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11章、茑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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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夕带着天儿回到家里,见门开着,心下也便奇怪。待进屋见了独自坐在饭桌边吃着饭的丈夫薛平,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她皱了皱眉头。天儿已经跑到爸爸身上去瞎闹了,父子们倒极亲热。莘夕问薛平:

“怎么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吧?”

薛平搂着儿子和他逗,边对妻子说:“没事儿,在上海白玩儿了这两个月。新工地过十几天就开工了,抽空回来看看。”

“今年生意不好做吗?”莘夕抱下天儿来,拿了碗来盛饭吃,有点儿担心地问,“八队的那几个也回来了,说是不去了。”

“哪几个?”

“秋生兄弟、游子,还有一个断了手指的。”

“那是泽西。他们在上海瞎搞,混不下去了,当然只能回来了。带着几个钱都送给发廊饭馆去了,生活都要过不去,还待得住?只能回来种田打工。不过,今年的行情也是不太乐观,不晓得要栽进去多少人了。”

莘夕坐下,听丈夫这样说,便问道:“你没瞎来吧?我赌你没那邪胆儿!”

薛平往嘴里扒饭,且笑着说:“我哪里敢呀!”打岔说,“秋生家两个流子差点儿被抓进去了,亏他们跑得快。兄弟两个一起去发廊**,你说笑不笑死人!”

莘夕听笑了,说:“他们回来还胡吹,说上海的消费如何惊人,接做生意如何容易,就是需要太大的本钱。意思就是带的本钱太少了,刚够得上一二个月的生活费用。就算不信又怎样?她们谁不说种田打工稳当得多?保回来一个全人就谢天谢地了。你不知道吗,粮价总算也涨起来了,工价也涨了,多少不种田的人家又想种田了呢!”

“那还好些。”

“当然好些了。这一两年来都一窝蜂地往上海涌去,人也想赚,鬼也想赚,把个汾镇的物价哄抬得!一个个汾镇人都成了红眼鬼儿,除了上海的话题不谈别的。成天打听谁谁赚了多少,谁谁接了个大工程,听得人心里发烦。这回垮他一批,冷冷这股子躁劲儿,人心自然也就稳定下来了。”

“垮了又怎么办?可怜,去晚了一步,好豆子都让人捡去了。我看呢,汾镇的治安肯定越来越坏,小流氓一天比一天多。九队的小旺、小涛几个,往日多么老实的男孩儿,现在在上海也干起勒索的勾当来了,拿着刀子向人家要钱。还不是迟早出事。”

“小旺?”莘夕吃惊地问,“就是旧年来我家帮忙打糍粑的那个瘦长瘦长的男孩儿?我见他妈妈还四处跟人夸奖他有出息呢!说他在上海赚了钱了,给她买回了金耳环金戒指。原来是在做那种事!你可别说出去了。”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上海有什么事传不回来的?有时我们在上海的人都没听说的,家里就传得一清二楚了。”

“也是,”莘夕说,“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

等吃完饭,莘夕叫薛平带了天儿去屋后邻徐三娘家看热闹去。薛平也听见后面嘈杂得很,问是什么事儿。莘夕说:“你倒赶得正巧,明儿是贵儿的喜事,还差人去娶亲呢,你就算一个好了。”

“怎么选这种日子结婚?看了老黄历的?”

“这种日子怎么啦?”莘夕笑着反问道,“结婚非得有个定时的季节不成?你快去,先恭喜恭喜人家。你捱着,徐三娘又要说你托大了。”

薛平指着大提包,对莘夕说:“带了些吃的东西,给老三老四家的孩子送些过去。还有大嫂,给她买了点儿补品。”

莘夕听了,放下碗,说:“到底是自家人,人人有份儿。我们柳西不该你去孝敬孝敬?他们总算得是有钱有份的人,要是穷家子,你不更不放在眼里?”

薛平见莘夕无端端地似要生气了,连忙说:“你怎么这样想?我有那么小气?再说,我买什么去,你家也不会稀罕。等我去时再买不行吗?”

“我不是争这些没意思的事儿,”莘夕且捡碗筷,且冷笑着说,“这也看得出你对我们家没那心思。我也没什么意思。你倒知道他们不稀罕什么?我总说你蠢,你以为我故意骂你!”便再懒得理睬他了,自去了厨房里。

薛平没说的,抱了天儿,悻悻地往徐三娘家去。到了后面一看,贵儿家门前已经搭起了大篷,挤满炉灶锅盆、鱼肉果蔬。帮忙的人还未到齐,三个两个的边忙乎边谈聊着。薛平与十几二十多人招呼过了,一盒烟几乎发完了,放天儿自去新房里玩儿,自己且和几个大厨坐在一起说话。掌勺的老度伯吸着薛平递过的烟,问他:“生意还好吧?永福恐怕就你一个做得最好。”

“哪里,”薛平说,“今年去的都不怎么行。像我,还是跟着去年的老主顾才有点儿事做,也还没开工呢!这不回来玩儿吗。”

旁边帮忙切菜的良儿对上海的不妙状况表现出一股幸灾乐祸的神色,天生好妒的男人垂着头,不无险恶用心地说:“现在这世道,钱到手还不算是钱,只有拿回家里来了,才算呢!你别叫人骗了,那媳妇可就更不得了了。”

薛平并不欣赏这良儿的为人,见他阴阳怪气地样子也不愿意搭理他,但听他似乎对莘夕有所指。薛平最放心莘夕的品行了,知道湾风虽不大正经,这四围的男人还不可能有一个进得她的眼的,甚至包括自己。薛平笑着说:“我是蛮相信人家的。我想,做生意哪怕要精要抠,信任也是不能缺少的。要不虽人怎么信你呢?”

“你把人想得太好了,”良儿干笑道,“当然,你赚得多,也赊得起。”

老度伯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就认定薛平会赊?难怪你去上海转了转就回来了,你哪里像个做生意的料儿?”

薛平瞧良儿红了脸,知道他是那种改不了的习性,也不责怪他,只和他笑了一回上海的“木制马桶”和“碎嘴女人”。薛平又问老度伯:“按理,也该年前冬、腊月间办喜事儿,贵儿怎么这三月间办喜事儿呢?”

“明儿你就晓得啦!”良儿插嘴说,“一次接进来两个,贵儿才有本事!”不无讥诮地偷笑着。

薛平猜得如此,听了良儿的话,不过印证了一下罢了。老度伯说:“你没问问你媳妇吗?这种事,到底不好在外面乱问人家的。女人们的毛病,男人学个什么?”

良儿对薛平笑笑,并不在乎。薛平心里却暗说:这老鬼,七不是八不是的,还蛮爱训个人的!问问有什么关系?真正是受不得人敬重的货色!挨了老度伯的训斥,心里有些厌恶老度伯,薛平再懒得理睬他,于是和良儿的话多了,无非是些鸡鸣狗盗的事儿。老度伯自去品茶,边听两个年轻人的胡言乱语,边摇头发笑,嘴里却哼着楚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不知何时国栋过来,压着薛平的肩膀,说:

“嗬,薛平,才走一个多月就忍不住啦?有这几百上千块钱的开销,在上海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家里的这个格外好用些吗?”

薛平推开国栋的手,笑着说:“你最关心别人这方面的事儿!和你老婆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准家伙。你做梦也想去上海泡个一年半载的吧?那就去呀。”

“他跟哪个都是这样的,三句话不离!”

良儿的话说得四下十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国栋说:“我到蛮想同你说向句,只怕说得你性起,日穿了木板床,我是可怜你家那副好木板儿罢了!”

众人又是大笑。良儿也不发火,笑眯眯地不理。薛平问国栋:“怎么这样说?良儿的媳妇呢?”

“早跑啦!哪个晓得是跑回娘家了还是跑什么‘好地方’去了?有半个月了吧,良儿?”

“你说空了,”良儿得意地说,“昨儿上午就回来了,自己乖乖去做饭洗衣服。我整她一顿没有错吧?”

“噢!是吗?”众人不大信的样子,后来当然都信了。

国栋鄙薄地说:“难怪你又变得耸鼻子拉眼儿呢!”

良儿嘿嘿笑着,声音夹杂在此起彼伏的哄笑中,说:“最不文明的就是你国栋。你真是俗出水平来了。”

“我不文明?文明人就不搞那事儿啦?不过是嘴巴封得牢点儿,脑子里不跟我想的一个样儿?就算是——”

忽见莘夕过来了,国栋的一对小眼睛顺下,不说了。

莘夕听得这群男人在说些乌七八糟的话儿,只装做没听见的,进了贵儿家。长得白白胖胖的、身材矮小的徐三娘迎出来,拉着莘夕的手说:

“莘夕婶妈,您抽空来帮着打理打理。别人做事,有些是不叫人放心的。”

“您客气了,”莘夕推辞说,“按理说,帮忙是应该的,不用去叫就该自己来。只是,我年纪轻,世历少,礼数都未必知道得齐全,能来帮什么忙呢?自然不如年长些的嫂子们。”

徐三娘见莘夕这样说,素知她不爱太热闹的场面,便说:“不求帮忙,只来玩玩也算瞧得起您的贵儿孙子!”

莘夕辈长,平日里并不太和大家讲究得清楚,知道徐三娘在好日子上遵着礼节,可到底听得不大舒服,笑着说道:“您快快别太客气啦,贵儿才小我几岁,就是我占着辈儿高的便宜,也当不起‘婶妈’、‘婆婆’地乱叫一气呀!还是平常说笑随便的好。”

“这有什么?这大半个湾子的人,都该叫您一声‘婆婆’呢!”

正说着,又来了三个年轻女人,你叽我喳地一起道喜。一个李兰欣,国栋的媳妇,全永福人都知其大名,外号叫做“屎八哥儿”,一张利嘴分明是一架停不住的造话机器,每句话都少不了粗词糟语。一个孟思琴,和李兰欣是妯娌,长相与她嫂子大致相反:又瘦又矮,脸色苍白,尖鼻子小眼睛,看上去倒还像个文静人。另一个形容狐媚的,是莘夕的五嫂丹莲,戴了一副吊环也似的金耳环,让人看了喷饭。莘夕微笑着和她们说话。她问兰欣:

“你怎么今儿才来恭喜老徐?那些大大小小的媳妇都早来过了,各家老妈子也约齐了,在昨天就过来恭喜过了。”

“整天打麻将,哪里来的时间?”兰欣大着嗓门儿说,“早上说来的,不巧国栋那个犯劁的家伙打起皮寒来了。”

“他这时不好好的?”莘夕说,“看不出他是刚病过的呢。怎么,今儿不搓了?”

“你们四个正好凑一场子,兰欣妯娌对坐,莘夕妯娌对坐。这桌子、麻将牌都是现成的。饭么,还愁没你们吃的?”

莘夕和兰欣是永远的主角,从不客套——莘夕是懒得客套,想反正没事可做,麻将倒是最好的消磨时光的工具;兰欣对麻将牌则近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一天不搓就如坐针毡,心神不安,做事也没精神。她们俩是会搓的,但知道另两个不大可能上得场子。孟思琴家庭正闹财政危机,所有的钱都凑给丈夫国梁去上海折腾空了,陈粮也卖得差不多,续不续得上今年头季粮还是个问题。丹莲则是看了麻将就头痛,认都认不全。当下反而怪徐三娘笑话她蠢。兰欣说:

“认不得才好呢!蠢什么?像我们这样子,巴不得整天浸在麻将里头就好了?蓄点儿精神长胖些!”

丹莲斜着两只不一样大的三角形眼睛,吃吃笑着说:“长那么胖有什么用?又不是杀猪肉!瘦了应该好看些儿。”

莘夕听得只管忍住笑。兰欣玩笑地说:“这是你们家薛仁忠说的吗?难怪你越来越漂亮了!他几时接你去上海玩儿呢?”

丹莲忸怩地看着夸奖自己的兰欣说:“他说上海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去了受罪。”

兰欣因从来没出过远门儿,不知道出门儿的苦,只听东也去过上海,西也去过上海,心里像蛆拱一样难受,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去大城市过几天优越生活。她拉着莘夕说:

“莘夕也去过上海的,上海肯定很好玩儿的啦?”

“真不好玩,”莘夕笑着说,“不过大些儿罢了,和哪个城市不一样?你不要以为是什么好地方,巴巴地盼着哪天能去。我出过几回远门儿,真正明白那句老话:一生不出门是福人。女人还是比男人幸福得多的,至少不须为生活奔命去,只安享其成。”

“你当然好了,”孟思琴细声细气地说,“去年一年赚足了吧?听说赚了几十万呢!”

丹莲抠了抠鼻孔,将一小团鼻屎揩在鞋帮子上,没做声。兰欣看看弟媳,也没做声。徐三娘很是赞成莘夕的话,岔着说:

“那老话还有错的?外面再好,也比不得家里的。我就总和我们贵儿这么说,一生不出门是福人!知道这一点,就只好好地在外面挣钱,把门户撑起来。”

其实贵儿从来没出过远门儿。这时,贵儿过来问妈妈,淀粉和香油放在哪里。李兰欣拉了拉贵儿,问他:

“结婚就这套行头?也太寒碜了吧?”

“有新西装,”贵儿憨厚地笑着,说,“明天才能穿的。今儿一天总不是混过去算了。”

兰欣故意提高嗓门儿,大声说道:“贵儿才有本事呢!一箭双雕。可别是大脚才迈进家门儿,就让贵儿当上爸爸啦!”

“贵儿,有事你就先去办事去!”徐三娘支开贵儿,说,“等着兰欣这骚婆娘捉弄人呀,你不被她气晕,就会让他嘲笑个够本儿!我们贵儿是多老实的一个人,他不过生得差了点儿,要不,也得让他挑挑几个好姑娘。”

“挑来挑去的未必是好事。一次定型,岂不叫人放心得多?那姑娘长得怎样?”莘夕问。

“哎哟,你这邻前隔壁的没看见?”兰欣举手搔了搔后颈,一副可惜的样子,“我都看见过两遍呢!长相是没得说的。”

“哪里,有个人样儿就是了,”徐三娘大概回味了一下儿媳妇的样貌,谦虚地说。

“我也见过,”丹莲摸摸抹过粉质霜的灰板儿似的脸,矫情地说,“长得还可以,过得去。配贵儿是有多的。”

徐三娘听了这话本不受用,撇了撇嘴。兰欣看在眼里,连说:“丹莲,真不晓得你是什么眼光,像望云那样的姑娘,要是只能算是过得去,那永福村除了这位易大美人,就真没上得眼儿的媳妇了。人家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不胖不瘦,不黑不白,眉眼鼻子哪一样生长得不体款?还要怎样才算可以?”

莘夕说:“你说了自然就不差了。明天请哪家的姑娘家去按嫁?”

“这四下里也没什么姑娘。大的都早出去打工了,小的又太小。剩一两个可去的,生得又不太体面。叫来还不情不愿地推脱,只有请了西头素梅家的小艳。小艳倒是个不错的姑娘家,又懂事又俊俏,保证日后会嫁个好女婿享福!”

大家于是又对小艳评头论足。莘夕再没说什么,她想不起小艳是个怎样的姑娘家。望外面井台边,贵儿自家的几个老少媳妇嘀咕在一起,边洗弄着鱼肉米蔬菜,边你眼儿对我眼儿地使着眼色,带笑的脸上都隐忍着不满。莘夕想,她们看徐三娘在这边玩笑着,眼胀吗?也不理会,自去把天儿从新房里领出来。徐三娘对莘夕说:“莘子婶婶,不巧薛平叔回来了,明天就烦劳他去娶亲?”

“那没事儿,”莘夕说,“我跟他说了的。不会是偷亲吧?”

“和我们这里一样。现在时兴偷亲的不多了,那臭规矩磨累人,深更半夜的,哪个还吃得那种亏?”

说话间,又有一个老黑的张家婶前来,对徐三娘说:“你这有福气的臭婆娘!站在这儿图自在,没得你这主心骨可安排的事儿吗?”

徐三娘笑着走去了。张家婶便小声对众人说:“她这人!怎么就闲得下来?多少双眼睛在望着她呢!你主人不出力,人家帮忙的岂会巴巴地替你卖力?那不是皇帝不急急了太监?”

“是船上的不着急,岸上的急断了腰!”兰欣说,“就你嘴巴长,话多。快去把老宋叫来,我们几个凑一场。莘夕和我不是顶好的角吗?你快去,俏个什么?今儿你要是灭了我的兴头,以后可别指望我去叫你。”

张家婶去了。莘夕说:“你消停一天就不行吗?”

“瘦婆娘!”兰欣揪了莘夕的后背一把,笑着说,“连你也装俏了!是不是薛平回来了,怕耽误了快活的时间?你放心,不等天黑就散场,误不了你所的好事儿的!我说你呢,总说不想不想,其实比谁都想得厉害!”

莘夕听得不住摇头笑。另两个女人也早笑得没鼻子没眼儿了,恰听得国栋的声音在说:“——她的肝火好得很呢!特别能做那事儿——”

兰欣跑过去,竖眉厉声说道:“你个骚蛋养的!日弄哪个呢?”

男人们都对着国栋大笑起来。国栋嚅嚅地说:“我没说你,姑奶奶!你肝火旺了,我还受得了呀!”

“你管他放什么屁!”莘夕叫兰欣说,“这些没教养的东西,什么屁话出不了口?”

“我晓得,他们是在说你呢。他们最爱开你的玩笑!”兰欣说着狠狠盯了丈夫一眼,回屋,兰欣转笑对莘夕说,“好像每个男人都对你有意思,你可要小心防范!”

莘夕轻轻一笑,并不说什么。那张家婶已经喊来了老宋,四人齐去了兰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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