浅浅,眼中攒动着光。

阿姊将他送至仙门修习,是为将来庇佑娑婴城百姓,他被困数年,如今归来,阿姊早已离世,除却仙门师友,娑婴城早已没有故人,一切也早就脱离他掌控之中。

他此刻恍惚间要以为那小县城中度过的几百年才是真,好友结伴树下,少年永在欢愉一刻。沈宁意却忽地朝他抛了个眼神,双唇慢慢嚅动,无声地对他说话:值吗?

齐僖看明白了,她在说方才在拍卖场中,她发现的趣事,便是令他看清局势吗。

几人一道往前一边说话,阿奻又将之后事宜皆又同几人说了一遍。里层的卖场之中对术法有所限制,她们在地面和此地都安排好了人,里层卖场并不好进,等会他们进入卖场,便只用见机行事即可,其余计划却并未详述。

裴应说道:“曾听闻上清宗有位谢师兄惊才绝艳,只可惜无缘得见,也不知能否在下旬的仙门大会上领略这位谢师兄一番风采。”

阿奻却道:“有多厉害?与裴师兄你相较如何?”

沈宁意才知晓司承钰也有所保留,并未直言几人身份,只说是上清宗弟子。

又听司承钰说道:”先前竟未注意,这位道友莫非便是几十年前在仙门大会夺得魁首的裴应前辈?”

阿奻扬起下巴抢答道:“正是。”

裴应无奈对她叹笑一声,又俯首谦道:“那年各大门派因斩妖一事伤亡惨重,我不过运气好,钻得这空子罢了。”

却听谢扶涯突然朗声问道:”裴道友那年未曾去绞杀妖物?”

裴应一顿,又说道:“我去了,只是在初时便受了重伤,因伤流落海内,未曾参与之后的作战。”

当年斩妖一役人尽皆知,各大门派派出大批弟子一起剿灭凶手,本来一切顺利,却不想后来那凶兽虽死,兽身却陡然爆炸,炸死了大部分修者,不过离得远的聊聊几人得以生还。

”海内?”谢扶涯声音冷淡,问的话却唐突,”裴道友大难不死,可是还遇到什么机缘?”

司承钰也难免多看谢师兄两眼,而阿奻已是音量拔高:”这位道友此话何意?师兄并非苟且偷生,不过机缘巧合,道友还请注意言语。”

裴应却并不在意,抬手安抚阿奻,又说道:”我确实遇到了机缘。”

他视线轻飘飘落在沈宁意身上:”我在海内失忆,娶妻生子,如凡人般度过十年。”

他认出来了。

而元烟儿也在此刻掩住身形,带着那把锈剑一丝气息般钻入了沈宁意袖中。

剑身被元烟儿施了神法,静如死水。

谢扶涯也瞬间确认,这就是沈宁意要杀之人。

“之后呢?”他继续问到。

阿奻从未听过师兄这段往事,只凝在那里说不出话。

司承钰人精一般,自然发觉眼下气氛诡异,只收了扇抵在唇边看戏。

齐僖本就恍惚,眼下看到沈宁意一脸冷色,更觉此情此景古怪极了,又忧心她方才模样,只想伸手将她扶着,却看见那位谢道友的眸色不善,盯着那裴应仿若看见足旁蝼蚁。

裴应不答他问,半晌才启唇道:“眼下并不是时候,此地危机四伏——”

他回谢扶涯的话,双眼却紧盯住沈宁意:“若道友想知,我之后便一一告知,一切来龙去脉。”

他话音才落,几人便听四处舍前铃声齐震,阿奻当即摔符,便见她拉着裴应凭空消失。

司承钰哎哎两声,也掏出帖子摔地,几人也顿时消失在空气之中。

沈宁意也终于看到了那监视符那端。

头定金瓦,脚踏玉石,托盘秀丽的侍者人群之中游走,堂上是纵情歌舞的妖魅,或曳着长尾或尖着耳,竖着眼,满堂靡靡之音,异香绕梁熏得人脑仁昏昏。

这场景,不正在眼前吗?沈宁意侧目去寻,一眼就找到了那术法源头。

年轻的儿郎绣衣阔袍,一张面具不过遮住双眸,露出大半张秀气素白似玉的面颊来,他衣襟大开,坐在堂下正中案前,桌上堆鲜果酒饮,金稞子如雪般撒了一堆。

齐僖脸色登时变了,牙关紧咬:“是我侄儿。”

沈宁意早已从元烟儿处得知一切,拍拍他肩以示安慰。而旁人的眼神,她此刻更无暇顾及了。

裴应不知何处去了……自从接近裴应,心口便如蚁群啃咬,密密麻麻地痛感令她由心底生出一种暴虐来。

这地底像是在举办一场盛宴,眼前场景变换不断,齐僖的侄子走上台中,浑身玉石环佩拖着琳琅地响。

敞开挥舞的双臂,周围浑浊不堪的气息,人群笑着嚷着附和着台上那人的开合大笑的双唇,沈宁意感觉那股疼痛从心口一点点爬到太阳穴。

一切场景,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大脑竟有一时的眩晕,令她忍不住眯着眼去聚焦视线,台上之人说的话如细碎的雨点,又密又嘈杂,好像全在耳膜上敲鼓。

裴应……

沈宁意终于看到了他,他专注望向台上,又顺着她的视线回望过来。

“小心点。”

一片喧嚣中一点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沈宁意感觉到谢扶涯在轻轻对她说话。

好啊。

沈宁意无声地笑起来,随着一阵突然地动山摇,整个金玉堂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台上那人僵住一瞬,笑声还没收完,随着脚下晃动的砖石惊慌地扭了调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来。

人群也瞬息间就乱了,有人施法有人往来处而去,却不过无济于事。

她等的时机到了。

一把锈剑下一秒便出现在她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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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再见

◎有心的话,总归是要再见的。◎

不论过去多少年, 齐僖都忘不掉那个场景。

他自幼生长的家乡,像一只肥硕巨大的野兽,一瞬间被划开肚腹, 凝滞地流出深黄的浓厚油脂, 露出里面未被消化的如山白骨。

地动山摇, 所有人都被困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中, 那个本应该被困的僧人衣衫褴褛, 行步从容, 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向台上狼狈的主人讨要一截喉骨。

随着那枚发黑的骨头和那僧人的离开, 整个娑婴城也跟着崩塌了。

阿奻也忘不掉那一天,前一秒还笑着与她说话的师兄下一刻便被剑身破开胸膛,他的神情那样古怪,痛苦皱眉,唇角上扬, 让她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释怀。

一片混乱之中,阿奻甚至没有看到那柄剑何处而来, 下一刻剑身便化作齑粉消失了。

师门任务她完成得很好,在娑婴城中贩卖妇孺的就是城主之子, 其中盘根错节,竟然牵扯进无数仙门。

阿奻强打精神与师门弟子一同善后, 整座城市如同散开的一团沙似的,四处都散落着人。

原来那条清澈的河水已经粘稠乌黑,散发出火油烧过的刺鼻气味。

晨光熹微,又是一天清晨, 上清一行人又要继续往前, 那会儿齐僖正在岸边同沈宁意单独作别。

他说:“我决定留下来了。”

沈宁意并不意外, 少年垂着眼还没缓过神来,她一时也无言,抬手隔空覆盖了一片河水。

手心朝下,晕起一团光晕,那河水从中泛起清水来,很快又被浓黑的粘稠液体吞没。

沈宁意问他:“这样的事很常见么,很多吗?”

齐僖下意识摇头的动作停住,又闷闷道:“好像是很多。”

“从前便有过,我没想到现在还会如此。”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师鸣玉在不远处盯得心焦火燎,却也可怜齐僖一朝家破人亡,犹豫半晌还是没上前去。

齐僖也看到了不远处树下师鸣玉背后的谢扶涯,那位谢师兄就静悄悄站在那边,跟树一起沉默着。

齐僖突然笑了起来,又叹了一口气,突逢巨变,就跟一阵大风似的,将他眼前那些迷雾顷刻都吹散了,他终于愿意正视自己的一厢情愿:“虞道友很像我的阿姐。”

他把那一粒锋利的碎片递给她:“我捡到这枚剑碎,我想应该是你的。”

娑婴城之事很快便在一众仙门传开,上清宗仙门之首,自然也参与到其中,沈宁意几人回程的半途又接到师门传信,赶了半月路,终于到达约定之处。

为将此案彻查,仙门大派与海内凡界通信,试将此事涉及人事一举清剿,几人此次便是来到盛海荒漠边界的一座小城中从凡人手中拿到证据。

凡界早有江湖门派查探此事数十年,手中掌握无数海内外往来。

他们在一间庙中交易,神神秘秘,庙中人来人往,外面阳光普照,烟火弥漫,师鸣玉压低声音在沈宁意耳边说话:“事真多。”

然后师鸣玉又想到几人此路遇到凶险无数,可知几人要做之事关乎多少人的利益纠葛,又很快改口:“师妹全当我没说。”

这所庙宇建的地方很有意思,三面环山,庙内每一座香炉的摆设都极有讲究,更像一个阵法,沈宁意被檀香熏得皱了皱脸,总觉得这阵法在哪见过,才起了念头,外面就平地一声惊雷,把整个庙内外的人都炸了起来。

要下雨了,有人去跟小沙弥借伞,有人匆匆对神像作揖告罪就转身往回,耳边乱糟糟的,尘世间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脚步溅起灰尘弥漫到突然闷燥的空气里。

沈宁意感觉到柯郸给自己那枚骨头在储物袋里颤动了一下,柯郸说,这枚骨头能帮她找到命线那端,她那根新长出来命线所连接的人。

人群渐散,零星的几人也都离去,几人分成两路,三人在外看守,沈宁意与谢扶涯被小沙弥引着往内。

原来内堂还有里有两座神像,神像上披着白色丝布,而香案上没有香烛烟火,只有瓜果,案前正跪着一个女人。

她身材臃肿,白发丛生,被侍女扶着转过身来。

“各位”她声音停住了,呆呆地看向沈宁意。

沈宁意先是错愕,接着僵在原地,忽地想起为何觉得这庙宇格局熟悉,种种布置,不正与当初戈南殿一模一样吗?

眼前的老妇人年迈苍老,身上却有她留下的神咒,不正是当初那只影妖吗?

她口里轻声吐出个名字:“时好?”

谢扶涯再次不明所以,但他已经渐渐习惯,这位师妹身上秘密太多,又危险又可恶。

自从离开娑婴城后她竟只跟他说过三句话,第一句是问他的术法,第二句是问他的修为,第三句是想要他再帮她疗伤。

都是利用。谢扶涯想到那日她杀负心汉时那样毫不留情,又想到自己那日本是想施法留下证据,却不知怎地将那剑碎掉,所幸剑柄还在他储物袋中还有那些梦,待他查探究竟,若她真是妖物,自己定会亲自将她斩于剑下。

但他没想到那老妇人下一刻又将视线对准了自己,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惊地挣脱侍女往两人这方走了几步。

谢扶涯不动声色地拉着沈宁意往后退了两步。

那老夫人忽地抬手驱散众人,谢扶涯的剑下一刻就要出鞘,衣袖却被沈宁意突然扯住。

谢扶涯看见这个心狠的女人抬头对自己笑:“师兄别忘了正事。”

谢扶涯自然不会忘了正事,他向面前的老妇人再次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最终还是被她那打量不断的眼神惹得问了旁的话:“我们见过?”

老妇人神秘莫测地笑着摇头:“不曾。”

她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递给谢扶涯:“这位小郎君拿着这把钥匙去解开阵法,便能拿到东西了。”

这过程快得出奇,这里里外外众多严防,最内里的执物人却松懈至此,谢扶涯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老妇人已经在赶人了。

“郎君且去取物,我与这位小娘子是旧相识,正可以聊上两句。”

衣袖又被扯了扯,沈宁意笑道:“师兄先去,我速速便来。”

谢扶涯见那妇人并无妖气,虽有疑虑,也先往堂外而去了。

苍老的妇人笑意浅浅,站在那里便是威慈一身,与当年跳脱的少女浑然两幅模样:“神君,好久不见。”

自沈宁意离开后她便留在海内,原来已过五十六年了。

时好目光往外望去:“神君,刚才那人是不是贺汀?”

沈宁意笑而不答,那枚焦黑的骨头已被她默默窝在掌心,她与时好之间却并未出现任何丝线,这便证明她那根命线那端并非时好。

时好还在不停地说话,她的老态皆是当初沈宁意设下的术法,时好为影妖,却会如同普通人一般衰老至身体衰亡,才能回复妖身。

她连声音都变得老态龙钟:“当初阴差阳错,竟在海内五十六年,今日再遇,神君却又换上新的壳子,青春如初。”

沈宁意感觉到手中的骨头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她笑了一下说道:“短短五十年罢了。”

时好也笑起来:“是啊,凡人百年,于天地不过弹指须臾,而当初那短短几月,于神君而言怕不过一场梦罢了。”

沈宁意摩挲着掌心的骨头,方才进庙时她分明感觉骨头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若不是时好

“但有人一直记挂着神君,神君可知?”

沈宁意突然就想起来了。

“于神君而言,只怕过去不过几月,但于凡人而言,已耗费了大半生。”

青年颓然地沉默着,那双眼同她告别,那些场景于她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而已,沈宁意彻底想起来了——卫青之。

时好抬手一挥,那神像之上的白纱掀动,沈宁意看到了一座神像的五官,正是她当初变作的温从宁。

而另一座——白纱沙一般地从神像之上滑落,正是棠骑的脸。

时好苦笑道:“神君息怒,我看他顽固,便将神君为神之事告知于他,因不知神君真身为何,他便只好多塑了几座神像。”

“只是能盼望与神君有缘再会。”

“凡人复杂,我在海内五十六年,终于可以切身明白一二。”

沈宁意掌心的骨头好似泛起温热来。

“自神君去后,卫青之,不,应该说是陆蔚,为当初向神君许下的承诺,做了许多。这次这桩事,我们也做了近三十年了。”

沈宁意其实不太明白,她自醒来,便在无方岛上被困近万年,她不知过去,更不想将来,她常常回想,她做凡人的时间那样短暂,那些时间不过短短十数年,就算记了起来,她就会是另一个她了么。

但她想起自己身后那些隐藏在尘埃中的无数缘线,灰败无色,毫无生机,与她在无方万年里的每一天一样,总像插入她脊梁中的一根根刺,又疼得新鲜,又让她习以为常。

她忽然想明白为何会渐渐在意贺汀的消失了,他曾经这样依赖她,注意她,让她与人世间有了联系,让她重新活了过来,再次成为了一个人。

而卫青之沈宁意开口问道:“他现在在哪?”

有心的话,总归是要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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