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将为后

《娇将为后》

第 115 章 第115章 人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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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时候,人总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甚至是被长辈称为的,那些不符合身份的、不体面的幻想。

但我们仍旧喜爱谈论。

或许是因为我们远离都城那座深不见底的漩涡,便可以沉醉在年少轻狂的自由中。

每年花落时节,友人都会从南都回来——他一年中在那儿待的时间比我要长。

每次回来见他,我会细细端详他的脸色。我看得出,他是因离开他那爱情而伤神,却又也因离开了,而轻松。

可那时候,我只是羡慕着他为之而执着的爱情,却并不曾懂得他的轻松。

西土本就萧索,落花后,就更加寂寞了。或许是为了远离空虚寂寞,我们总也还得谈些长辈们称为实在的、体面的东西。

“爱民?”他双颊微晕,温润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你确定是他们需要你,而不是你需要他们?”

“我需要他们?”

我看着他,他酒量不好,已经快喝醉了,不然,素来温润如水的人又怎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

“以爱与保护之名,实则却是将他们当作牲畜一般圈养。让他们疲于生计,互相憎恨,永远不敢甚至还意识不到该恨你。”他咽了口酒,看目光似乎在想着远方的人,“因为若让他们拥有了与统治者一样的智慧,那统治者权柄的根基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一个统治者,若不是愚钝的,那必定是虚伪、卑劣与狡诈的。”

我猝不及防地看了看王府四下周围,连忙道:“这话,现在说说可以,等以后到了都城……”

刚说完,我就为自己的懦弱与愚笨而感到脸红。

“我们千方百计让他们变得愚蠢以统一意志来满足我们的私欲,”黑暗中,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轻,“殊不知我们所有人最终都将因之毁灭,不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所有人都在同一艘沉船里。”

西土的夜静悄悄的。

在都城发生了什么了吗?

“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统治他人呢……?”

我自言自语着,低声问他,却见他已经彻底醉了,趴在院子里的玉几上睡着了。

夜风渐寒。我无奈摇了摇头,为他披上白色外袍,唤来府上的侍者,将他安顿在王府的客房里……

一阵风吹来,又早早地醒了。

昏暗的宫灯扑闪扑闪。

近来总是卧床,实际上却越发难以入睡。

梦中的那个人,还是我,不是朕。

朕有时会庆幸,自己并不是个像他那样早慧的人。

而近来每当梦回西土,朕便知道,该回去了……

还远未天亮,卢公公进入帝王的寝殿侍奉。因为帝王那越发困难的睡眠,他入殿侍奉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早。

帝王静默地闭着眼睛,任那贴心的老人为自己揉捏太阳穴。

“陛下。大殿下已经获救,正随先行部队在返都的路上。”卢公公顿了顿,“大将军处理好善后再回,归期应是也快了。”

“嗯……”

帝王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太阳穴被揉捏舒展,还是因为在思索。

过了许久,他双目微启,沉声命道:“将东宫收整出来。”

“万人坑?”

夜晚,听到几个兵士在一座空旷的小坡上低声议论,清月走上前去,问道。

兵士们回过头去,见四下的烛火中映照出一张无比清秀的脸庞。

许是同情前些日暴/乱中受到残害的村寨妇女,亦或是因为他们的大将军是女人的缘故,这批驻军对待女性比他们的前任要敬重尊崇许多。

几人对身后忽然出现的美人红着脸腼腆一笑,便认真解答清月的疑问:

小坡旁的低洼处便是那日发生爆炸的大金笼。那晚,众多暴徒被引诱进这座巨大的军仓,身体被炸成粉碎。可这几日当人们清理的时候,竟发现原来的土地之下,还埋有更多的白骨。

并不是坟墓。因为这些骨骸支离粉碎,草草坑埋于此,亦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怪不得,以前途经此处,常有人听闻鬼哭狼号或是悲凉叹息。”

“还听到过,有人被亡魂拖入地下而再也找不着的事。”

身经百战的年轻战士们,出于猎奇或是感慨,也不禁因某些鬼神传说而嚼舌。

清月亦望向那片已夷为平地的沙石狼藉。那些被掩埋的人,是远古时期战争的牺牲品,亦或是近年内乱时的战败者,已无处可考。不过这片土地上,难道不总是这样么,一层白骨掩盖另一层白骨,轮回不息。

但现在或许不一样了。

秋风拂过她的发丝。近来慕如烟为南疆带来的一连串新的变化,让她产生一种希冀。

那种轮回,是否终于可以成为遥远的过去?

“这处土地基盘本就酥松,”清月指着远处蜿蜒入海的河流,新建不久的长桥轮廓在夜灯下微微闪烁,她用肯定的言语打消兵士们对冤魂索命的恐怖传闻,“若不慎,会有人陷落进沙石也是有的。”

听闻慕如烟也在附近,清月便四处走寻。

军队的善后渐入尾声,明日便是慕如烟启程回都之时。

骆珏负伤已回都,凤影在营中做着最后的点兵,明朝也会随慕如烟一同回去。

不论是收整归编还是解散复员,都在凤影与各将领的调动下忙中有序。让人不禁感叹,都说骆珏与凤影乃镇北军一文一武之柱石,可其实凤影不仅武功颇高,文治却也是极好,似并不比骆珏差。不知他们那在回都途中的小白脸军师若听到了,是否又会不服气地撅起嘴。

很快,待慕如烟回都复命,他们随后便要回北境去了。

这些日子在南疆同袍奋战的兵士们心中生出依依不舍,交头私语,不少人希望能跟随北上,归入镇北军帐下。

跟随北上……清月这几日也在思索未来。

眼看着一切都已经平静,南疆百废待兴,清月和别人一样,在心中也生出烛火一般的希望。是这种希望,让她没有将憎恨之刃刺向郑洋,更没有随他的船队而去,而是选择留在这片土地。

可是,从今往后,是留在南疆,亦或是回都城呢?从前,南都对她而言不过是展开复仇的暂居之地,现在,世界忽然变得广阔,南都的意义似乎竟也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有理由证明:与她的祖辈们相比,慕如烟是不一样的。

清月隐隐如此觉得。或许很多人都是如此认为的,因而,南疆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生机,期待着一幅从未有过的开明画卷。

一路上听着人们对于各自前路的细琐谈论,清月路过那座方才被称为“万人坑”的地方。

此处宛若一片荒凉废墟,在烛火映照下也阴风阵阵,不怪兵士们都对其心生寒惧。

沿着那圈巨大的荒土走了一遭,晚风一吹,她背脊一阵阴凉,不禁蹙起双眉。

这座巨大军仓的位置,很是奇怪。

它建造得离其他仓储都颇有距离,因而经历了剧烈的爆炸之后,也丝毫没有祸及其他仓储。仿佛有人提前对此做过精巧的测算。

她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片单薄的碎片,在光下端详了一会儿,刹那间不禁头皮发麻,脑中嗡嗡一片。

一名佝偻的拾荒老人乘夜而来,躬身挑选着地上的那些有价值的建材碎片,默默放入背后的麻袋里。

“这是驻军最大的军仓,建材却如此简陋。”清月低头轻语。

“是啊,”老人边低头走着,边漠然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建得急,用的都是最便利可得的材料。铺沙防鼠、铺板隔潮的东西一律没有。”

南疆靠海,此处又近河,建造煌煌军仓,竟然连基本的防潮固沙都没有考虑到。

“什么时候建的?”

“她一来就建了。”

清月知老人意思。慕如烟一来此处,军仓就开始建了。

早在那时,谁都不知道——包括慕如烟本人——朝廷会不惜代价送来补给。

那么,建这座军仓,到底是为了什么?

清月脑中回荡起军队战胜后人们赞佩骆珏的话:“多亏了中郎将神算,提前筑就了那座巨笼……”

啊……

清月瞪大了眼睛。

晚风刺骨。

这座临时搭建的巨型仓库,根本不是为了存储物资而建,本来就是为了杀人而准备的。

不会的……

清月身子一阵摇晃,不由倒退几步,离开了孤零零的拾荒老人,像一缕跌跌撞撞的魂魄一般在夜色中游走。

附近另一座孤寂的山坡上,月光下照出两个倚肩而坐的背影。

“不然又要怎样呢。”

清月悄悄走上前去,听到那两人背朝着她正在谈话。

“阻止一场叛乱,最好的方式是什么?不是去蛮横地镇压,而是让他们自己先尝到那恶果。”

一直都只是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在说话。

那是朱荃的声音,絮絮叨叨般地正在对身旁的表妹温柔低语地安慰着:“若不是如此,会让所有人陷入更大规模更持久的困战,那样只会死更多的人。”

慕如烟始终不说话,默默地面朝着不远处那座万人坑的方向。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做出了选择,就要付出代价。”朱荃继续道,“你已经将死者数量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了,而且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企图造反。所有恶都已经由那些流氓地痞承担。而他们将作为纯洁良善,被这世界记住。”

眼前仿佛有什么瞬间崩塌了。

清月边听着朱荃说的话,脑中的答案越来越明晰了。她止不住地浑身颤栗——因恐惧,更因愤怒——身子摇摇欲坠,就像她摇摇欲坠的内心。

她一开始就知道!

慕如烟一开始就知道,村民也参与了这场叛乱。可是她故意装作不知道,做出对南疆人亲善拉拢的样子,一直等到村庄燃起暴/动、人们自相残杀,她才又做出救世主的姿态去救他们。

她让村民们以为,她将他们的安危放在首位,在危急又两难的时刻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牺牲自己与军队胜利的把握,不顾一切去救他们。

看现在被她收服的人心,还有南疆人心中充满感激与希望的热诚!

一想到此,清月握紧了身后的灌木,只觉得恶心得想要作呕。

是啊,若她不假装不知道,而是提前去村寨平乱,那不论是村庄中的老幼妇孺、理想者与暴徒,还是海上的郑洋舰队,就都会拧成一股绳,去对抗她,战胜她。

所以她狡猾地躲在暗处,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们之间因利益与观念的冲突而分崩离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都希望自己是那个坐收渔利的人。到底谁赢了呢?

“战场上,有的只是杀戮与污秽,没有人和神,只有鬼。”

还记得那日出兵去救村寨之前,慕如烟曾这么说过。

她自己是鬼倒也罢了,可她还将那些曾经朴实的南疆人变成和她一样的厉鬼,利用他们去与村寨中的暴民互相残杀。

清月脑中浮现出那日女孩死前的傍晚,对自己那明媚纯洁的笑容:“那个姐姐把好多人都放回来啦,还有很多很多吃的穿的……听说朝廷又送了好多好东西来,她之后肯定也会分给我们的……”

泪水夺眶而出,流满了双颊。

若不是她,她们都不会死,主母不会死,女孩也不会死,很多人,都不会死!

“谁?”

慕如烟警觉地回过头去。

可是身后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只有风吹灌木,世界昏沉一片。

她继续转回身,目光沉沉望向那座漆黑阴冷的万人坑,语气丝毫没有往常的骄傲与轻松:“听闻这里常常阴风阵阵,路过的人在夜晚会听到哭号与叹息。”

“你不是从不怪力乱神么。”

她嘴角一抹苦涩的浅弧,伸出修长的手指静静端详。

那沾满鲜血的白皙双手在半空中,冷色的月光背后是那座埋葬了累累白骨的沙坑。而她气若游丝:“他们一个个就那么死了。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么?作为纯洁良善被记住又有什么意义呢?谁有资格定义什么是纯洁、什么是良善?何况这世界根本就不会记住什么。还有另一批人,他们看似愚蠢又野蛮,可他们就是恶么?他们的恶从何而来?那我们呢,我们不恶么?”

这次换朱荃沉默了。

“有些事无论你如何想要掩盖,时间总会给出它的答案。比如那厚土下的白骨——表兄,其实他们就是我们。”

“不要再多想了。你只需记住,你已用少数人的性命去阻止了更多的丧生——即便那不算是至善,至少也不能称作大恶吧。然后就此打住。不能多想。”朱荃担忧地看着表妹月下惨白的脸色,坚决告诫道,“还记得我父亲在我们小时候曾说过什么?”

慕如烟转头望他。

“这世上很悲哀的一个事实是,良知有时候是个负担。凡事不能想得太明白,要不然,就得像他那样放纵自己;再要不然……就只能去死了。”

要不然,就只能去死了。

慕如烟默默站起身,闭上双眼,任夜风刮过自己纯白的脸颊。

她睁开眼,与坐在身侧的朱荃四目相对。朱荃微微仰起头,望向冷月下的表妹。

那一瞬,慕如烟忽然想起清月来。这几日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或许,她已随郑洋的船队离去。

正想着是不是要将此事跟表兄提起,四周忽而阴风阵阵,寒沙骤起。黑夜里漫天昏沉,只听得遥远的空中,传来阵阵哭号悲鸣。

慕如烟抬起手来,欲遮避开眼前扑朔的沙石,猛地只觉脚下被一股力道狠狠拖住,整个人瞬间往坡下滑去。

朱荃在她被拖下山坡时就一跃而起抓住了她的双臂。可抵抗不了那股神秘又险恶的伟力,他只得紧紧抱住她,两人身子翻辗着,从高处一路滚落,陷入又一座曾是累累白骨的沙坑之中。

这座坑在山坡的另一面,远离军仓,没有被人发现。

朱荃一路紧抱着慕如烟滚落坡崖,尽可能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她免于冲撞。落地时,她躺倒在下,他俯身在上。乱石断木一同卷落,将两人往坑中掩埋,重量全压在朱荃背上。

朱荃努力撑住双臂将身子往上抬,但随着他用力,双手愈发陷入坑中。两人紧贴彼此,越发难以呼吸。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浑身颤抖,使出全身的力气,不让慕如烟遭受压埋的痛苦。

两人尝试对外呼救。可身子均被压着,腹腔承重,从喉咙里根本发不出高声。

秋夜静谧,旷野无人,只有远方隐约闪现的点点烛火。

背上的重量更加难以承受了。朱荃奋力用背部往上撑了一撑,上方松动了一瞬,而后又更沉重地压下,两人又往下陷了几分。

朱荃知道,很快待他彻底失了力气,背上的重量坍塌,两人便会被永远埋在坑中。

粗喘着气,任仅剩的时间分秒流淌。

朱荃抓紧时间,饱怀深情地端详身下表妹的脸庞,就好像过往的一辈子都没有看够一样。仅一小会儿,他脸上随即绽出纯真的笑容:“听话……你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完成,还有太多的责任……”

慕如烟抬着头,静静望着朱荃,听到他的语气平静却又带着力量:“一会儿我数到三,你趁着那丝空隙,赶快抽身出去。”

刚刚他试过因而知道,只有他用尽力气撑起背上重量的那短短一瞬,表妹才有可能得救。而那一瞬之后,他将永远被埋在这座沙石铸就的坟墓之中。

两人互望着。

朱荃的手发着颤,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能对表妹诉说衷肠。

过去一直以为,日子很长,人生会很久,很多事情可以慢慢来,也可以慢慢淡去。但此时此刻时光猝不及防地凝结成了一瞬,他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的心。

虽然知道她或许早就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是,再不说出来,也就没有机会说了。

胸口跳得厉害,两人贴着彼此,闻着彼此滚烫的呼吸。 m..coma

这是此生最后的心跳了。

“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做一个好哥哥……”他曾经对她说过,他会努力去做她的好哥哥,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中某个地方却忽然变得明晰了——他猛然清醒地发现,自己不想作为她的兄长死去。

他借着背上的重量往表妹身上再近了一近,深情地吻上她的唇:“我爱你。”

体力接近极限,没有时间了。

“一、二、三——!”

重量一压而下,沙坑轰然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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