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20章、女权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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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夕慢慢喝着米酒。她看见那个面若桃花的男孩儿不知为什么,忽儿显得有几分呆滞,像是在沉思,脸色有些难看。

女孩子已经放下了勺子,没注意他,正望着天儿浅笑着,以一种自信的骄人的神气。她半仰着头,微露的脖子上闪着金链的光泽。脖子很白晰,相当优美,低领的墨绿色羊绒衫陪衬得恰到好处。一头拉直的黑发象缎子一样光亮柔顺,披散垂在肩膀上,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去掉一些傲慢,这女子可算得玲珑俏皮的呢!

她一定用了很多香水,在一个酒香、油香、菜香都如此浓郁的早点馆子里,隔了一张桌子,莘夕还能分明地嗅到源自她身上的玫瑰香水的气味。天真、单纯都写在脸上,莘夕想她不过二十出头吧?而她身旁那一位男孩子有多大,莘夕没有底儿。

李青与玢宁一直都没有提到云峰的名字,而单以“他”称呼。他们当然不是顾忌到什么,只是无意之中这样罢了。不过,当李青看见莘夕时,他就开始小心谨慎了,他不想提到“云峰”二字,也不想告诉玢宁,在她面前的女人是谁。他的想法很混乱,浑身都不舒坦。

“走吧,”玢宁站起来,看着李青说;李青没有做声,跟着她站起,“本事想去你家玩玩,看看你的那些可爱的收藏。可是,李丽紫好像不大爱见我。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呀!还有你妈,”玢宁不无讥诮地说,嘴角翘起一种笑意,“她是害怕我带坏了你吗?真伟大!”

“别提她们好不好?我妹妹没惹你,她比你好多了。”

“是吗?倒维护起她来!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哦——”玢宁嘲笑起来,离桌子往外走,边说,“假装的啊!为什么,大哥哥?”

李青轻轻推了她一把,说:“大早早的跑来找我,就为喝米酒呀?又有什么关于他的事,你说吧。”

“我问你,你怎么好几天没去我们家?”

“你们家?”

“不是我们家难道是你们家?我说错了吗?”

“没有,是你们家,是你们家。”

莘夕看着两个人走出米酒馆,走进人流中,心想:这倒是极相称的一对儿,都长得那么体面;那女孩子说她只爱表哥一个,那表哥会是怎样的人呢?或许比这男子有更多优点,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时代,竟然还有表兄妹恋爱的,真可笑!只听得天儿说:

“妈妈,你快喝,我要去看卖狗娃儿的。”

“知道今天有没有?”莘夕不喝了,拿出一张纸巾擦嘴,又给天儿揩干净了。

“可能有卖小猫的呢,还有小兔子。妈妈,给我买一只小黑兔吧?”

“太脏了,我们又没有笼子。”莘夕正说着,目光所及,忽见到富枝抱一个天宝、牵一个小花过来,小花手里抱着个篮子。在馆子前的一摊点前花一块钱买了四件炸货,富枝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莘夕忙喊到:

“富枝姐,到这边儿来!”

富枝看见莘夕,含笑招呼了,由两个孩子去占了座位,过去端了二碗米粉、一碗牛肉粉。牛肉粉自然给端到天宝面前,小花只得到一碗清汤米粉和一个炸饺。小花看着也不敢做声,却不满地噘着嘴。富枝竟然瞅也不瞅小花一眼,自己吃起来。

莘夕笑道:

“你也偏心,一样养的却作两样对待。我看,二姑娘往后可要比天宝有出息呢,看你把个天宝惯蚀的!从小就会自以为比别人不同,长大了只能是自私成性。”

富枝边哄着儿子吃,边说:

“儿子当然是要精贵些的。我就指望他能出人头地,享享后福呢!这些丫头养着有什么用处?说得不好听,日后若是像你一样嫁得好还好,要像我这样,爷娘到死也没受过一天的孝敬,养女儿还有什么意思?”

“话不能这么说,谁养儿女不是指望他们好的?没有先就考虑自身享福不享福。你这样分别对待,她心里哪有不知道的?恐怕长大了不好想。你无形地在教唆孩子们去重男轻女。”

“重男轻女是传统,”富枝笑着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哪个改得了?你是走大运,开门就得了个儿子,不晓得我们这种人的苦处!像茹英,还有三贵家的冬秀,日子过得倒还不算差,可连我都还可怜她们呢!没有儿子,你过得再舒服,别人也看不起你,背后议语你,那还有什么活头儿?我过得虽说是苦点儿,可我心里踏实,没什么对不起哪个的了!对吧,有吃就吃,有玩得玩,有什么不好?”

“这样想吗?”莘夕摇头说,“也要振作起精神才对。元生哥虽然太老实,不会投机取巧地去挣钱,不过稳稳当当地做得来。柳西这地方,哪个外人不说好过活?你房子也暂且还住得几年,不忙改造,吃点儿苦,积攒点儿钱才算对路。俗话说,平时备着及时用,现在钱也是好来好散,不存些钱,万一要是需要应急可怎么办?这世故人情的,你想去靠谁?”

再问富枝,她说没存储一分钱。富枝诉苦一样地说:

“哪来的钱可以存储?有一个恨不能当两个去用,街市口上的生活,你也晓得。你元生哥挣的那几个小钱刚够糊口罢了。以后再说吧。幸亏两个老的都不要我们管,说定了由金生和银生各自拿出去一个的。孩子们也都小,这时下也没什么大事要办的。”

莘夕替她忧着,问她:

“大花也有七八岁了吧?一个上学,两个三个就都要接着送进学校了。学费又贵,三个孩子的要抵上一季的收入,哪里负担得起?再说,孩子读书了,比不得在家里时能俭省,少不了三天两头地要钱花。学校的花名堂更多,不要急了你呢!这时候说以后老人死了不要你们管,等死后又要你们摊份子,你能怎样推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底要存上些钱才妥当。”

富枝对后账一向懒得细算,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的人,一经莘夕提醒才好像悚然一惊,心里竟打起慌儿来了。她说:

“我又没有瞎吃乱喝,不是那种好吃的女人,这钱不晓得怎么就来得艰难、去得容易。你倒是教我一个好法子?”

“哪有什么法子?”莘夕说,“每次遇见人家提到你,都说些不中听的话。我要注意,不要再成天记着打麻将了。那些疯玩儿的,哪个不是吃香喝辣的富裕户?就爱找你这样的人凑场子,手头紧的人,玩起来料想也不能放松。你没听说过‘风向冷地刮,财往热处聚’?又道是‘富贵乃人之所欲,贫贱乃人之所恶’!”

富枝听了,心里沉沉地,低头吃粉条儿。天宝专横得很,一副黑不溜秋的小无赖相,吵吵嚷嚷地在碗里挑拣着牛肉吃,使得天儿很惊奇地注视着他。

小花已经吃完了自己的,一个饺子也吃得不剩什么了,也望着她弟弟不吭声。天儿说:

“天宝,你怎么不吃粉条儿?要么给小花吃了。”

“要你管!”天宝瞪着天儿,叫道,“你好啰嗦呀!”

天儿噎住了。莘夕笑着说:

“你装的什么聪明人,天宝是哥哥,用得着你去教他?”莘夕望望富枝,又说,“按说,我也不该说你来,我只是为你好。你看,我几时是爱管别人闲事的?说句难听的话,我自己过得又怎样呢!第一,不能再惯坏了天宝,小孩子学坏容易,学好却也不难;二来,对元生好些,不要给话头人家牵住;第三,随时随地准备受苦,免得临阵迷乱,不知所措。只有这样,存钱才有可能。”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你看事儿准的,认为我要遭祸了?”

莘夕见她脸色有变,知道她怕了,才说:

“人有旦夕祸福,就算生长在大富大贵之家,也该提防着变亡,这才是做人的根本。我能知道你会有什么好事坏事呢?我只以自己的观点讲给你听。你也不要乱猜,我可不是什么仙姑呀!”

富枝也笑了,拍拍胸口,说:

“你说得我好怕。也该像你说的那样了。”

“我妈没事儿了吧?”莘夕问。“你没有再去过吗?”

富枝说,“她当天就好了,都说那庄二姐很神奇呢!真是条发财的好门道!可惜我们没那份本事。”

“你少胡想,那是损人的事儿,蒙像我妈那样的迷信人的。你难道信她?对了,小雨怎样?”

“她?一个黄毛丫头,还能有什么心事不成?谅她不会愁东愁西去。不几天就和没事人一个样了,说笑自如。哪个不说她孩子气、不懂事儿?”

“那就好了,”莘夕放心地说,“这事也只有往开处想。”天儿早不耐烦了,也不要和天宝玩儿,闹着要去看猫狗。富枝说:

“天儿喜欢那些小玩意儿吗?我家那只母狗正落了一窝崽子,等它会吃了,我给你送一只好的去。”“我要黑的,姨妈不骗我!”富枝笑了。莘夕说:

“姨妈说了就算,哪里会骗你了?你要谢谢姨妈。等你爸爸回来了,带回来的玩具也要有天宝哥哥的一份儿,知道吗?”天宝听说要给天儿一只狗娃,很不乐意,偷偷地瞟他妈妈,对妈妈直翻白眼儿。莘夕看在眼里,说:

“天宝,你不喜欢薛天吗?他是你表弟,你就让着些儿他,和和气气地才像是弟兄呀,你说是不是?”“屁弟兄!我是独儿子,我是独根儿!宝根儿!”富枝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莘夕没做声,看着天宝的模样暗自叹息。这样的孩子,亏她怎么能天天去玩麻将的。呆会儿莘夕仍问表姐。富枝说:

“能怎样?我搓麻将就是他的乐事,玩半天最少要打发给他五六块钱呢!多倔的儿子!一次给他五毛他还不要,至少得一块钱。我的乖儿,你瞪我做什么,我说错了你吗?你妈就是穷在你的身上,为你花的冤枉钱足够盖起一间楼房的。没有你,我该有多快活!哎哎,你不要急,不要闹,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小花!不是吗?死东西!没你的话,我还不象神仙一样快活,也不会丢掉那一万几千块钱的罚款!怪在我的心太慈善,舍不得扔了你!”

“又罚了的?”莘夕问。

“没几天前又连抢带骗了一千块,把元生哥积攒了几个月的钱一下子都拿出来了。真是没办法,哪有一天好日子可过!小花,你还没有胀够?你姐姐在家里还什么吃的也没得呢!死了你就如意啦!多余的东西,还不晓得知足!那时,哪个不劝我把你送到武汉去扔了?热心人还帮你找了好几个家呢,我就没舍得给。这时后悔也晚了。”

“给了就给了!”小花气鼓鼓地对妈妈说,“怎么就不给呢?”

“给不得呀?”富枝骂道,“小死货!没长活就顶嘴,看回去我不收你的缰!”

莘夕十分好笑,想:富枝也太泼撒了,大手大脚地花钱又不自知,这个任谁也休想作存钱的打算;说多了也不好,她必得是出点儿事才能改变吧?所以也不多说她的不是了,要走。富枝忽然又说:

“小娜怎么不大对劲儿?听宝如说,她在家里哭闹,好像是在骂云峰缺德,不晓得怎么了。都还不清楚呢,这要是又吹了,有多大个意思?她又顶要面子。当日人家和她要商量结婚的事,她巧着,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小了,早该嫁人了。”

莘夕心里突突地跳起来,问:

“你看他们是闹翻了吗?”

“哪个晓得?我又不敢去问什么。”

莘夕有些儿呆滞了。富枝看莘夕拉着天儿出去,想:她这是怎么啦?替小娜操心、惋惜?她们两个和好了?不过,就算吹了,小娜也不愁挑个好女婿。因想到云峰,富枝觉得他不过是家里有钱,没什么了不起的。等吃完了,她拉着儿子女儿往菜市场去。

市场挨近镇政府大楼,大楼对面的电影院的屋顶上一个大三角铁架直戳天空,四只大喇叭朝东南西北四方放声高歌着。一首歌儿完毕,汾镇广播站的唯一的播音员——一个肿眼泡、大嘴巴的小姑娘用蹩脚的普通话通告:注意!注意——富枝听得奇怪,支着耳朵听来,原来是叫农友们“防范虫害,趁早给早秧喷洒农药,给今年的粮食丰收打好基础”。

富枝舒了口气,想自家早就喷过药了,一笑了之。心里急着去看宝如卖菜,急着往菜场下端走。走了一会儿,不见了小花,忙呼唤。小花在后面的人腿丛中站着走不动,急得汗流,不提防被一辆自行车带倒了,摔在地上大哭起来。富枝慌了,拖着天宝边往后挤边嚷:

“怎么了,小花?怎么了,我的乖儿?”大家纷纷给她让路。那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跑也跑不了,只得停下来去将孩子抱起,看摔伤了没有。不看则可,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孩子的额头上竟摩擦出小巴掌大一块伤来,血流得不多,看着却骇人。

富枝过来一看,大叫起来,劈头就骂:

“啊哟哟!你个瞎眼短命的鬼哟!这么好的孩子,她就惹着了你吗?你这么急,是要去充军呀!你赶饥荒吗?”那男人且愿自认倒霉,不料开篇就被一顿臭骂,分辨也来不及,当着上百双眼睛他是又愧又气,嘴上只陪小心,不敢说过火的话。围观的人自然都倾向这孩子,都指责大男人。富枝一发不依不饶,骂道:

“背时鬼!早上找哪个不好,偏找我这个苦命的人,我前世欠了你哪个先人的债不成?”

“你这个大姐,怎么说这种话?”

“怎么,骂不得啦?你还有屁理吗?你有本事就一车把我娘儿几个轧死,就不找你了。你说吧,你看着赔!我的孩子破了相的话,以后怎么嫁人?活鬼!你什么个破车子,这人山人海地挤进来招事儿,扔在垃圾堆里也没人要呀!你是存心来害我的姑娘吧?”

说到害怕小花破相之处,富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男人急红了脸,低头俯首地说了一万句好话,叫了一千声“大姐”,想讨个结果。富枝骂得也差不多了,也自觉没趣,心说:这是碰着了一个老实的,要是个地痞无赖,或脾气坏的人,又能怎样?兼有众人相劝,便再闹不下去了。那人倒也爽快,掏出了五十块钱给富枝。富枝接了,牵过小花狠狠咒着走了。

她走下去,看见了宝如,犹自骂骂咧咧地恼恨不已。宝如挤在两个坐地贩中间,占有窄得可怜的一方地盘儿,在地上摆放着束成把的一小堆四季豆和几条瓠子、三二条黄瓜。这菜市场原本是极宽敞的,二边各设了摊位百余个,却因没人管理,菜贩子们抱着一种奇怪心理都离开设立的摊位,往市场中间挤,和仁爱路上的种类摊档一样,似乎觉得愈接近行人,生意便愈是好做。本当够宽敞的市场结果变得拥挤不堪,从上到下排出四队菜贩地摊,夹两条人行道。大家习以为常,就不再有什么抱怨了。富枝看宝如对做生意还生手得很,好像并没有卖出去什么菜,便问她:

“还放不开吗?做这事儿就得笑脸儿相迎。价钱还可以吧?”

“这些都是新鲜菜,又才上市,价格当然还好。已经卖了一大半了。”

“是吗?呀,我以为你没开秤呢!”

“怎么会,虽说是生手,喜欢买好菜的人也不少。看我的菜多新鲜、多嫩化!”

富枝环顾四周一遍,说:“我顶喜欢吃四季豆的,你给我称一斤吧,免得我去买别人的,先照顾一下你的生意。”

“称什么?”宝如说,“抓一些回去得了。我本来要送一点儿给你尝个鲜的,又不好送去,隔太多人家了,单送给一个,她们恐怕不好想。来、来,拿一些回去吃。”便抓过篮子来装。富枝抢着说:

“刚开秤的东西,哪里能送的?兆头不吉利的。我和你不讲那套就是了,等你地里结旺了,我再吃些便宜也好。这时我却不能白拿。”

富枝非要给钱。推了半天,宝如也不好意思,只略上了秤,称得旺旺的,收了富枝的钱。不想富枝在这儿一蹭,引来了好几位顾客。富枝笑着说:

“我是只‘来富’,干脆天天来帮你做活招牌好了。”又对买菜的人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您说,这是多爱人的新鲜货呀!早上赶早,趁着露水从菜地里摘下来的呢,多花几个钱也值得!您看,我一次买了这么多呢!哎呀,您这位老太太,也买过四季豆吗?再比比这儿的看,哪能比哟!”

买菜的女人们顶爱凑热闹的,往人堆里挤,一是贪便宜,二是为好奇心。虽不是人人都终买了,但宝如那么点儿菜,不消十分钟就销光了。收了篮子扁担正要和富枝走,一个长身白面的俏女子捏着一把税票儿过来,不由分说就撕了二张扔到宝如的篮子里。宝如说:

“怎么又要完税?没多点儿菜,倒完了四次税呢!”

“这是什么道理啊?”富枝说,“人家卖完了也还要收吗?是不是太厉害啦?”

那女子爱理不理的样子,斜着眼儿对宝如说:

“快点儿!以后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你看我早上收了你二遍的没有?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没得胡乱收你税的。”

“那怎么有那些部门?到底是从哪些个洞里钻出来的?”

“工商、税务、城管、环卫、物价,听明白了没有?”女子不耐烦地说,“我可是工商所的,正门正道!快拿钱来,才几个小钱呀!”

富枝从篮子里捡起一张票儿递过去,说:

“省一张吧,姑娘。你只当我们走了的,不成吗?我们这点儿东西,赚得几个小钱?再就当我们今儿没来的,是来买菜的。又没影响你们什么。”

“算了,富枝,”宝如瞧那张脸变成了苦瓜,说,“只当作是少收了的算。”给钱人家了事儿。

富枝不满意地对工商所的人翻白眼,没奈何宝如懒得跟他们磨嘴。两人各买了点儿菜回柳西。路上宝如问富枝:

“要给小花去医生那儿看看吗?”“这死不了!她狗皮狗肉的,一眨眼功夫就好,回去给她擦点儿碘酒就可以了。惹祸的小鬼!我巴不得你一下子死掉呢!”小花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妈后面走。富枝也问姐儿和贝儿好不好。宝如笑着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还不靠着我们姐儿料理家务?早上她就起来洗衣做饭了,我回去只吃,也好有时间去地里看护。”富枝羡慕地说:

“你有福气。我们大花也不小了吧,百事不晓得做,懒得要死!哎,你们大顺去外头很能赚几个钱吧?我们元生真没用,成年死在家里混日子,叫我们娘儿们受苦罪!真是万事不如人意呀!”

“人家不如你想的那么好,你也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坏。我们大顺又是什么正当角色?算起来,反倒不如元生。元生在家吧,田地也种了,钱也赚了。我们大顺哪一年不是空手去空手回?不气死我呢!我是没指望他什么了,跟了个没用的男人,是前世做就的,只能自己奔命去。开个玩笑,你比我会做生意呢!我没想到你那么会招揽顾客。”

“也没个巧儿的。我只是没那份静心罢了,不喜欢搞那些玩意儿。闲惯了的人,哪里忙碌得起来?唉,做柳西人呀,就算穷,也顶快活的、顶自在的了!”

“那倒也是。柳西的女人可真会过日子,快活也是一生,奔命也是一生——不能想!我总不敢去混玩儿,自己都觉得比别人矮一截儿。没能抬头的,只能挣!”

“宝如,你说,小娜和云峰吹了吗?”

“不太清楚。早上我送了点儿四季豆去,你姨妈也没提,我也没问。我估计——”

“小娜真是烦人!还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八岁呢,都长荒了,还那么挑肥拣瘦的。好在是家庭条件好,若是在第二家,她也俏皮不起来。”

“有钱人家怪事多,不是吗?”

“就是,”富枝说,停步等了等落在后面的小花,骂道,“你死快点儿呀!下次再也不带这些个累赘来了。把我累死啦!”

半路上赶着茹英、萍姑、大兰和立秀一伙女人,齐说说笑笑地回家了。

到家,富枝打了一盆水洗脸,见一大堆脏衣裳就发烦。又见桌子上还有昨晚的饭碗没洗,堂屋里堆着一大堆糠给鸡子扒得乱七八糟的,边儿上倒着一只绿色塑料猪食桶,搅棍滚得远远的,台桌上尽是灰尘,瓶子杯子一应物件散得稀乱,她心里着实毛燥得要命。富枝喊到:

“大花,大花!你死在哪里做什么?快出来!”

小花和天宝出去玩儿去了。大花怯生生地从里房出来,问妈妈:

“怎么了?”

“混账东西!现在是几时了,还蓬头垢面的!你睡死了吗?你就不学学人家姐儿,才大你二岁,家里百事做全。你起码也该给我清理一下吧?桌子抹不得?地扫不得?碗洗不得?还有猪,都饿得直叫了,你聋了还是死了,喂不得?死货!一刻不咒,你黄皮寡瘦!”

做母亲的也不问问孩子吃过早饭没有,气呼呼地胡乱抹了一回桌子,又去厨房里搅拌了一桶猪食。这在大花是莫名其妙的,因为她妈妈向来不大理会家里的杂务,这样一遢糊涂的日子都过了几年了,这时一旦清理起来,好像叫人不大信,觉得奇哉怪哉。不过,大花还是很识时务地抱起扫帚把糠扫在一堆儿,然后又收拾了碗筷。元生回来了,去揭锅看,冷的,锅里还盛着半锅潲水。他出来问正洗衣裳的富枝:

“没做早饭吗?”

富枝三把二把地揉好了衣裳,也不看搓干净了没有,端去井边儿涮洗,理也不理元生。丑模丑样的元生瞪着离去的富枝,狠狠地低骂了几句,丧气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一会儿天宝回来了,爬到元生的身上掏口袋要钱。元生心里拱着不舒服,把天宝推下去了。孩子可就娇气地号啕大哭了,一径拣最难听、最顺口的脏话骂爸爸。元生生气地说:

“好呀,你妈不把我当人,你也来欺负我了!我打死你这小短寿的东西!”

说着,元生抓过孩子就拍打起来。正打得热闹,富枝涮了衣服回来,早听得元生的骂话了,进屋把脸盆往桌子上一掼,指着元生的鼻子骂道:

“你才是个短寿的!你凭白咒我的宝贝儿做什么?你是去哪里吃了屎的呀,回家来撒臭气?砍头掉脑袋的脓包,几时让老婆孩子过过好日子,也让你威风一回!哪儿死不了你这种东西,竟然有意思找我儿子出气!”

元生一见富枝就已经松了手,心里忐忑不安;等富枝停了口气儿,才闷声闷气地说:

“好了,我再不敢打他了。我还没吃饭呢,没天亮就去装米包,早饿得发慌了。”

“什么意思?指着我做饭给你吃呢?去你妈的!我也没吃,你怎么不去做给我吃?倒了八辈子的霉!前生杀过人放过火,谋过财害过命!缺德的老天爷罚我这世跟了你这现眼的烂货!你兄弟几个,就你少长了几个心眼儿?人家过得怎样,比比你自己看。你的害人的老娘是拿潲水把你养大的?这时死回来做什么,没事儿做了吗?早上赚了几个钱儿?”

元生统统掏出来给富枝,且说:

“三十二块八毛。我一个也没用。”

“猪!你巴巴地死回来做什么?街上哪儿没好吃的东西?错过一件两件活儿,够得你吃上一天的!这点儿账你就算不过来?亏你呢!”又吩咐大花,“快去把锅洗干净了,下点儿面条给你爸爸吃。你也没吃吧?水放宽点儿,你搭着吃一碗。”

“你们几个呢?”元生问老婆。

“上集上去各自吃了点儿,不想吃了。”

便叫元生端了衣服去晾晒,她自己则把元生交出的钱理平整了数起来,正是三十二块八毛。天宝在一边儿哼,富枝抽了一张一块的给他。八角钱的零钱,大花得五角,小花得三角,各自欢喜地收下。

富枝便寻思着出去凑一场麻将,巴不得元生赶紧去路上去守着活儿。这话儿在柳西一方称作“打兔子”,短工的一种,现做现得,守着个地理优势很能赚的。平日里挣得三二十元钱,碰着好运气时,一天挣个一百几的也不稀奇。故而大家都猜富枝存着些钱,会叫穷罢了。存没存钱只有富枝自己知道,元生却马虎眼儿得很。不过这些日子,听说富枝的牌运不差,问她,她却一味说输了,输光了。元生憨得很,也不作理论,也不知想将来,守着老婆孩子平安过日子,蛮实在的。别人笑他怕老婆,他想,这是做什么丑事吗?又听得“满湾男人怕老婆,只有我老婆不怕我”一说,想想也是,笑他的人也算在笑他自己。

可现在,元生心里有了些转折,总在想:但——可见老实人也并不是死木头,念头反应在面部,就是耷眼拱嘴的一副蠢相,看上去元生更加丑陋了。并且,连富枝也觉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黄,人越来越瘦,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炖一回汤,别说他不想吃,便是想吃,也轮不到他张口,三个孩子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一个个比阎王还狠。富枝也是,一不小心就喝了三碗,到元生的份儿上,只有一点儿汤水泡饭。

富枝一霎儿想到元生可怜,对大花说:

“放二个鸡蛋给你爸补补,他需要补补呢,真是差劲儿!人家三贵、海子不是一样在打兔子?田种得也比你多,他们身体多结实啊!哪里像你,跟风筝架子一样!”

“哪能跟他们比?”元生说,“他们每天早晚各喝一个糖蛋花儿呢!也吃得肥肉,一次能吃——”说到肥肉,元生突然一阵恶心,胃里直往上翻;他皱了皱眉头,压下去了。

富枝没察觉,还说:

“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不受人说说。我也看得出来了,我老了,丑了,不如你的意了!还是外人在唆使你?合几时你把我休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是什么话呀,我几时敢不听你的话了?你说什么我没有照做吗?”

“你的态度越来越不好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对我是,对孩子们也是,嫌我懒,嫌我爱玩儿,是吧?我早听说了,你老娘教过你几遍,你就格外记到心里了。”

“你这不是瞎猜吗?我和我妈多久没来往了,这个,你是晓得的。”

“我晓得什么?我只晓得我的命不好,前生没修得!住在僻静的角落里还好,反正也没个攀比的人,气不着人!外人只道是柳西人有钱,过得好,我出去都不敢说自己是柳西人,一怕丢柳西人的脸,二来丢自己的脸。我来了也有这么多年了,穿过几件像样的衣服?”

元生不做声,由她骂着。面条煮好了,元生盛了一大碗,对老婆轻声说:

“你去吃一点儿,鸡蛋我留着,给天宝吃。”

“叫你吃你就吃好了!”富枝恼火地说,“回头又说我只顾自己和儿子,不顾你死活,又让我担冤枉!你尽管吃,天宝还吃鸡蛋吗?他早就吃腻烦了,我哄他吃他都不要呢!”

元生便去盛了一个,拣了一个到大花的碗里去。大花舍不得吃,等面条吃干净了,才一点点地咬完。元生吃完面条又上集上去了。他一走,富枝正要锁门走人,桂华严头严脸地来了,把个富枝唬了一大跳。富枝连忙搬出小凳子,心里面打着慌儿,请姨妈坐。桂华沉着脸说:

“我早在隔壁坐着,听你撒了一大通野性,也不当元生的面骂你,这回不讲情面了,该说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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