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

《好刀休留》

第 96 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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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渐短,曲衡波一天颓唐过一天,在漫漫长夜总是无心睡眠。鸣蜩谷的人不愿让她吃饱,三天供来一餐饭,水同样给得鄙吝,至多是勉强活命的程度。到夤夜饿得心慌,又只有入眠能令煎熬稍缓,她每日的功课便是于饥|渴与焦灼中挣扎。

眼看霜华浓厚,鸣蜩谷依旧杳无人声,她等的也疲了,倦怠了,头顶着铁栅栏昏昏然沉思默想。

海华|英到底是甚人?海秋声十数年来可有一次提到过家中女眷?不,一次都不曾,他连父母都讳莫如深,使我和大哥都以为他早抛却了前尘,没有了报复的念头。她猛地坐起,转眼已经清|醒:“孔婵!”

虽不知孔婵姊妹两人有何种过往,既然武寄在意这个妹妹,既然武寄还活着……她就定然会再回来找海秋声。但她,是要杀海秋声的。曲衡波想到孔婵的死,那晚的火光就在她眼前汇聚成血河,骷髅沉沉浮浮,漂流向天尽头。

她确实不曾细想,海秋声为了必胜和全然的报复,已经忍耐了多久。

脑筋一旦转开就很难立时停止,她思绪漫溢,自打回到潞州城以来,要紧的不要紧的,几桩事情走马灯般上演。她愈想愈烦躁,伸手去挖脖颈处的两道疤痕,挖到疼痛才算解恨。寒风呼啸着钻入室内,携来一地冰冷的灰尘,囚徒缩缩脖子,裹紧了身上仅有的衣物。她看到天空变为暗色,又一日结束了。

在谷中还呼啸的风,吹过平林,吹至方家的朱门高墙外时,就收了声音。因而在此,冬日晴夜是格外寂静的。偶有灯花炸裂的响动,也旋即吞|入漠漠。

男子推开搂着自己的女子,披好外衫,仅仅籍着月光推门而出。他穿过院落,走过夹道,来到了仆人们的居所。点头打瞌睡的守卫听到脚步声,慌张站直:“大|爷!”

方丹蛟低声斥道:“住嘴。”

“遵命!”守卫紧绷的嗓音在空中转了一圈,最终落回他因恐惧而皱起的鼻子里。直到方丹蛟过去,他才敢吸进这口气。

院中仍有在做活的婢女,她们见方丹蛟到来都忙不迭行礼、避让。所有人都晓得他这个时辰是来做什么的,她们习以为常,她们心惊胆落。

那是一间住着两个侍女的屋子,方丹蛟推开门正撞见一个在缝补的圆脸姑娘,他只摆了摆手,姑娘便丢下了手里的活计,逃命般爬出了屋子。她躲在廊下不住哆哆嗦嗦,似乎每根头发都在颤|抖。姑娘死命咬着自己的指甲,后来用|力捂住耳朵,双手的指甲嵌进耳背,要把这两片肉扇撕扯下来。

屋内的另一人就着昏暗的光线正在作画,她描摹江水的笔触此前停顿了一下,应是听到了帘外的动静,但她接着画完了那笔。方丹蛟无声地站一旁,盯着她的侧脸,脱|下外衫,眼睛随着她的笔锋在云天江风中游走,他解|开了系带。

少|女散发出栀子甘美的香气,那香气里又混合着她因恐惧滴下的汗水,从发间缓缓淌到脖颈……

男子松开了裤腰。

玄风对摆|弄自己的手毫不在意,任何痛苦都无法强|迫她在此时停下画笔,她描绘着江中的游鱼和高飞的水鸟。身后那人只当她是一个会喘气的泥偶,撕|开了她的衣衫,用手按住她的后脑,辱|骂她、因她仍拿着画笔。

最后一笔停留在划船之人的手上,小人作艄公打扮,但身形玲珑有致,是个女子。

曲衡波、曲衡波、曲衡波……

玄风只是默念着那个名字,仿佛那个名字能帮她熬过此刻,那个名字能化为一柄利刃。就如方丹蛟把她按在桌子上无休止地“穿刺”一样,扎进他的胸口,剜出他的心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到那时,她要作一生中最后一幅画。

曲衡波,杀了他!

杀了他!曲衡波!

“曲衡波!”

一个少|女叫醒了她。曲衡波伸展胳膊,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朝她挥挥手。少|女们将她关|押起来后,在栅栏外为她解了绑,让她不至僵死。这间牢|房比曲衡波之前住的要干净,窗开两扇,敞亮通风。但她的一只脚被铁链拴在地面的锁环里,享受着极有限度的自|由。

哪怕是在寒风呼啸从不止歇,在室内冷到连爬虫都不见的天气,她也闻到了脚腕处脓水散发的恶臭。

“有何贵干?”她轻描淡写地问。

“宛娘要见你。”曲衡波注意到少|女的耳尖发红,胭脂色的红晕也悄悄攀上了她粉|嫩的面颊,“还有昙生师|兄……”她小声咕哝了一句,自以为凶狠的瞪视曲衡波。

曲衡波抬眼,还以她一个相同的目光。

少|女慌手慌脚逃开了。

张晰并没有进来,他留在外面跟那两个少|女说话。少|女们春水般清澈干净的笑声听来确实令人舒心。宛娘一言不发,从怀中直接掏出钥匙,要插|入门锁。

“不忙,不忙!”曲衡波压低声音,挪挪自己那只开始腐|败的脚。

宛娘甩动手中的钥匙,一枚钥匙变作两枚,她是有备而来。

“娘子忘性大,”她利落打开门锁,迈出两步,跪坐在曲衡波面前,“怎么把顺如的事就搁下了?”宛娘望曲衡波一眼,才埋首开|锁。

一时哑然,曲衡波沉默着等待宛娘从怀中掏出一罐药油和一些洁净细布,自己接过后安安静静地处理起化脓的伤口。她因刺痛频频皱眉,擦净了脚背上缘与脚踝两侧的脓水后才回答:“自然记得……只是,没甚好法子从这里出去。”

“他们都启程去方府贺寿了,谷里留那个海家的孩子照应。我要来时,他不曾阻拦。”

曲衡波喉头滞塞:“他可说了甚?”

“他说我若放你,你必不会去寻顺如。”宛娘收起了曲衡波堆在身旁的脏布,“你会去寻封分野,他说……”宛娘略有迟疑,她害怕海秋声所言非假,曲衡波在听了这封分野的事之后,会弃顺如的安危于不顾。毕竟她与她们无亲无故,封分野却是打死不离的义兄。

用仅剩的一条细布在脚踝一侧打了个死结,曲衡波说:“你给够银子,我保管会先去找鹿娘子,但你要告诉我他说了甚。”她如此说,是为打消宛娘顾虑。哪知,张晰已把那晚赠物之事大概说与宛娘,宛娘一心以为曲衡波是侠义心肠,此时开口言钱,反让她惴惴不安。

奈何眼下也无别人可求,让张晰孤身犯险等同送死,宛娘顾不得许多:“他说,‘姓封的死期将至’。”

“还有吗?”

宛娘轻声转述:“‘曲屏山的冤|情,你此生都不得伸张。’”

“我晓得了。你给我多少银子?”

“你,你不去找……”宛娘本以为曲衡波会为家人之事震怒,至少惊慌,可眼前女子目如寒潭,古井无波,似是早就知晓所言之事。

曲衡波一手放在身后,指甲攥在掌心:“鹿娘子的人头叫价十二两,我想你拿不出。折掉你跑这一趟的辛苦,再劳驾替我取回我的东西,弄点硬菜来。我就收你,”她伸出五根指头,“这个数。”

几道血痕清晰可见。

“五两?”

曲衡波摇头:“五贯。”

“不怕娘子顾忌,我是听昙生讲……”

“他讲我办事不为钱,是吧?倒也不错。有人为了钱啥都肯干——把老|娘卖去做|鸡,把老|子拐去当狗。一贯钱就能叫他牲口不如,你说他的命有多贱?我不想自己那么贱。

“人做事,即便不为财不为名,也要为自己心中踏实。

“我跟外面那些收钱办事的人,没甚不同。开价有规矩罢了。说给张晰听的左右是些漂亮话,你莫往心里去。”

宛娘笑着摇头,目光温柔:“此时一见,才知他所言非虚,娘子确不为财。我已无人可托付,娘子若要五十两,我便是卖|身也要凑出。”

“鹿娘子在谷外长大,自有家人,哪里值得你这般。”

“娘子此去或能救得数十人性命,五贯怎能算公平?”

曲衡波纳闷:“方家另有灾|祸?”方丹蛟那厮是死是活她并不在意,但方家仍有众多仆从侍女,本就受人使役摧|残,一生困于其中,他们何辜?

“此事,是方丹蛟的妾侍说与我的。起初我只觉有蹊跷,并未想到之后横生种种事端,再想来,恐怕二者不无关系。”

“便是那个小产了的小妾?”

“正是。”

方丹蛟为人凉薄残酷,独爱这妾侍,每次外宿都要带在身边,宛娘因此与她相识。妾侍偶然提起过方家造园之事。造园本是为方父贺寿,老太爷不喜铺张,园子只画出几亩地,可请来的工匠却挤满了庄子,有些甚至都被|迫住到城里去。

宛娘说:“那些工匠都是长子来的人。”

长子,韩萱萱不就是嫁去了长子?买下常公旧宅那人,就说自家是经由韩萱萱的推介。曲衡波想。她懊恼自己未曾看清那日韩萱萱的车马队,扬着谁家旗子。

“她说那些人不似寻常工匠,目光凶|恶,遇着主人家从不行礼和避让。她心中畏惧,但方丹蛟似乎不甚在意,即便央告官军,恐也会被他挡回。我有将此事转告玉成他们,顺如会孤身犯险,也有我的不是。”宛娘垂首,双手攥紧裙摆,“大先生他们或许会插手,可我担心……我不懂他们的算计,蹈霞堂的事倒不要紧了,万一顺如出事,万一玉成和藻仪再有什么差池……”她浅浅叹气,难以说下去。

“确实凶险。”曲衡波眯起眼睛,“张晰要与我同去,而且须得等到……”

“大雪。方家老不死的寿筵是那日。”潞州城,常凛旧宅之内,工匠把自己绘成的“九九消寒图”贴在窗边,工匠婆姨正打磨一柄剁骨刀。

婆姨叮嘱他:“要‘写九’了,你仔细些,早去早回。咱儿子可指着同你一起写。”

“九九消寒图”上有“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个中空大字,一字九画。冬至过后入“三九”,每日填一笔,到九字写毕,雪融冰消东风来。

“我知那赵婆子在方家,”婆姨捻酸含醋,接着讲,“你莫见着她就忘了我。你命都卖给她去,她都未必见得给你甚好处,我这儿……”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朝自家汉子一笑。

“我晓得,我都晓得。”工匠走近婆姨,一手探进她领口,边在她脸颊亲着,“你的好处,都是给我留着。”

女人低笑:“别闹了,孩子在外头。”她不躲闪,丢下手中剁骨刀,顺势环住男人的脖子。

“嘘。”工匠要她别再讲话。他耽溺于与婆姨的温存,胸中一刻不停盘算着杀|人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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