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之闭上眼，将心中的那股酸涩一点一滴的压了下去。半晌，他才缓缓睁眼，密室中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气息，面前那枚铜铃则黯淡无光地躺在地面上，如同死寂。

顾幽密室，这当年被他们三位好友戏称为“顾幽茶舍”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枯坐。

这世间，这曾经被他们三人豪情万丈剑指苍穹的人世间，如今也只剩下他一人独活。

“快了…”他低着头突然笑了起来，“其实我已经可以追着你们踏上黄泉，只是老天大概看我太不争气，那么多事情都没搞清楚，那么多人都护不住，就这么让我死了实在是太过便宜，于是让我重来一次吧。”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胸口再次涌起的刺痛却让他不得不将身体靠在墙壁上稍事缓和。这次唤灵果然激发了那道封在他体内的咒力，不过还好，尚能控制。

宁淖在门外一直注视着密室里的动静，此刻也撤了结界走了进来。他犹豫了下，伸出手想要扶他，却被沈云之抬手止住了动作。

“此次，多谢宁兄。”沈云之带着笑朝他拱手道。

宁淖扫了一眼他几乎苍白的唇色，又看了一眼他抵着墙壁的腰身，摇了摇头：“路见不平，随手为之，不谢。”

沈云之：“其实在下也想多问一句，宁兄上来顾幽山，可是有所求？”

宁淖摇了摇头，想了下，又点了点头：“有。故人。”

沈云之做了然状：“可是有故人在这顾幽宗门？”

宁淖点头。

沈云之：“……刚刚唤灵，顾宗主说，顾幽宗此次……无一生还。”

宁淖低下头：“我知。”

沈云之：“……节哀。”

宁淖抬起头望向他，拱手道：“彼此。”

沈云之：“宁兄似乎一直没有问过我的身份？”

宁淖：“顾宗主能应你的唤灵，你自然不是坏人。”

沈云之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宁淖看了他一眼，又道：“世人对顾幽宗褒贬不一，但是在我心中，他们是善。与善为友者，自然是好人。这有什么问题么？”

“顾幽宗是善……”沈云之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也是好人……”他不由笑了起来。

宁淖抬眼看他。

“没事。我只是觉得，好久没遇到宁兄这么耿直的人了。”沈云之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身型：“不管怎样，今日多谢宁兄。若是他日有需要徐某帮忙的地方，徐某一定义不容辞。”无广告网am~w~w.

宁淖隔着面具望着他，半晌，只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密室，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沈云之回到浮玉山的时候，习武阁刚刚结束一天的课业。他落在其中的那片空地上，背着手看着宗门教习弟子从教习室中三三两两的走出来。

弟子们看见素日里很少出现的云之长老都有些意外，却也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

“云之长老。”

“云之长老好。”

沈云之微微点头一一应了。

待到教习弟子们都走得差不多，沈云之才看到廖杨面带愁容地从里面慢慢腾腾地出来。

沈云之皱了皱眉。

廖杨也看到了沈云之，先是一愣，然后就像见到救星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沈云之身前。

“云之师伯！”

沈云之：“嗯。晦宁呢？”

廖杨：“师伯您可回来了，晦宁正被师父罚呢！”

沈云之挑眉：“一来就犯错？犯了哪条门规？”

廖杨：“旷学……师父罚他抄写习武阁教习律条100遍…”

沈云之想了想，点头道：“居然一来便旷学……那所罚得当。”

“啊？……”廖杨伸出一根指头，“一、一百遍啊……”

沈云之面色不改：“犯错受罚，这是规矩，为的就是让他知道错，并能引以为戒。”

廖杨看上去依然有点担忧，却不敢再说求情，只能嘟囔着：“可是他才上了一天课，门规都没背全呢，不是说不知者不罪么……”

沈云之笑了笑：“不过，你能担心他，我很感谢。”

廖杨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急忙摆手：“师伯严重了，我只是觉得，晦宁师弟一个人在这里，家里又刚刚遭遇那么大的变故，身上的伤也好了没几天……早上他没来的时候我还想着他是不是内伤没好所以起不来，直到他刚才走进教习室我才松了口气。我知道师父也是担心的，但是师父他……您知道师父一向严厉，只有对您才温和些，所以对晦宁，真是一点没留情。但是这个时候还要受罚，我就是觉得实在有点……”

廖杨一口气说了许多，沈云之望着眼前的这位师侄，想起上一世中，他倒在血泊里难以瞑目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逝者已矣，总是要向前看。”沈云之对廖杨道，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着，“让自己变得更强，去弄清更多的真相，守护自己的心与道，守护更多的人，这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才是更应该做的事情。”

廖杨看着沈云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抿紧了唇。沈云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大步走进了教习室。

习武阁的教习室中只有顾承宵一人。他笔直地跪坐在自己的长案之前，执着笔正在埋头认真抄写。

沈云之进门便看到这样一个端正的背影，少年清瘦单薄，却又透着倔强。就像初生的翠竹，虽然纤细，却已经带着宁折不弯的挺拔。

顾承宵听到动静，回头望向门口。夕阳从沈云之背后照过来，有那么一抹光亮越过了他，柔柔的映在了少年稚嫩尚未脱尽却已现俊朗的脸上。少年眯眼抬手遮了遮，看清楚是师父后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师父……徒儿……”

“为何旷学？”沈云之板着脸问道。

顾承宵没敢抬头：“…徒儿…睡过头了。”

沈云之：“…嚯…刚刚开始修习，便如此缺乏自律？起不来可有别的原因？”

顾承宵：“……没有。”

沈云之看着他一副知错服软挺直挨打的样子，心也软了几分。他走上跟前抬手伸指捏住他的腕脉上，片刻，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真气亏损，气海不稳。”沈云之望向自己的徒儿，“仲阳长老的药，昨晚可曾按时吃？”

顾承宵点头。

沈云之有些疑惑。前几日他的脉象也不至于此，仲阳长老的丹药更可以帮他补足，怎么会突然有此变化？

他想起顾怀南所说的那个铜铃的事情，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铃，递到顾承宵的面前：“这个，你可曾见过？”

顾承宵只看了一眼，便摇头：“不曾见过。”

“不曾？”沈云之又问，“你小的时候是不是玩过类似的铜铃？”

顾承宵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又摇了摇头：“父亲说我四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那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师父说的是那时候的事情吗？”

“那……”沈云之换了个问题，“你小时候，你父亲有没有给过你什么特别重要的，你又从来没有离过身的东西？”

顾承宵点头：“有。”

他抬手顺着衣襟掏出脖颈上挂着的一个白玉坠，大概是一直贴身的缘故，坠子看上去温润细腻，裹着一团柔和的光芒。

沈云之：“只有这个？”

顾承宵：“只有这个。”

沈云之走近，用手托起这白玉坠，就着顾承宵的脖颈，端在眼前细细得看，却没注意到自己的一缕额发悄悄地扫过了顾承宵的面颊。

顾承宵脖子有些僵硬。准确的说，是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

“师父……”他有点求救一般地唤道。

“嗯？”沈云之抬头，这才看到自己徒儿略有点别扭的模样。

“哦……不如，你卸下来让我查探一番？”

顾承宵却为难道：“师父，这玉坠是我父亲亲手为我戴的，还补了一层术法，摘不下来……”

沈云之：“……”他伸手在那系着玉坠的红绳上一抹，果然，上面覆着一层防护术法。这术法若是硬要破开也不是不行，但是这玉坠上带着的那层灵力也会随之消除，沈云之摸了摸下巴，觉得有点难办，在没搞清楚这个“钥匙”的关键到底是玉坠还是那层包裹玉坠的灵力之前，看来骗过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他在这边思考着，顾承宵却拧着头有些辛苦。他不敢盯着师父的脸看，眼睛只好扫来扫去，一低头正好扫到师父的脖颈上。

一道红痕，自沈云之的衣襟中探出些许端倪，像是被什么符咒术法灼烧过的痕迹。而那红痕却又好似活着一般，在沈云之白皙的皮肤下面试探着向上拱了拱，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总是无法突破界限。

顾承宵顿住，他突然觉得那道红痕也停住了，若是它有眼睛，此时一定是在盯着自己。他的眼睛仿佛被它吸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开。他甚至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想要触碰那道埋于皮下的红色痕迹。

沈云之正好松开玉坠直起身，顾承宵的手指碰了个空，有些尴尬的停在空中，一抬眼，便撞上了沈云之有些复杂的眼神。

顾承宵：“……师父，您受伤了么？”

沈云之一愣，顺着他的眼神想起自己被那道咒力灼过的脖颈。

“没有。”沈云之侧过身，不动声色用食指点在了那道红痕之上，又将衣襟整了整，将将盖住了那道不安分的痕迹，“旧伤罢了。”

顾承宵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默默将玉坠重新塞进自己的领口，用手按了按。

教习室里两人各怀心事，半晌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