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远惴惴不安地等在书房。

昨日他围着谢承泽忙东忙西，操劳至深夜，却仍难以入睡：原来谢承泽是王爷心头所爱，却被他误诊致瘫——明日自己怕不是要被拉去砍了。

见萧彦微露疲态地坐下，忙不迭自觉引咎：“在下行医差错，害谢小将军这般困苦，在下万分愧悔，请王爷处罚！”

萧彦脸色看不出喜怒，若有所思：“本王昨日便想问你，当时承泽伤势你及时处理过，后来又与军医一同诊治照看，为何他回到首阳，却恶化至此？”

顾行远汗颜：“那时，我初初察看谢小将军伤口，箭头没入很深，中箭部位也极凶险——我这么与您一说，您愁的彻夜未眠。后来南军的军医前辈见了，说我虽通医术、却不通人情。”

顾行远挠头：“他也看了伤势，让我将医案中写的‘恐有瘫痪之忧’的话删去，说谢小将军年轻力壮，只要将养得当，并无此忧，我那么禀报会扰得谢大帅与您都心神不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顾行远见萧彦面色愈发暗沉，心虚嗫嚅：“在下学医，自信敢说精于五内原理，但于兵器外伤却经验不足；而那位军医老前辈恰恰最擅长此类伤情，在下便听从他，没有提及这一点。本以为谢家这样药食充足的人家，谢小将军定能被悉心照料，谁知……”

顾行远沮丧懊恼地说不下去。

萧彦思索片刻，摆手道：“顾先生不必愧疚。军医说的原也没错，谢栋如何本王不知，但想必他精心栽培的子侄重伤，他总不会轻松；本王若是当时知道承泽有瘫痪隐患，是绝不可能安心离开锦川、如期回城的，自然也就无法全力处置戴氏的案子。”

“承泽如今这样，本王过错最大。当时一边要你照顾承泽，一边又催你研究哥亥的那截断肢，你难免分心；并且本王早该知道这些世家大族里人心不齐，谢家房头多、子嗣也多，并非所有人都想他能好——本该有所防备，却连一个可靠的人也没给他留下……”萧彦以手支颐，锁眉自责不已。

顾行远见状，愈发掏心掏肺地忏悔：“王爷南行好几次遇刺，人手不足，本不就不该再分出人去；原本，我是该自告奋勇留下随行照顾谢小将军，可……我私心惦记着风荷身上的余毒未解、需要随时治疗，我便没吭声……”

萧彦抬头，顺势问道：“之前在客栈中，文举那般异样发病，本王本欲问清楚，却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搁下未提。听闻你一直替他配药，你问府里要的银两全花在购置稀有药材上，可否告知一二？”

话说到此，顾行远想改口隐瞒也来不及，索性坦然道：“您知道，风荷本是清白人家子弟，只因连坐才被迫进了一半馆。他本宁死不屈，可他还有个幼弟，为了保护家人，他才咬牙从事那行当。原本一心念书想进仕，骤然剧变沦落为娼，他纵是愿意屈从，也……做不好。因此每次……纳客，他都会服药催、情，麻醉自己；药性猛烈，久而久之，累积在他体内形成热毒，他如今停止服用，那余毒便反扑自身，我现在给他配药压制调理。上次在客栈，因舟车劳累，他身体微恙，引得毒发，这才现丑，叫王爷见笑……”

萧彦见他说的艰难，不欲多探他们隐私，于是回到方才话题：“罢了，你们俩本是相互牵挂，岂能强令你顾着承泽而不管文举。如今本王最想知道，承泽的伤，是否还有希望复原？”

有了上次说错话的教训，顾行远措辞谨慎很多：“并非全无希望，只是请容我多多翻阅医典，寻找方法。再者，我赶在那个犬戎的断肢腐败之前，细查之下也研究习得些东西，或许对谢小将军有用，待确定之后才能试验。”

“哥亥的那截断腿？”萧彦忽起好奇。

“对，如我所知所见，哥亥天青能变为孩童身量面孔，且能转换自如，简直如同妖术。从他被砍断的腿骨看，他的骨质似乎与常人不同：更为柔韧，像泥巴一般，若经按捏会凹下。可是几经狱中拷问，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草原人似乎把他这种人叫做‘托达’，意思大概是‘不被神看在眼中的人’，我正让文举查阅典籍记录，希望找出端倪，若能发现他骨质变换的秘密，大约对骨殖损伤修复会有裨益。”

见萧彦顿时眼神振奋，他忙补充道：“王爷也别期望太高，我如此告诉了谢小将军，为的是给他留个念想。”

萧彦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忍不住一拳捶在扶手：“——他本该要成为天下第一将！如今却——”

本是那般神采飞扬、前途远大的少年，如今却颓然躺倒在数尺见方的床榻。

萧彦脸色阴沉：“那么，可查的出到底是何种原因使他伤势恶化至残？”

他虽刻意低头掩饰，凌厉眼神却仍是吓了顾行远一跳。

顾行远老老实实答道：“这个倒尚未知。谢小将军自己也不确定，他在南境时伤口未愈、时昏时醒，卧床很少动弹，伤口愈合后便启程返回首阳，这其间情况是渐渐恶化的，直到有一日他想自行起床而发现动弹不得。毕竟他伤口位置本就凶险，若一直轻挪轻躺、悉心照料倒也罢，可他却一路颠簸，听两个孩子说南境军士动作粗鲁，到了首阳，谢家下人背扶他时也全无小心——王爷若要归责，或许经手照料的人全都有罪。”

顾行远边说边窥萧彦神情。那张俊美却阴郁的脸上，双目杀气乍现，分明在说：“——那就全都砍了！”

顾行远拭汗，慌忙补救：“说了这些无用的，但在下保证，一定日夜加急，尽快研制药方疗法，助谢小将军早日恢复！”

也罢，天妒英才，造化弄人，何必为难顾行远这老实人。萧彦方才陷入愤怒几乎难以自控，此时对顾行远歉意一笑：“本王并非迁怒于你。今后还需先生辛苦，挽救承泽。”

顾行远得了赦令，松了口气，诺诺而退。

萧彦眼眸重新聚起阴霾，如暗夜落天火：“哥亥天青如今关押在何处？”

戴氏案结，他终于腾的出手，如今该是时候和罪魁祸首清算了。

当日锦川江上水战，生擒的水匪由南军关押审讯，断了半条腿的哥亥天青则被悄悄带回首阳。王府并未将他移交刑部，直接报了死讯，将他关在王府深处地下私牢。

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只有半尺见方的铁窗露出地面，火把将墙壁照得亮如白昼。

萧彦开门进去时，光秃地面上躺着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东西，听见声响动了动，锁链叮当作响。

乐季提醒：“为防他缩小身形逃脱，属下命人将铁链从他琵琶骨打穿上的锁。困兽犹斗，殿下别靠太近。”

哥亥已从地上爬起，勉强撑坐，原本就沙哑的嗓音经过酷刑之后像一把钝锯：“魏国皇子，你如此胆小么？连个被打穿琵琶骨的废人都不敢靠近？来，”他伸出已肿紫的手指，挑衅勾一勾：“你想知道什么，我到你耳朵边告诉你。”

萧彦自然不动，也不接他的话，语气似是关切：“腿被削断、骨头打穿，很疼吧？”

他看向明亮火把，想起前世自己被囚在皇陵的滋味，颇能感同身受，慨叹：“身上的疼倒是其次，真正煎熬的是想起自己从前做的蠢事、致使自身落得这般下场，悔不当初——恨不得立刻就死，却又死不掉，哎。”

牢房安静，哥亥天青微小的抽气声听得一清二楚。

萧彦继续道：“你倒并非惋惜族人覆灭，他们对你只有惧怕、毫无尊敬。你是愤恨，愤恨他们死得太早，他们还没见到你成为享誉草原的大台吉就被本王所杀——若是他们能见到你成就荣誉，哪怕下一刻就死光，你也无所谓，对吗？”

哥亥天青槖橐而笑：“魏国皇子，你我倒有些相像。”

乐季上前一脚重重踹在他肋骨：“你是什么东西，配与殿下相比？！”

哥亥倒地，疼痛抽气。

萧彦并不生气，反似同情一般，低头提议：“反正他们早已死了，你再坚持这般苟延残喘又有何意义？与其煎熬，不如早些超脱。只要你告诉本王，当初是谁指使你劫绑本王，你现在便可安详一死。”

哥亥天青意志顽强，到这地步仍清醒反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变换身形的？你若知晓此法，今后兵士便可攻无不克，岂不更有用？”

萧彦不屑：“那是草原妖术，只有你们犬戎能为，本王毫无兴趣。”

哥亥不由自主地加快语速：“不，草原人能用，汉人当然也能！二皇子，你野心勃勃想成大事，我虽劫绑过你，到底并未将你怎样；你的人也砍断我的腿。不如你我将从前恩怨就此勾销，我自此为你所用，如何？”

萧彦不为所动，依旧摇头：“你个断腿废人，还有何用？！”

哥亥提高声音：“从前凌河城卫队被我一人悄然杀尽，我还自你侍卫眼皮底下抓走了你本人——你就不想知道其中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