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65章、丧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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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不算晚,不见爸爸妈妈。天儿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听楼上有声响,知道小娜一个人在看电视,莘夕正有点儿忐忑不安,听门外有妈妈的声音在说:

“怕也捱不了几天吧?”

“到了年龄,”爸爸应道,“逃不脱的。”

“听常家婆说有七十三、四了呢,”妈妈又说。

“明明七十二岁,这个我还不清楚?他以前跟我细说过的。”

爸爸边说边推开门。妈妈抱着睡着了的天儿进屋来。她看见了莘夕。

“哎呀,莘夕,你回永福去了吗?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回去了一趟?”

莘夕看看天儿,也不回答,却问道:

“这时候您和爸爸去了哪儿的?谁家里有事儿吧?”

桂华也不细问莘夕午后的去向了,去放下天儿睡好,转出来说:

“大爹中风了,都呼痰了,怕是熬不过今夜。大家都去看了看。我洗了,说去看,天儿非要跟上,我不敢让他进房里看你大爹,怪吓人的,怕吓着了天儿。这会儿都说该停床了,要挪下来放到堂屋里。我抱着天儿也累人,就拉了你爸回来了。那勇子也蛮可怜的,连打电话给武子都要朝茹英讨钱,遭那恶婆娘的臭骂。也不寻思,钱到底是男人挣来的。我见那样,说,你干脆守着送终得了,明儿十五,武子自然要回的;就不回,等过了,再打电话不迟。你说,要是大爹恰好过了,连勇子也不在身边儿,岂不半个送终的人也没有?”

“茹英送终不行吗?”莘夕笑着问。

“那当然,”桂华说,“要亲生的男丁!这母老虎又没生半个儿,她哪来的资格!老头子本来又不十分喜欢她。好在大丫小丫赶巧来了。”

“我也看出他没多少日子了,只不料这么快!”莘夕惋惜道,“可怜这样一个好人。”

易长征这时点燃上一支烟,吞吐着青雾,望着窗外说:

“又是中秋节了,星子怕有五个中秋节都不在家吧?”

听他这么说,都不言语了。

第二天大早早地,莘夕就带了天儿回永福了。桂华一路送出湾口,才泪巴巴地返身,思量再难见到天儿了,要抱亲孙子又不晓得是猴年马月的事儿。到家见了小娜,也不招理她。小娜纳闷儿,不愿理解妈妈,故意说:

“也活该没让您变成汪婆婆,去受受那多子多孙的罪!她不是逢人便诉苦,说她快被九个孙子孙女儿磨疯了吗?”

“我巴不得那样!星子要是能娶个好媳妇,一胎生五、六个,叫我累死我也高兴!”

“那就成母猪了!”小娜笑着说,“就算有那回事,若是一胎生五、六个黄毛丫头,您也高兴得起来?”

“我不信那么巧!总要杂杂色吧?起码有二个是男孩儿。我看,大多数多胞胎是男的。”

“算了,您也不要做美梦了。说真的,我早替哥哥相中了一位,可巧让这姓沈的臭货撞上了。要不,也少怄这冤枉气儿,再不定年底就能催他们结婚呢!”

“哪里的姑娘?照说,你见准的就错不了。”

“那是当然的!比这姓沈的强了不知几百倍的了。人家可是真正斯文娴静型的,家教好,爸爸妈妈都是有知识的人,走哪儿一站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看见姓沈的就在心里比定了两个,实在让那姓沈的高了份量。她哪里配得上和我们这些姑娘站一条线上呀!”

“到底是哪方的人?”

“您见过的。”

“谁?”

“还来过我们家呢!”

“什么时候?”

“以前也来过,现在也来过。您忘了不成?”

“芳芳吗?”

“怎么会是她呢!小企鹅!”

“丽儿?”

“她倒想呢!她和小金孩子都有了。”

“秋秋呢?”

“嫁人啦!”

“紫兰吧?她和你一样,是个老大难了。”

“她倒也不差,只是配星子么,太叫星子委屈了。”

“到底是哪个?我可想不起来了。”

“真扫兴!怎么不想不到这最好的一个呢?她比丽儿长得是差点儿,可人品比丽儿的要好多少倍呢!比芳芳长得高多了(比我差一点儿),比秋秋还秀气,比紫兰文静。紫兰太疯了,嫁得出去才怪!您不能拿我跟她比,人家挑她,可我是挑别人。”

“结果还不一样到了一大把年纪!”

“可我已经定好了呀!我死心踏地了,海建也乖多了。再过两个月我们就结婚。紫兰还在等人追求呢!”

桂华看着小娜,只等她自己抖底儿。最后,小娜说出天楚的名字来时,桂华叫道:

“是天楚呀!你不是说过,她非市里不嫁的吗?这个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为这,我还不怎么稀罕她!”

“原来是这样,”小娜笑着说,“我那话是骗您的。不是讨厌您见了人家就追问人家婚事的毛病吗?其实,她不是很挑剔的姑娘家,左担右搁地才拖到今天的。她现在在市里打工,谁敢担保她没找男朋友?我哥要是有得她的福气,她再也错不开了。您看她不错吧?”

桂华细细想想,笑逐颜开地说:

“不错,不错!”

“性格还温存吧?”

“当然。”

“配我哥正好吧?”

“好,好!”桂华高兴地说,“亏我今儿跟你提起,你快打电话问问天楚,探探消息。我们星子这一面我就当家了。”

“我先打电话给我哥通个信儿,这回给那姓沈的害得不浅,还不知道怎样呢!我哥也怪,轻易不动感情,怎么头一回就上了那种人的圈套呢?我哥要是怄出什么毛病来,您谁也不用怪去,先找凤慧蹄子算帐!”

“你姐抖出真相后第二天,我在街上碰见她,把她臭骂了一通。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晓得,也像是气鼓了,要回娘家去讨个明白说法。我才管她了呢!以后臭不理她就是了。你快去办正事!难为你也惦着你哥哥,也多亏你姐有心打听了对方的底细。要不,等接回来,七辈八辈的脸面都给她丢干净了!快去!”

“我发现您和爸爸一样,”小娜不大悦地说,“喜欢把好事往莘夕身上推。我不否认她好,可肯定不如你们想的那样好。”

“我一说你姐,你就不乐。好坏就这一个姐妹,你就不能敬重点儿她?又不损你什么的。保险往后多条来往的道儿,活着也多点儿意思。要不总有后悔——”

“免了吧!”小娜不耐烦地说,“您倒也有一大群兄弟姐妹,您没同他们来往,不也活得好好地?有什么好后悔的?”

小娜说完,也不理妈妈高兴不高兴,自去做喜欢做的事儿去。桂华想着小娜的话,不觉心事重重。但不到下午,小娜索得了天楚和星子各人的意思,向那两位挑明了,各人无不欣喜;回来与桂华一说,桂华喜欢得不得了,把小娜的千不是万不是都忘尽了。

等晚上易长征回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月饼时,桂华告明了他。他听了也高兴,说:

“那就叫星子回来吧,最好是把账都结了,不再去上海。武汉也不错嘛,何必非跑那么远的?”

“也是,”桂华说,“海建在武汉不也赚了?事在人为,什么地儿好挣钱也只是一个说法罢了。”

“我也赞成他留在家里。看爸爸,比妈妈还更念着他呢!恨不得把他系在身边。要他一辈子做个离不开家的乖儿子。天楚也聪明,和我们家又熟,你们肯定好接受她。日后他们去城里买了房子,你们给他们带孩子,不趁心如愿了?这姑娘家,我敢打包票,再不会有第二个比她更孝敬老人家的。我看中她的主要原因也在这儿。她没做成我嫂子前,我就和她做好朋友了,不怕她玩儿什么巧心思。她也多少了解我们一家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先得让她有点儿高攀的感觉,那样寻我们有利。”

“你这是什么意思?”易长征问。

“没什么意思。其实,从她的口气中,我已经听出了那种感觉了。我拐弯抹角地点白了我的意图后,她不大信地说:”什么?你哥哥?没跟我开玩笑吧?他多高的心性、眼光!‘差点儿没说:“哎呀!我哪里配得上他呀!想都不敢想呢!简直是做梦!’她即使没说出来,我也猜测得到。而且,她一定会心急脸臊好半天,寻思以前来我们家玩儿时有没有不当的表现。这小姑娘,很讨人喜欢的!”

桂华吃着月饼,边笑着说:

“你最会讥鼓人!倒是你自己,小心莫在他们林家丢了这边儿的脸,待他妈也该尽尽孝心才好。人家寡母的处境,谁晓得受了几多苦才把一个儿子扯大成人?听说,海建的叔伯先前待他们并不好吧?那老人家单你一个儿媳妇,自然宠你疼你。你不要忘乎所以,心安理得地图享受。我们盼你享福不假,但不能忘了根本,学那些没脸没皮的小媳妇们。”

“知道啦!”小娜娇气地说,“我们家出去的人,倒有谁敢说是不明道理的?”

“还有他们家小姑子,也不能怠慢了她。”

“那却难!”小娜叹口气说,“实在可厌得很,又丑又懒的!我没名没份的,哪敢得罪她呀!她那样子,就跟我害过她命似的。忍着啦,横竖劝她早点儿找个人家,嫁出去得了。以后若好呢,就承她一声嫂子;若不对路,省了跟她扯得麻烦,我不招理她得了。凭她怎么臭我。好在老太婆和我算为有缘,只是我见她略脏了点儿。”

易长征瞪着女儿说:

“你凭什么挑人家毛病?现在是该你等着人家挑毛病的时候!你要听我的,就丢掉一些横气;再这样自由放任,我们日后也不要指望你了。你姐够叫人心烦的!”

小娜转着眼珠儿,笑着说:

“我哪儿会像我姐呀!我和海建是自由恋爱,以后好坏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我也乐意,不至于怨谁怪谁去。再说,您对我们两个还不放一百个心?我们可都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平头小百姓,也不想当什么作家、哲学家的,那一套玩意儿顶贻误人!我姐就是太自傲了,自以为与众不同,结果搞得千万人入不了她的眼,满世界都不合理。您当初要是多管教管教她呀,她也不见得到今儿这地步。”

“什么地步?”易长征说,“我看不比谁差嘛!她也好像改了不少,用不着太让人担虑她去。等几年,她也就踏实了吧?我不明白,薛平又不是丑八怪,又不是没能耐,莘夕怎么就非讨厌他不可呢?我看我们柳西那么多不差的姑娘都嫁得个乱七八糟的男人,不也都快快活活的?”

桂华白了小娜一眼,回头对丈夫说:

“你不要说了。各家的事儿,各家闷在肚子里烂着。人家看我们家莘夕不也是叹息她有福气?她也没在外面宣扬她的不如意事。”

“她也就会摆脸色给我们家里人看,对外人——”

正说着,有人敲门。小娜听得是勇子来了,小声说:

“肯定是他们家老头子断气儿了。怎么凑在这么个日子!”

“我差点儿忘了,”易长征说,“也没想到再去看看。”

小娜大声应着,去开了门。

外面是个风清气爽的月夜,在雅致的人,当为赏月行乐的好光景。在村中,却极少有什么乘夜赏月的风流人物。一则这样的人物渐愈稀少了;二则俗流日涌,便有心附雅,也未必求得个宁静致远的感悟。另一则,传统的意识形态已经动摇甚至发生着变化,新的思想观念在形成,使得人们不自觉地看淡了传统佳节的固有内涵,只表一个形式罢了。这一点,可以从任何一个中国传统节日中清楚地看到。作为舶来品的异国节日同样不能排除大家只图个热闹的内在原因。我们农村人不特在喜事上讲热闹,举办丧事,也好这么说:“只要热闹就好。他活着时也爱个热闹的。”或说:“这样简单哪能行?搞热闹点儿,也算对得起他!”所以,就连丧礼简办了的元生的亡事尚且遭受了不少思想古怪的糟鄙。好热闹或许也属传统,但不是传统的唯一代表,只算作是一笔附属色彩。可而今,图热闹显然已成为主要追求的目标,见得平日里人们的枯燥乏味之处。籍节日渲泄一下向往快乐的本性。跟外国的狂狂节在本质上接近了,又维持着中国人本分、持重、平和的性格特征。真是呆板处见活泼,又可怜又可笑。

今年的月色见得比以往的好,气温又调和适中,实在极宜赏月行乐。然而,多数人被一部粗制烂造的电视剧吸引在了各家的屋子里,不知道屋外的夜晚是个如何美妙的世界。电视文化开拓了人们视野的同时,也起着反面的误导人们审美观念的效果。

中秋夜的柳西,有很大一部分公民却走出了房屋,不为赏月,为的是给作古的易老谓略施吊唁,以表族里亲情切意。晚风悠悠地吹进大门,拂在守尸的勇子妈的呜咽的老脸上,老女人的灰白头发在荧光灯的衬映中微微翻飞着。她的泣音也悠悠地传出大门,散失在清凉夜气中。老幼妇女们相继闻风赶来,围坐在堂下易老谓的尸体旁劝说着勇子妈,然而又不断地粗心地刺激到老太婆。易老谓的两个女儿赶着送节礼来,好坏送了老人的终,这会儿正在茹英房内盘计着。待大家来得满满一堂屋,她二人便出来抚尸大哭,使得众人规劝不停。

茹英倚在门框边自落了几滴泪,也念起老头子的好处,知道众人未必看得顺眼她,她若是装模作样地干嚎几声,不定引得众多嘲笑,故不上前凑合。她心里想着又十分伤心,也感觉对不起老头子。小雨和荷花两个,素是与茹英合得来的,自然拉了她进房开导了一些话。茹英说:

“活着时厌烦,不觉得他老人家的好处,日后恐怕才晓得他帮了我们多大的事。我看我对老太婆也狠了点儿,发誓日后改正。你们作我这话的见证,我若改不了,你们传给万千人晓得,由大家咒骂我!”

“也见你妈可怜的!”小雨说,“人一见她就直冒泪花儿。你看外面哪个人不哭的?这样慈实小心的婆婆,纵天下也难找了。她时下更能帮你不少忙呢!屋里一应大小事不要你打理吧?要我说,你也有机会干点儿自己的事儿。”

“什么自己的事儿?”茹英问,又望望荷花。

荷花摇摇头,看着小雨。小雨望了望门外,回头小声说:

“这暂且仍是个秘密,我只说给你们两个人晓得,不要传给第三个人听了去。你们看富枝,平日里粗枝大叶的一个人,哪敢想她有了不起的抱负呢!她要办养鸡场,先由小规模做起,等后赚了钱,再扩大生产规模。再以后若是发达了,她说她还要搞加工。你们说,她的心大不大?连宝如都自叹不如呢!宝如,你们也晓得,也不是安份守纪的人。我听了她十几回的劝告,和她一样钻钱眼儿里去了。”

“也不过是想想而已,”荷花柔声细气地说,“真做起来就难了。这谁不晓得,女人,只要肯吃苦,一样能赚钱。问题是,还到没到吃苦的那一天、那一步?像富枝那样,谁也得忍下心来。元生在时,怎么不见她下那决心呢?”

“也不能那样说。我也不是没往那方面想去。难道我要等勇子没了才行动起来?我没把握搞成功就是。等着看吧,要是富枝成功了,我定准跟她学习。我也见了,在柳西的女人中,八成是宝如和富枝两个人活得最好。你们坐着,我出去看看。”

茹英说罢,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呢衣裳,拿出堂屋给勇子妈披上,,低低地说:

“您不要太怄,人活百年也是一死,死得个儿女都守在身边儿就算有福气了。再等我们尽力把他老人家风风光光地抬上山去,就都妥了。还能求什么?”

婆婆本来是见了她就不敢哭,见儿媳妇好言相劝,便更不能哭了,余下只是垂着头望着脸上覆了书本的易老谓。男人们都或蹲或立在门前,七言八语地感叹着易老谓的得人心处。所有众人未曾听过的关于易老谓的言行举止,都不知从谁嘴里漏出一句。每个人都惊讶了,由惊讶而愈折服于易老谓,由折服而痛惜他的辞世。男人们的议论立码在女人们中引起了热烈回响。她们纷纷列举出鲜为人知的小事琐事,正由那些小事琐事,可知“中发大爹”或“中发老爹”的可贵精神。一个人的优点在他死后本来就极易得到人众的承认,在他活着时,大家不但不知道他有优点,而且似乎有意将他的优点视为缺点,这在村上绝不少见。易老谓成了个活着时饱受冷嘲热讽、死后承蒙不尽赞扬歌颂的典型例子。幸而人们此时对他的溢美之词是颇为公正的,算作发掘出了一个人的被人遗忘的风尚。即将归于黄土的人也没有遭到过分的辱没和唐突,“死不闭眼”是不会的。茹英听了女人们的高谈阔论很觉可笑,她不明白死亡的力量有多大,能一下子改变许多人的偏见,使其忽然变得中肯起来。

进房和小雨、荷花说起,茹英笑道:

“她们和我得了一号病,好像怕老头子变鬼后来找自己似的。我是不怕鬼的。”

“你太煞了吧?”荷花说,“小声点儿,妨着让人听见。”且睃着眼在房内张望了一遍。

“你当然不怕,哪有自家老人害自家儿孙后辈儿的?每次烧化纸钱时不是都爱说‘求祖宗保佑’的话?可见便要害人,也是害外人的了。”小雨边说边笑了。

“什么他妈的一套鬼话!哪里有神仙鬼怪的?分明是蠢人骇弄自己,又是那些死瞎子、臭道士、假马子的骗人把戏,真是谋财害命!一方说死后变鬼,一方又说死后升天。要我说,变鬼也不至于,升天也不轻便。要是真有那种事儿,只要让我真见到一回,我早死上十回八回了!还忍着这种不如意的日子!早死早投胎嘛!那还有人怕死吗?你们也没听到我们家老头子临终前说的话,他说他还舍不得死呢!说罢眼睛睁得大大的,够可怜的!他的儿女们没听清楚,我却听得一清二楚!我能有什么办法?又没钱去买人参让他多延口气儿。”

“哟!”荷花叹道。

“我听好像是桂华大婆来了,”小雨说,“你们还要预计几桌守夜的人吧?有没有准备宵夜的东西?”

“日里准备了一些。你们不许急着走呀,明天也得早来帮帮我。我这可是头一回办大事,恐怕什么都不懂。你们给我提个醒儿。”

“我又懂个屁!荷花倒不差。不过,最不能少的是桂华大婆,她历事多,又热心快肠的。你请她来帮忙就好了,一个顶得十个。其余的都只干喳得几声,反而搅得你发昏呢!”

“第一个自然少不得桂华婶的帮忙。她是指挥,也要动动手脚的麻利人儿呀!平时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们两个,不要推!”

小雨和荷花都不想推,很积极帮人忙的,况且又是一搭儿玩得极好的茹英。她们不用茹英叫,已自愿前来帮忙。当下桂华来到房内,对茹英说:

“如今你可是正经扛大梁的人,什么事儿都由你作主,你一一得拿出主意计算来。”

茹英惊慌失措地说:

“我年少无知,一概礼节都不明白,哪能作主呢!还不是一一得听您的主意和安排。再说,已经找电话给哥哥了,今儿夜里可能会赶回来,到时听听他们的也好。这里寿木是早就做好了的,柒也上了;寿衣是勇子的二姐早做好送来的。大哥倒是说过,给老人家买一套漂亮的官服,我说家里已有,不能图好看。”

“这是头一宗大事,总不能落了人的口柄才好。钱好去好来,在这种事儿上一定得舍得!”

“您听误会了吧?”茹英解释说,“我不是舍不得花钱,我总得尽自己的能力。何况我哥混得也不算差,也疼我们,他们怎么也不会跟我们计较这个的。我怎么这点道理也不懂,这点脸面也不会挣呢?”

茹英说得桂华无话可说了。当下,桂华和茹英列出应撕的孝手帕的数字,说虽然半数以上的人都不在家里,但孝手帕家家得送,见人有份儿。又详言孝手帕的长短与戴帕人的关联;应买的任重人的鞋袜、汗巾、香皂;应备用的香蜡纸钱。桂华依经验估算出的烟酒鞭炮的数量。小雨依言一一写在一张纸上,是:宽幅细白棉纱布三十二丈,计撕大小孝手帕一千一百条;红棉纱布一丈,计撕孝手帕五十条,给曾孙儿辈儿戴的;正宗运动鞋八双,棉补袜八双;汗巾三十六条(其中任重的八人各一条,扶棺、换肩的八人各一条,乐队十一人各一条,道士师徒三人各一条,厨子和帮厨六人各一条),香皂三十六块,同前;大香一包,中香二包,小香七包;大蜡一对,中蜡五对,小蜡六斤;纸钱两斤重的三捆,黄表九叠;写轴联的白纸计四十五张,中号毛笔二支,墨水一瓶;鞭炮暂且买十万响,另五盘大的轰天雷,五盘小的轰天雷;高价香烟两条,中价香烟二十条;作坊的优质陈酿的粮食酒计一百斤,啤酒三十箱,饮料十五箱;租借的餐具尚待大厨们议定妥席数再定。

大家细细看了几遍,察漏补缺地添了几笔。小雨问道:

“鞭炮只买十万响,够吗?”

“你还不晓得各路客人会送多少呢!”桂华说,“就到时再添也不晚。这些客人会送来的东西,我们能可少预算点儿,像烟酒,多了还可以退回去,这些丧事用的东西,买了就退不得了。要是太多,用到猴年马月也用不完!”又对茹英说,“长征叔在和老木、明跃他们几个主事儿的商量,你们亲内的自家人虽多,却没一个说得上话的。待会儿厨子们就会给你看备菜单了,席上的事,一切得听厨子的指挥。对大厨,只须一个客气就够了,你得对人家毕恭毕敬。做大事,切记,不能得罪了厨子。事毕再送点儿礼表歉意,最好是送点儿好茶叶去。我听说呀,有些地方的厨子在按桌数收钱了,真那样也没法子。你们看,还有什么不详的地方?”

三个年轻媳妇都说没有了。桂华便又说:

“还有很多规矩,见一样得学一样。那乐队的人都皮得很,不太讲规矩礼貌的,最麻烦的就是道士,念几句经,你就得拿他像神仙一样地伺候着。讲穿了,不外图个热闹,做给外人看的孝道。要是我,我也反对那些玩意儿。”

茹英等她说完,才接口道:

“我去外面凑两场麻将打起来再说,再听您教给我吧。”

茹英出去张罗了。勇子这时拿了一张单子进来,对桂华说:

“婶子,您看这个不差吧?”

桂华按了单子来看,上面写道:

二百五十斤肥猪两头算在外——

鱼类:草鱼或青鱼四十斤,黑鱼十斤,一斤半左右的鲤鱼或半斤以上的冰鱼六十斤,鳝鱼二十斤,二、三两一条的鲫鱼计十八斤;

肉类:十五斤猪肝,四十只腰子,十五颗猪心脏,十个猪肚,八幅大肠,四十只蹄膀,十三斤猪尾巴,十五个口条儿,干牛肉五十斤(实际上是没有干牛肉可买的),土鸡十只,肉鸡四十斤,鸡爪二十五斤,火腿肠一百五十根。

蛋类:鲜鸡蛋二百粒,鲜鹌鹑蛋二十五斤,咸鸭蛋二百四十颗,皮蛋二百四十颗;

青菜类:黄瓜三十斤,番茄二十五斤,青椒三十斤,洋葱十斤,小白菜二十斤,白萝卜三十斤,鲜藕五十斤。

干菜类:汤用粉丝二十包,腐竹十包,竹笋十二斤,银耳四斤,黑木耳二斤,黄花菜五斤半,苔菜六斤,小蜜枣三斤,抠心莲米五斤,鱿鱼五斤,虾皮一斤,海参一斤半,熟花生米十斤,兰花豆十斤。

其余:罐头两样各四十瓶,泡菜四十包,新鲜豆腐二十块,面包两箱。

佐料:淀粉十五斤,白砂粮十五斤,酱油十瓶,味精五斤,黑胡椒粉半斤,蒸肉米粉二十包,麻油两瓶,麻辣鲜五瓶,料酒两瓶,陈醋四瓶,生姜五斤,小葱六斤,干辣椒面儿半斤,配好的卤料斤半。

共预计开席四十桌,其中正席三十五桌。购菜备钱约七千元。

另附:租赁碗具三十五套。

桂华边算边盘算,待看完了,望勇子说:

“这时下也兴这泼费,一天不晓得耗去了多少钱钞呢!按我说,也是可以马虎点儿的。他们可能考虑到你爸爸是老党员,又是老干部,你们武子也有钱,才把席开得这么阔绰的。我对大厨的为人清楚得很,宁可办得足足地浪费掉,不喜欢在菜盘子里抠省。以前我们莘夕出嫁时也是请的他,等客毕,多出那么多的熟菜,不也得一盆一盆地往四下里送去帮着我们吃?那个扔了也可惜!”

“凡事照办就是了,省又能省出几个来?再说,厨子们也有他们的道理,要劳他们受累了,总要让他们心里舒坦才好。您也不要心疼我们、替我们省了。”

“我看也够吓人,”小雨说,“你赚钱也不松散,大爹不最心疼你?要晓得你在他身上大撒手地花费,他得了也不痛快。依我看,能省处就尽量省。你还有一大家子要过日子呢!”

荷花点头称是。桂华把单子还递给勇子,说:

“也是,横竖武子也不是小气鬼儿,不定他一个人包揽了花费呢!况且,这头一个老人,老规矩是该他拿出去的。”

“我们兄弟是不计较这个我,我哥待我太好了。茹英也预备着花钱的。总之,尽自己的能力吧!”勇子又问,“还有一些什么开销?您帮我归纳一下。我们好准备。”

桂华说完这些,就出去招呼坐夜守灵的事体了。这方茹英方才安排好了两桌搓麻将的,又转进屋里来。小雨问:

“有哪几个在搓呢?”

“堂上是男人们。有长征叔、大毛哥、明乐哥、伟仁;堂下是女人们,依次是萍姑,腊莲、张方任、凤云婶,那边偏房里都凑了两桌,春姑、玲利、红菊、冬秀、白娥都在,路边的美兰和金老大也邀来了。四下里的几个老太婆老头子现在给扶回去了。门口还聚着几十个男人吧!”

桂华和荷花在一张纸上细写着,算着,终算有了个结果。结果桂华这才对抬头说:

“少不得你长征叔吧?麻将是屎,他就真是苍蝇!这还有几十个男人,就是凑不出一桌人来?还有那么多大手腕的女人呢!像美兰、金老大,成千的输赢不当一回事儿。”

“今儿是特殊情况,”茹英说,“不许您去闹。”

“我闹什么?我不过是避着他们罗嗦两句,真敢当面泼他冷水不成?男人就是男人,马虎不得的呀!”

茹英听了,和小雨对望着偷偷笑了。荷花搁了笔,对桂华说:

“就您会做人,把个男人扶得高高地,也不怕摔着了他!话说回来,哪里都能跟大叔比呢?第一,多数人就没有长征大叔的威严。且不说什么有本事没本事的话去!”

荷花边说边把算好的单子给桂华。桂华看了一遍,又递给茹英,说:

“撕孝手帕和买杂七杂八的东西,合起来差不多要花二千块。那边大厨他们列出的购菜单你看过没有?他们预计得花七千块左右。两项合起来是九千块。勇子方才说是不必省,我看当省的也就能省,不算为丑事。明儿你们选几位精明会盘算的自家人一齐去买菜,你和勇子都得跟着去监督着才好。这世道,难保没抠死人门儿的混帐人!那乐队和道士不就是这种不要脸的?又是了,乐队好请,那臭道士可俏得很,十里八乡的都迷信他,不定他让人抢走了。你们得派着力的熟人去拉来。”

“您倒不讲迷信吗?”小雨笑着问。

“我是不信道士,乌七八糟的人!不过,我也是受了我们小娜的影响。”桂华又问茹英,“还有老少远近亲戚,有人给讯吗?”

“这都不成问题。不怕您见笑——您说,怎么个能省的法儿呢?”茹英问道。

桂华愣了愣,转而笑着说:

“我说句不怕厨子听见后骂我的话,他们当厨子的,只一味要吃酒的人夸他们会操办,舍得下本,席桌上堆得越满越好,哪想过那一顿便吃了人家多少血汗钱!会做买卖的,一万二万不心疼花掉;光靠出力气挣钱的,这一笔钱来得可不容易!你也晓得厨子们喜欢大手大脚地用料,由他们拟定购菜单,不晓得会白费多少钱。要我说,应该由办事儿的人家出菜单,让他们参照着菜来办酒席——”

“怎么个省法儿呢?”茹英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

“凡是论斤买的,都可以短点儿,买回来谅他们不会过秤。论‘个’买的东西只能在价格上去省,又不能得罪厨子。你说,那么多菜,一样能省不少吧?说是拿九千块钱去,我看八千多点儿就够了。”

议语了几句,桂华又教茹英说:

“明晚上装棺,你心里要正经祷告几次,也要去趴在棺材上哭几声。等后天抬棺上山,你切切不要忘了满堂屋打扫一遍,这叫把所有邪祟和秽气一并扫出门去。要紧得很呀!棺上了山后,你要带着孩子们齐去。等落井下葬时,道士会撒福米,你一定要牵了衣兜接着,接得越多越有发头——然后在人先里赶着跑回家里。”

茹英心里不信这一套,但决定照办。勇子的两个姐姐来问茹英,今晚她们在哪儿睡觉。茹英燥气地说:

“好姑妈们!你们自己找地儿将就一下吧!又不是外人家。那边两个单房,不是各有一张现成的床铺吗?要不和您们的舅侄女儿挤挤,熬一宿?”

“大丫,小丫,你们两个也凑一桌子,守守你们的老头子嘛!又不是身体不好,还怕熬了这一夜?一眨眼天就亮了!”

“您不晓得,我们两个明儿还得赶回去一趟。”

“回去提一笔来吧?”桂华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个做姐姐的事情不差,该当怜怜做小弟的!”

“您见笑了,”小丫说,“我们是什么宽裕人?不过没饿肚子就是。要说帮,本是应当的,只是我们才盖了楼房,您的大外甥又要娶媳妇了。”

“我们也凑巧儿,”大丫说,“老大拖空了我们就分过去单过了。老二又急着买车子。我们又比不得年轻时能奔命。”

茹英倒笑了,对大丫、小丫说:

“看你们,我又没朝你们硬讨,送不送,或送多送少,都不是表那个意思吗?我要是贪心不足,你们一人送我一万我还嫌少呢!我不是那种没脸的人。看你们急的!亲戚朋友一把锯,扯得来拉得去。礼是有来有往的。你们玩玩就去休息吧!”

两个姐姐又解释了几句,在桂华的讥笑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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