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

《好刀休留》

第 133 章 故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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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逐青谢过僧医和小沙弥,还付出一些酬金,请他们尽力守口如瓶。打点好之后,他回到小门前,看到曲衡波盘腿对墙而坐,额头抵住墙面,以诡异的姿|势睡去了。

“你就这么容易累。”他走过去,唤|起曲衡波,“庄郎君该给你开些药剂滋补,次次如此,总有一次要出事|故。”

“你好啦。”曲衡波抬起双臂,伸展肩颈,“我不过小憩片刻,不妨事。”

梅逐青靠墙站立,他的影子打在曲衡波脸上:“你再一次救我性命。”

“我多救你一次,你会对我更坦诚一些吗?”

“不会。”梅逐青答得干脆。

“我不意外。”曲衡波道,“那些人是你爹派来,还是郁以琳派来的?”

“都不是,”梅逐青说,“是我兄长。他希望我返家。”

“我看他希望你死。”曲衡波说,“这就是他的手段?要逼得你无路可退。他没有想过,你万一真的横下一条心,死给他看,到时岂不是只能哭得很难看?”

“正如我没有那么想回去,他也没有那么希望我活下去。同样是返家,活人不回,尸体回去也是可以的。”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缎包裹的卷筒,从里面抽|出一册书,籍着月光翻|动,“近来吃亏太多次了,当勤勉一些。”

“这不是我送你那册话本吗?”曲衡波识出封皮上“刀光鉴影录”的字样,“读话本要算勤勉,我都考|中举人了!”

“你不知道吗?”梅逐青挑眉,“本朝许多布衣才子,私下里全是写话本赚花用。他们屡试不第,难行入仕一途,因祸得福般不必费功夫钻营,揣度他人心意。有的是空闲精进笔力。写市井便有俗风,写宅院便有雅致,颇受追捧。有些火|热的,连王公贵|族都千金求买,只为拿到头一份书稿,能向同好夸耀。”

曲衡波惊讶:“我确实不知,这还是份正经营生呐。”

“我猜,没有人比他们更精通如何洞察人心、摆|弄欲情。看似写出的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却隐藏着所有人都渴望触|摸的秘密。”

“有这么玄乎?”曲衡波不信。她固执地以为这些东西就是消遣:写的人用来打发旁人不会在意的心绪,听的人用来排遣无聊的时光。

“最近我读到这样一个故事*。”梅逐青收回书册。

“前朝一位刺史之|子梁生,与一擅长剑舞的江湖女子缥金情投意合,缥金尚待字闺中,于是随梁生还家。可惜此女出身草莽,与刺史之|子不堪匹配,只当宠姬养在府内。

“彼时朝|廷之中权臣势极,其中之一见过缥金献技,生出霸占之心,强夺了缥金。梁生是性|情中人,难以压抑愤怒和思念,便修书一封递于缥金,诉说自己的心痛。

“那封书信不知为何躲开了查验,没有被权臣追究。缥金未有回应,将原稿烧毁,另外誊录一首古诗,藏于衣带之内。一日权臣府上宴饮宾客,权臣要缥金剑舞,谁知她手中宝剑竟然开刃,众人皆以为剑锋要破裂权臣的咽喉,没想到最后是缥金举剑刺向自己心肺。

“权臣惊|骇,派人搜遍缥金周|身,从衣带里搜出情诗。他认得缥金字迹,只当成她为梁生殉情。可幕僚指出,梁生曾给缥金传书。权臣自然知晓,躲过了查验,定然不是一封单纯的书信……于是梁生并没有幸免。

“那封信躲过了查验就是幕僚的安排。他希望缥金刺杀权臣,但缥金知道,她一旦得手,梁生会遭到猛烈的报复。”

“可她低估了人心的丑恶。也并不知晓,梁生一家早就是那人眼中钉、肉中刺,他日夜窥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将缥金夺入府中,仅仅是个开始。

“所以,梁生哪里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死?他仅仅是存了宁为缥金而死的想望,要让她知晓自己的爱恋不会屈服于显贵的摧烧。

“至于对权臣和幕僚,信的内容他们亦无心理会,但他们想得到一个既定的事实,来满足自己的需要。”

一席话毕,梅逐青抬头望天,稀茫的星子散落各方,寥寥几颗分外明曜。

“恩……”曲衡波沉吟,“你不会想等我主动接话,道出你讲这半天的真意吧?”

“怎会!”梅逐青背靠墙壁,缓缓坐下,双臂搭在双膝之上,颇不体面,“若是真能学到什么,大概是‘象有齿以焚其身’。可惜罗浮女史并未在篇末言明她的用心。我胡乱猜测,恐生误解。”

“我虽不大明白。但世上总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要怪|罪也是怪|罪那权|贵和他的幕僚,怎么让你一说,倒像是缥金和梁生的罪过?”

梅逐青叹气:“有罪无罪,谁对谁错,有何要紧?”

“书上有说权|贵和幕僚后来怎样了吗?”曲衡波问。

“这……”梅逐青皱眉,似是追忆,“后来王朝倾覆,他们业已牵扯太深,自然无法全身远祸。”

曲衡波一拍大|腿:“正是了!”

“啊?”梅逐青见她了然,侧目以待,预备聆听高见。

“反正都死|绝了,我看谁顺眼,便是谁对。我恶心谁那就是谁错!”

梅逐青说:“这岂不是混淆是非?”

“方才是谁说‘对错不重要’,难道就不是混淆是非?依我看,对错不仅重要,还是头等重要。至于说得清说不清,那是另外一|码事。”

“诚然,正因难以辨明才需恪理细分,不得轻易盖棺定论。可若天下治学之人都持你这般想法,简直是要乱|了套去。”

曲衡波抚|摸膝上宝剑:“我又不做学问,只管自己痛快。照你说来,读书人倒更要择定自己是想涉浊泥还是清水,时时警醒。既然下笔写文章,就万勿只顾自己痛快。否则与我这莽妇何异?”

“你……”梅逐青哭笑不得,“是我错了。我不该试探你。”

曲衡波微笑:“这就是了。对我,你有话直说,绕弯子没有好处,只有你吃亏。”

“还好吃不了什么大亏。我打定主意不会归家,兄长肯定要追杀到底。”梅逐青尽力说得云淡风轻,“他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和……晋王有关?”既然梅逐青决意同家中一刀两断,争夺财产作为追杀动机备选的可能接近于无。至于他们兄弟二人是否有什么恩怨,不是她作为外人该过问的。

“他做事情缺人手。我们兄弟二人自小还算亲|密,可能这些过往令他做出了错误的判别。”是晋王的缘故吗?梅逐青不想回答,他只是顺藤摸瓜挖出了晋王妃的小动作。或许她是遵从父兄的安排,摆|弄晋王次子去对付世子,尚且不能说明什么。

一个年迈的丈夫和一个太年轻的妻子在许多人看来并不是太离奇的组合。如果他确实需要有人来为自己生儿育女、执理内宅,庭院里的主母当然越有活力越佳。尽管医士们总是隐晦地传递这个讯息:日渐衰老的男子可能很难让妻室诞下健康的子嗣。尝试还是有必要的。

如果这名妻子和她的继子年岁相若,理解就会变化为风闻,掀起难以澄清的谣言。

晋王妃薛易正是处于这谣言旋涡中心的女子。

试图揭|露她一举一动背后深意的每个人似乎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要把她幻想成一个逾越礼法却情有可原的女人,给她的身世涂抹上悲恋的色彩。于是他们距离真|相就愈发遥远。

梅逐青在这点上则永远抱持清明,拥有警惕。他相信有人会为了私情抛弃一切,譬如梁生和缥金,但不相信薛易会作出如此决断。

他的依据相当简朴,也是相当实在可靠的。假若薛易是和梁生、缥金一般烂漫肆意的性格,她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梁生、缥金这样的人存在,使他不至于对人心彻底绝望;薛易这样的人存在,使他不至于对人心抱有太多幻想。

这就是他为自己寻找的,恰到好处的位置。一个能尽量远离“错误的判别”的位置。

“那就是和晋王有关了。”曲衡波自顾点头,“你大哥想叫你回去帮忙,而你和你父亲素来……所以晋王也是想对付你父亲。”

“不妨就这么认为吧。”梅逐青语气淡然,带着认命的忧伤。

“你莫要烦恼,我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即便不认同你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他们为什么要作对,是需要我|操心的事情吗?有足够多的人去|操心。”

她拔背沉肩,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仿佛把这一日积蓄在胸中的浊息吐尽:“我要操心的只有你啊。

“所以还愣着干嘛?”曲衡波冷声道,“撺掇我去找静思眉和定心,不光是为了引出番人水匪吧。”

“你不要一口一个‘番人’的称呼别人。”梅逐青纠正到。

“他可是要杀我,我没骂他‘贼杀才’已是积了千千万万的口德。”曲衡波说,“快说快说吧,我不想同你搅合这些没用的东西。”

梅逐青干咳几声,前胸的伤口还有些疼痛。他服用过僧医泡好的药茶,此时喉|咙里延伸出一股混合了丝甘的苦涩,有如食檗服蜜,很不好受:“这……我一时难以说清,但横竖跟中行义他们没有关系,跟你的恩怨没有关系。这点你大可安心。”

“我不能安心。”曲衡波摇头,“记得定心留下的谜题吗。原说是大先生暗示她做的,现在背后蹿出来一个郁以琳,谁知道还有什么门道。”

梅逐青眨眼,笑道:“郁以琳的事情,有更好的人选可以告诉你。你同他的渊源之深厚,足以让他对你将郁家庄的全部秘密和盘托出。”

“好哇,”曲衡波说,“这就学会调侃人了。那成,改天我不仅去求他对我和盘托出,还将你的性命也拱手送上,美也不美?”

“别,别。”梅逐青摆手认输,“我说的是实话。郁以琳和舒缃对我多有防备,可是舒娘子点拨了岳桂崖。他从郡王府上小差一跃成为晋王幕僚,简直就是郁家庄的明灯一盏,不可谓不受看重。而今是谁想动他,都得多顾虑几分。”

“可各地封王就京,他们在地方上托大的好日子到头了,一个王府的幕僚还有什么作为?”曲衡波不解,感觉自己在讲一个傻|子用脚趾就能想明白的问题,“忌惮他,倒不若忌惮四方阁。”

梅逐青大呼非也:“此间种种事宜皆由封王就京而生,我以为……” m..coma

梵钟的声音戛然停止,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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