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34章、医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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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谁呢?这也正是玢宁所不明白的。她只晓得云峰心里有一个人,至于是谁,她无从得知——李青没打算告诉她,云峰把那个人当成一个不可轻易宣告于人的秘密。玢宁轻声质问云峰时,云峰拿瞟了李青一眼,李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我对她说了一些事。”

“没必要让她知道。不过,我也没瞒什么。”

“你没瞒我?以前你怎么不说明白?”

“谁也没问过我,我找你们去解释不成!我这人,你应该了解一点儿,真心不愿做的事,谁都不要想强成。我对许多事的想法和你们不一样。我强迫不了别人,也不能容忍任何意思上的被强迫。你听明白了没有?”

“为什么?”玢宁唐突而又生硬地问。

“多少可笑的问题!”云峰望望远处的家,从一个推板车的女人身边儿走过,眼睛的余光发觉那个女人好象盯着自己在看;他掉过头去,那女人也连忙偏过头。“明知故问既没必要,也徒令人难堪。你要是想更明白一些,我们回家再慢慢谈谈,怎样?”

“就我们两个,排除开李青?你不要那么严肃好不好?”

“那也没必要。”

“你倒想就你们两个呢!我不介入你们,这个你大可放心。”

玢宁咬着嘴唇想了想,不理李青,对云峰说:

“算了,你也不用劳神作什么解释了。你说话时我根本就不晓得怎么去思考,只能是听着,记着,以后再慢慢琢磨。结果呢,你总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你还总强调你不用解释,不要任何理由呢!我说也许理由只有一个:我是你表妹。可你也是清楚我的底细的。”

“你不是蠢人,想事怎么那么狭隘呢?我直截了当告诉你:我要是爱一个人,不管她是谁,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都会认真地去爱。可能我必须设身处地地为她考虑考虑什么家庭呀、幸福呀、名誉呀,可能为了这些我会止步不前,但我不会放弃爱她的权利。可能只会是默默地远望着她,一生都在守望中过下去,只要我自己觉得快乐,我管别人干什么、怎么想来?你在我眼里,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小表妹。你和我所希望的那种人是绝然不同的。”

“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和我两样是什么意思?比我漂亮?”

李青跟上来,冷笑着问云峰:

“果然纯情得很!什么女人和女孩等同起来,可以相提并论了?”

“女人?”玢宁叫道,“啊,对!女人!这个女人在哪里?我倒想见见她。”

云峰看着李青,没说什么。他发觉李青脸色变得很苍白,神色既激动又紧张,又象是鄙视而冷漠。云峰有点儿奇怪,想不透李青为什么会如此变色。他将此解释为李青在替玢宁鸣不平,没有细细想去。三个人各自思考着走进了云家大院。

金枝和小杏座在门廊里聊述着,有一点南洋风掠过了树木花丛袭入廊下,廊围有丰茂高大的香樟遮阳,故而廊下镇日常荫,避暑当是极好的所在。难怪金枝一当夏日开始就在于愈小出门了呢,她早已养成了静守家门的习惯。她害怕大街上的热浪,害怕被太阳晒黑,甚至害怕与人招呼。她总说:“这些人,真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意思!诡诡秘秘的。”她讨厌周围四下对她们家有着好奇目光的人,从来不和云家以外的任何人长谈。当然,她与自家可说的也不多,对谁都显得冷漠而又刻薄。所以,家里几个人,从言行上看,几乎没有人喜欢她。但也没有人去冒犯她,触怒她,她只是一尊古怪且厉色的家庭主妇雕像而已!

云峰这一类的人,既然对女人有一套自己的审美标准,自然凡与标准无关的品性他都加以鄙视。可母子关系在先,是不可否认的——他又没有到意欲否认母亲的耸闻地步,便真从心底里不乐见母亲,也只有沉默下去。他第一个不愿同母亲作长谈,认为毫无必要,甚至于避免同她说话。

大儿子的根本谈不上恭敬的态度一度令金枝大光其火,时间一长,她反而又重视儿子的脸色了,依着他的情绪行事。她或者想过:这才是唯一一件能保住自己身家的武器,云源深都怕让他三分,因为他太爱这件儿子了。只是使用这样一件武器太不容易,只能听之任之,对他抱着莫大的希望。也不是绝对的希望,金枝不有另一把武器,那就是波子。金枝对波子的关爱也谈不上比对云峰的更多,然而云波不象哥哥那样谨于言表和思想上过于理想化。他还正在读书,有着现在多数高中生具有的那种活跃得过头、带点儿玩世不恭嘻皮士的性格,似乎对所有一切都马马虎虎,但日常顶关心打扮,迷信名牌服饰,追逐流行时尚,永远把自己装束得象个时装模特。周末必又带回来一大堆穿脏了的衣服扔给小杏洗,求她仔细洗干净。他的思想出人意料地开放,言而有忌,常令做母亲的皱眉。哥哥却很欣赏弟弟,觉得弟弟终会比自己出色。还有一个小杏最喜欢他,看见他就高兴得脸红,抿着嘴儿笑,一个人给他洗衣服时也是常凝望着衣物偷笑。每个星期一开始,小杏恐怕比小学生还更盼望周末的到来呢!

波子跟母亲的话也不多,他说妈妈太过时了,连说话都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太没劲。他和哥哥的话多一点,可他怕哥哥,哥哥说的话他不敢不听,从不反嘴。最合得来的,当然就是玢宁了。玢宁大不了他几岁,看来比他更年少,却好以大姐姐自居。云波有时玩笑地说:“等你真成了我嫂子再来教训我吧,看我哥不揍扁你!”玢宁就说:“你以为他那么护你?看我不把他修理得服服帖帖才算蠢!你比起我来,差一大截儿呢!”云波说“夫妻本是同林鸟”,玢宁说“现代手足无情了”。云波说“女人败德”,玢宁说“男人混胀”。云波便问:“既然男人混胀,你们女人为什么非死皮赖脸地抢一个去做丈夫?那不是想增肥吗?——自找‘晕胀’!”玢宁瞪着波子说:“放馊屁!怎么没人抢你呢?明明是男人不要脸,非缠着女人不放嘛!你颠倒黑白!”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辨认下去,各有乐趣。

玢宁不是娴静的姑娘家,越发与姨妈谈不拢,只看在她或许能帮自己的份儿上才忍着性子听她咦咦哦哦地唠叨。她讲她的什么过去、现在、将来,没完没了,好象玢宁是乐于倾听惯于同情的伙伴。玢宁看见姨妈一副准备找她闲聊的样子就害怕,宁愿发点小烧,一个人躺在房里,等待云峰晓得后来探询几句,要求他替自己量量额面的温度,受他那醉人的一抚。

小杏一意讨好金枝,对金枝表现出她那样年纪孩子不应有的耐心和迁就。金枝说什么,她听什么,还得借题发挥,扯得老远老远的,尽说些金枝百听不厌的话语。金枝没隐瞒地增加着对小杏的信任与好感,同时增长了小杏内心的朦胧而神圣的愿望。小杏每每照着镜子时就发愣,幻想着另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度量配与不配的问题。她觉得自己不太美,但多半时候还认为自己长得并不算差的,前景可观。她做事更仔细也更卖力,活象个小主妇,在忙碌中数着一个人的归期。这愿望要是被大家知道,一定连云峰都会吃了一惊。他们没往这方面想过半点儿,只把小杏当成一个形同虚设、略取方便的亲戚家的亲戚的多余的女儿而已。可怜的小杏要是清楚自身的地位和未来的大式样儿,不知会怎样伤心呢!她这时大概也不会忍着困眨和金枝坐在荫廊下谈老家的青山秀水了。

“门前大山上有一个洞,”小杏绘声绘色地说,“冬季下雪时洞里就会传出‘呼儿呼儿’的响声,人人都说里面有莽蛇精。没人敢往大山顶上去,所以只有那座山上树最多,野兽也最多,人一进去就没回的。”

“你不是说没人敢上吗?”金枝含着笑问,苍白的脸上隐隐有几块小色斑,眉间有一粒粉红色的痣。

“您想呀,”小杏心里以为金枝真蠢得可以的!“不是先头失了那些人,大家也不会晓得上面危险。谁会怕?”

“那到底没人亲眼见过,怕什么?料不定洞里有宝贝呢!”

“也有贪财的呀,结伙儿去了,又空手回了,说洞里黑呼呼的吓人,人没走进去就差点儿闭了气。差不多不闻得到腥臭气!怎么不怕?他们说,洞里好象有几张石桌椅。”

“哦,是吗?”金枝这回多半信了,“那一定有宝贝。再说不定是什么仙人修炼过的地方。成仙的人不都住在大山里吗?一定是了。”

“肯定是的!”小杏毫不犹豫地说。

“小杏,”金枝又问,“你真的没读过书?”

“这哪有假的?我半个字儿也不认得。要不,也——姐妹多了,没钱读。我们那里女孩子大多数不读书的,都说读夹生了反而不好,费钱不说,又误了自己。”

“屁话!你两个妹妹也没读吗?那样小的,能在家做些什么来?”

“大妹妹跟村里人去广州打工了,第一年就落了三千块,说来比我还强些。”

“哦?你意思是嫌钱少了?到底在这里舒服些吧?”

“我没那意思,随口说说的。我喜欢这里,外面多苦啊!”

“你晓得这个才好。你那大妹妹才十几岁呀?”

“十三。”

“可怜的!叫什么来着——”

“叫小桃。二妹妹叫小樱,明年也要带去打工了,喜欢得不得了。她见小桃变洋气了,觉得那里很好,可以自己挣钱买新衣服穿。就小弟在读书,全家人指着他以后能考出去。”

“他读得怎样?认真吗?这盼来的一个,多半要被做娘老子的惯坏,只怕——”

正说话间,云峰他们三个进来了。小杏看见云峰就紧张得跟见了她那个严厉的爸爸似的,赶紧站起来,朝他们笑笑,跑里屋去了。玢宁在生气,见小杏这模样,就冷嘲云峰:

“这儿又一位呢!瞧那小妖样儿!你也妨着点儿吧。”

云峰直看着玢宁,看得她不好意思,自己进去了。他和母亲招呼了一下,见母亲要犯困的样子,也和李青上了楼。玢宁开着电视在啃一只青梨,望也没望他们一眼。李青勉强笑着对云峰说:

“你回房去睡觉,我来哄这一位。”

云峰懒得理玢宁,自回房去了。玢宁立即站起来,凶巴巴地问李青:

“哪个要你来哄?有没有搞错,当我是小孩子?”

“怎么,你是大人?那就难怪这么可厌了。大人都是可厌的!”

玢宁又坐下去,低声说:

“你觉得我可厌了,他当然也觉得我可厌了——我也觉得我很讨人嫌!我连小杏都不放过,明知道她死也不会有这份歪心思的。”

李青听得又好笑,挨她坐着,说:

“你喜欢他就算正当吗?难道他只限定你一个人去爱?”

“你以为谁都有资格爱他?”

“不是吗?人人都有爱的权利和自由,包括被爱。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掩盖。人不是一件商品,能被一次性地买断。只要存在着,他就永远拥有那些权利与自由。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抑制和隐瞒自己真实的情感——这个社会有力量控制住他,挟持他,威胁他——”

李青越说越严肃,字句停顿有力。最后他垂下头,显出有些痛苦的样子。玢宁说:

“你真是个怪物!你有的是本钱,人生应该是很辉煌的,何必象我一样自寻烦恼?怎么说,男女的情况是两样的,你还愁没人要不成?哎,李青,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李青看了她一眼,说:

“我的情况比你更糟。”

玢宁没听见李青否认的回答,以为他真在为自己痛苦,不禁感动而又怜悯地拉住他的手,象慈祥的长辈安慰孩子一样,说:

“傻瓜,你还不明白我?我不会爱你就象你不会爱云峰一样真切(李青猛地颤抖了一下)。我只爱一个人,别人进不了我的眼睛。虽然你不见得比他差,甚至比他强得多!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可能,我倒希望你变成他呢!”

“没有不会发生的事,”李青摇着头说,“你也有可能爱我,而我——”

李青说不下去了,把手从玢宁的手中抽出来。这下子,小表妹当李青爱她是千真万确的事了。正不知如何劝慰李青,却见小杏端了什么东西往里瞄了一眼,又向云峰房间去了。玢宁喊住她说:

“小杏,你拿什么好东西呢?进来给我看看。”

小杏进来,手中托着一盏玻璃盘,盘里盛了三五只洗过的梨子。玢宁瞧小杏顺眉顺眼的相儿,心里又来气了,说:

“我当是什么宝贝!你巴巴地送去,他未必吃!我尝了一个,才啃了几口,木渣子一样,难吃死了!哪儿买的便宜货?”

“这哪里有卖的?”小杏说,“是我爸爸昨天来看我时带来的新鲜果子,我们家自己山上种的。都是拣大的挑来的,你说不甜还是不嫩?”

“不甜,也不嫩。送什么不好,倒送梨来,指望谁和谁离呢!”

小杏不敢作声,端着盘子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李青对小杏说:

“你送去,不要顾忌她。见得也不少了,该学得大方点儿了。”

“我能怎么大方?我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小杏斜了玢宁一眼,说,“生成被人骂的命。”

小杏出去了。玢宁气愤地说:

“这臭丫头!我看得出她图谋不轨。她要是再呆几年,这里就没我过的日子。你看不出她在嘲笑我、对我幸灾乐祸吗?”

“那种小姑娘,她敢有什么奢求?不过和这一家人平平和和地相处几年,临了回家嫁人。若好呢,在山外找得一个,承些云家的美意;若没人助她,到底也得嫁回山里,过一生封闭清闲的日子。你和她比什么?我的选择多得很,用不着死心眼儿地赖定一个人。我还是劝你不要浪费好好的年华,到头来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玢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如李青所说的改不掉的“孩子气”。她正正身体,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又想起方才所知的李青对她的“仰慕”之情,便放低了声音,竭力装出一副成熟的温柔相儿来,说:

“你也明白这话,难道你就不怕浪费了好好的年华?我对你,永远只能是朋友,好朋友,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就是不能谈恋爱。也不止是为他,还有,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要是以情人的身份和你站在一块儿,我只会感到不配!在你的面前,我对自己的容貌没半点自信。”

“不要说了,”李青喃喃地说,“什么都不要说,一切听其自然好了。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痛苦吗?就因为父母给了我这副容貌!走到哪里都是赞叹、惊异的目光!我的虚荣,象被加入过量酵母的面团,膨胀得异乎寻常。我自大,我自傲,我自以为与众不同,以为没人配和我做朋友!我对待什么都用着肤浅的目光,而不是用脑。我讨厌周围的一切,我漠视周围的一切,我把四下里的——把那些人看作污点,谨防被沾染上身。我以为自己象一尊神像,纯洁无暇,我把思想把握得牢牢的,只希望能永久地保留住自己的圣地的感觉。然而,我从此变得偏执了,走极端,追求完美。明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完美可言,偏偏放弃不了,对什么都要求完美。完美的定义在我心目中扭曲了。这一点,我深深明白(玢宁听呆了,插不上话,只觉得这些教人难懂的话增加了他的可爱程度)。谁也没有给过我帮助,谁也不可能帮助到我。你见我有过朋友吗?那些朋友都断了消息,不知道活到哪一方小世界去了。我们就如同一枝蒲公英花上结出的许多的种子,曾经若即若离地联系在一起,给生活的大风吹得各奔其所,再见不能了。我也并不留恋他们,他们只是我当初为了打发寂寞而拉住的几枝木叶而已——仅此而已。如果社会规定我们必须去爱一个人,我们能自由地去爱吗?不能,不能,条件,规定,框框架架多着呢!这些都是自由的克星,和自由格格不入,但却受到最强有力的保护。自由象一根弱苗,在见不到阳光的荫落里面黄肌瘦地苟活着,承着一个虚空的大名。我爱自由,我需要自由,我不愿意在不自由中去过着欺骗自己、麻痹自己的生活!你看我的愿望是不是很正常?过份吗(玢宁点点头,她被李青的话语感染得泪光涟涟)?你错了!我也错了!要不,为什么——一切都只能作场空谈?这个社会既造就了我,又戕害了我!既能使我发现一点美的东西,又不让我得到。我是最大的被愚弄者。我不清楚世界是不是正在改变,我能否毫无愧怍地面对一个人,对他说出所有想说的话(小表妹叹了口气,以为明白了李青大发牢骚的原因),但目前,哼,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就象一只可怜的蜘蛛支在网中央看着遥远的游云一样。但愿那朵游云里没有藏着冰冷的雨水,在往我头顶飘过时将我淋湿透(他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居然打了个寒颤)。所有平淡中都包含着离奇,而我的故事是拙劣而可悲的,不会得到任何饶恕!尽管在我已经无所谓。”

玢宁擦了擦眼睛,轻声说:

“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你用不着任何人的饶恕,除非那些人是些得不到爱情的蠢货!或者根本不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你看,我不是很能理解你吗?你太纯洁了,象个孩子一样,连看一眼垃圾都害怕是罪过!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苦恼?你要让云峰知道这些,他也一样会理解你,给你安慰。他呀,不会安慰我,但安慰安慰你是容易的。”

“他吗?”李青冷笑着说,“他会安慰我?嗬!他会安慰我!他怎么安慰我呀?”

“他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的,不是吗?原来连你也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正象你说的‘李青是个傻瓜’,还不止是个傻瓜呢!以后,你或许能发现这一点的——觉得怪吗?因为以前我从没对你说过类似的话?是的,我没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谁也没听我讲过——我实在是太胆怯了,不敢讲出来。”

“真有意思,你们男孩子都是这样难懂吗?这又不是什么丑事,为什么不敢讲出来?不过,你好象故意要和自己作对,让自己难受。很多人爱这样,我早晓得这一点。所谓的自虐。比如表哥,实实在在的好姑娘他视而不见,偏要去等待什么黑衣美人儿!天大的笑话!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两个合伙儿捏造出来对付我的神话?你们都有些神经病,男孩子恐怕都是这样吧?自行想象出一个绝顶美人儿作为标准模型,然后见到一个姑娘就往上套,套不上的就是次品。我看你们就等着吧,等一辈子去!要求太高呀,有什么好处!”

“我的要求一向不是很高,”李青苦笑着说,“自己爱就是好的了。”

这句话引起玢宁的几分不快,好象意思是说她任小姐仅有着能满足要求不高的男孩儿的容貌和品质。她明知道自己不是太漂亮,至少比不上小娜漂亮,但总希望有人赞美几声的。对有关品貌方面的问题,姑娘家尤为敏感。所以,凡是想讨面前姑娘欢心的人,都必会小心谨慎地顾忌到刀子容貌上的优缺点而加以适当的、婉转的奉承,否则,他只会是个粗蠢又呆板的年轻人或过份狂妄自大的傻子。然而,我们看得出,李青是个相当机智灵敏的男子,凭他对自我的剖析,也略可得知了为人并不狂妄自大。连云峰都算不得自大狂,比他更开朗、活跃、爱笑的李青又何以称得上?

李青使玢宁感觉丢脸的话是怎样说出来的?那么地想当然!那么随便!完全是不经想过的话,就这样轻轻易易地说出了口。玢宁恼怒地想:他一面不知要如何赞美我,一面却故意贬低我,好叫我上他的当!李青呀李青,你聪明,我也不愚蠢!她说:

“好一个要求不高!刚刚还说自己凡事追求完美,这回又来个要求不高,你这是自攻其说。见得男人们的爱说大活和假话之处!也是可厌之处!”

李青站起来,往外走着,边说:

“唯其在爱情中的心灵,对完美的解释是仅凭感觉而蒙上了双眼的。这岂不是人之为人的伟大之所在?也是悲哀所在,不幸所在。”

玢宁见李青出去了,料他去了云峰房间,回想他所说的一些话,不由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也变得怪诞了。看他这时斯斯文文、忧郁愁闷的模样,谁都会以为他是个念多了书的酸秀才!这样一个人怎么愿意去学武功的呢?我见过他发怒的样子——真怪,我搞不懂这人的想法。难道他爱的不是我?唉,这也有可能。”

她想得有点儿丧气,就歪在沙发上,斜着眼看电视。这种姿势容易催眠,对她很有效果。

李青推开云峰的房门时,云峰正翻着一本《军事天地》,身边的一台杌子上放着一盘梨。李青走过去坐在床边儿的一张软垫上,看着云峰,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云峰没留意他,头也不抬地看着他的杂志。过了好一会儿,云峰才发现李青一直呆望着自己或是自己手中的书本,似乎有什么心事,便问他:

“怎么啦?玢宁惹你了?”

李青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笑笑,说:

“你爱看这类书?什么武器呀,装备呀,策略呀,有意思吗?”

“我倒希望这个世界大大地改变一下!”云峰丢开书,说,“没意思得很,一天一天这么混过。打乱这样静生的生活吧,没准以后又会向往这种安宁和平淡。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在一个熟地滞着,会对自己带来多大的伤害啊!我们这种没理想没抱负的人!不知道临了会有什么结果。”

“你是不用害怕的,”李青想到自家的境况,虽也富足,到底有个不乐见的后母在当家作主,且自身又——“别人奔命一生,也无外是为了象你今天这样地生活。既然你爸为你创造好了一切,你又何必去枉费心机?你讨厌传统、常规(不管你为了哪一个人),但时时又顾忌着常规,深怕受到半点嘲弄。谁巴望你有什么理想、抱负?一堆空话大话!你最多也只能为自己活着,和任何人都一样。要不然,还能怎样呢?如果——你就算离开这里,又如何忘掉心里的一个影子而感觉充实?但愿那样才好。”

“你觉得我这人怎样?”

“这话从何说起?”

“我是不是很令人厌烦?你认真说来。”

“我什么时候没有认真过?”李青看了云峰一眼,回头冷淡地说,“我认真地回答你:你这个问题是预备给她提的。想明白了这一点,你只能去问她;至于我,我认为你可爱又怎样?以为你可厌又怎样?我给你的安慰和鼓励绝对还不如她的一个微笑更有效果。”

“你越来越反对我和她——”

“你和她?你和她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把自己和她扯到一起?”

“凭什么?凭爱,不够吗?”

“可——人家只是认识你而已,你白热一场有什么用?最关健的是,她早结婚了!说不定人家夫妻恩爱,你干看的机会也没有。哼,爱上一个这样的女人!你蛮够浪漫的嘛!要是和她妹妹结婚后再认识她,你也胆敢不耻于**?”

云峰的脸阴暗了,象乌云罩上李青的心头。

“我正是因为发现得及时,才中止和她妹妹的来往的。我有什么不对?四年前,你可没反对我,还极力支持我的。这时为什么?”

李青一下子消沉了,象是对一个陌生人讲述一段陈年往事。

“那时,梦还没有形成,一切是涣散的。你和我都是那样地幼稚,单凭着一双眼睛在观察世界。什么爱情!如果仅凭一眼产生的良好感觉也称得上是爱情,那么,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培养出的情感,又当得上什么样的称号呢?也是爱情?哈!这就象一个惯骗偶然施放的一次诚实与一生坚守诚实的人的品德相提并论,等列赞美!这是没有疑问的吗?正确的?这也算公平?虽然爱情世界里不当以公平而论。”

云峰并没有想弄清楚李青话里包含的意义。他等李青一说完,就显得有些激昂地说:

“你还不是很了解我。我就是那样一种人,在我看来,一见钟情的爱情比拿时间孵化出的爱情要伟大得多,真实得多!”

“不切实得多!虚妄得多!”

“虚妄?也是,这些都客观的。但,难道就没有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在我,就跟充满希望毫无两样。因为,实现梦想只需要一线希望就足够了。”

“天哪!你也知道这是一个梦想。可梦想与现实隔得多元啊!我难道就没有梦想?但我并不寄望于世界的突变(心里自问:果真如此吗),说真的,我倒希望自己能突变。不是没有‘绝对’的事儿吗?那我可有一点儿信心了。我想呀,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从——”

“我敢说,李青,只要你在什么时候见到她,仔细地留意观察她,能够从她的神情中看出许多可爱的品格,那么,你也一定会爱上她的。你可能一直以为我爱她只因为她有一副美貌的外表吧?”

“不是吗?莫非你还了解她的心灵美?居然说我也会爱上她!真恶心!我要是你,起码会想到她让别的男人碰过,亲近过。你不在乎她是否被别的男人逗起过激情?我可不会吃别人的剩饭!”

“我没你那样挑剔。我觉得只要是爱着的,不会理会她的过去怎样,跟爱无关的东西我不想关注。”

“也许吧。我只一件事替你担心,害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了解她什么?你看得出一个人外表之内隐含的本质?假如她只是一个庸俗不堪的村妇,略懂一点儿小包装,可以作出一点点优雅的姿态来呢?总之,我还是希望你快快醒悟。你去东北吧,去做点事,减少一点幻想。当然,你也该结婚了。你妈的焦虑你也是体会得到的。最好的人选呢,还是玢宁,没人比她对你更好的了。那样最安全。”

“我不会去的。”

“不去东北?”

“你也去吗?”

“你去我就不去,我们两个,只能去一个。”

“为什么?”云峰问,“你就想说这一句话吗?是的,我不能带着你耗日子,我也听人在说闲话,说你,被我带坏了。”

“我晓得你不想去,我去好了。好坏这一年,我就不再吃你们家的饭了。我也觉得够没意思的,象只讨食的狗。我没怪你们家的意思,这真是我的感受。我年纪也不小了,成日在家里闲着,虽也顶着拿工资的名,到底惹人生嫌气,自己也不好受。想好了,以后自己去咬牙活几年。无论生也好,死也好,总算趁了周围人众的一点儿心吧!”李青艰难地笑了笑,眼睛突然红了,“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去学武功。我学到了假如算有一点儿的话,我失去的可能是我的整个人——”

他沉默下去,再也不说话了。云峰想:他有些什么奇怪的经历吗?很使他不堪?他不想这样下去是有理由的,我没权利阻止他。明年,他想去哪儿?去做什么事?可惜,我又少了个说话的人,想想也是没法子的事。有时,真想一个人离开这个地方,一个人,不管去哪里。

这时,小杏来喊他们吃中饭了。李青却显得有些伤感地告辞了。金枝挽留他都没留住。玢宁问云峰怎么回事,云峰摇摇头,表示理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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