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

《根生》

第34章 第三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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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学校食堂只开放一个小窗口。

“同学,你是哪里人啊,我听不出你口音啊?”

“我就是这里的人。”同样的问题,乾和之从上周回答到这周,已经摸清了对方提问的思路,甚至可以提前回答,“家里人最近比较忙,我一个人可以的。”

“哦忙啊,那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行的。”看来提前回答没有用。

周六下午何笙女士发来消息,说她炖了老母鸡汤,问乾和之要不要来喝,还说傅闻声没法送他来的话,也可以她打车送到周密园来。

乾和之那时刚午睡醒来,还有些迷糊,从被窝里伸出手,抱着手机举到头顶,被空调冷风吹得一哆嗦,坚强地删删减减半天,最后回消息说,“我的基础太差了,所以这周先不回去,留在学校追进度呢。”

发送前,他又犹犹豫豫地把“这周”两个字也给删了,然后把手缩进被窝里。

消息发送成功没多久,何笙女士的电话就打进来。

乾和之看到的时候,总觉得打来的这通电话有股气急败坏的意思。他心虚了一秒,但被关心的感觉很不赖,乾和之自觉情绪到达了最近的峰值。

何笙女士劈头盖脸地问乾和之周末在学校有没有饭吃,还有没有其他同学一起,乾和之一一回答,“有饭吃的”,“周末学校人不太多”,何笙女士又忧心忡忡地劝乾和之不要操之过急,学习虽然重要,但也还是要注意休息。

乾和之蜷在棉被里,听着何笙女士一连串的问题,嘴角小小地扬起。但很快,他的眼角眉梢又全都沮丧地耷拉下来。

絮絮叨叨的关心砸到乾和之的头顶,一句“我能不能去你们那里”的问话,一次又一次地爬到舌尖,却始终没能问出口。

乾和之是高兴的,但心酸和难过好像更多。

何笙女士说着说着,口渴了,走去喝水。

乾和之听着她的脚步,像听故事一样侧了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他出神地想着,她是不是正从客厅往餐桌边走。他住在老房子的时候就发现了,她总喜欢把杯子放在餐桌上。

他上次去是什么时候,他都记不清了。

乾和之以为自己能够坚持住,至少顺利打完这通电话,但一声“谢谢”到了末尾还是走了音,眼泪蓄在一侧眼窝,最后翻过鼻梁,打湿他的脸颊和床单。

好在电话里的声音,本身就是有些扭曲的。

乾和之挂断了电话,空调外机的“嗡嗡”声清晰起来,在他能够听到的范围里,只有一台空调在运转。他恍惚间有一种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个人的错觉。

乾和之适应学校生活适应得很艰难。

用“适应”这个词并不十分恰当,他更像一头被蒙了眼的驴,本身是不想拉磨的,只是被动地前进,“接受”每天不是正在学习就是在准备学习的路上,这样的节奏。

上课能听懂的有限,好不容易掌握的又根柢未深。乾和之感觉自己像在半空,最轻柔的风也能让他恐惧半天。他一边害怕被吹倒,一边又在等待落到实地。

任课老师布置的作业无穷无尽,乾和之慢慢地也接受了自己压根做不完的现实,反正八班的作业永远收不齐,想来也不差他这一本。

看,努力去做作业,最后逃不过头上一个大包,干脆不做不交反而平安无事。乾和之这样笨的人,也是能算清这笔简单的账的。

何徽和朋友约了周六见面,周五干脆就没有回家。

乾和之写作业累了,开始玩手机自带的贪吃蛇,被何徽嘲笑了一顿。何徽帮乾和之下载了一个MOBA手游,让乾和之跟着导览先学习。

十五分钟后,何徽洗完头洗完澡,抱着检阅成果的心情看向乾和之的屏幕,发现乾和之正在被队友吐槽一年级作业没写完。

何徽一把抢过乾和之的手机。

乾和之给何徽让开座位,自己站在一边看着。

每当何徽撸一把压根不存在的袖子,乾和之都以为何徽要开始酷炫的虐杀,却见何徽只是调出键盘或打开麦克风然后开始激情骂人,乾和之至此终于明白为什么何徽总是自称“嘴强王者”。

乾和之看着何徽还在滴水的后脑勺,又看着对方扔在柜子角落积灰的大吹风,不禁有点蠢蠢欲动。他问何徽要不要先吹干头发,何徽随口说你帮我吹啊。

乾和之立刻就拿了吹风出来。

乾和之真的开始帮何徽吹头发的时候,何徽还很意外地“嗯?”了一声,然后他飞快地进入了状态,很自然地享受起来,还表示他想要一个拉风的造型,“哥要是满意了,小费大大滴有。”

乾和之笑了起来,配合地说,“好的,我会努力的。”

何徽的头发很软,乾和之帮忙吹头发的时候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忽然想起了他受伤的时候,傅闻声也帮他吹过头发。

吹风机细细地响着,何徽眯着眼打游戏。

乾和之手上的动作不明显地放缓,他在回忆傅闻声当初的动作,继而又想起封闭空间里温热的水汽,拨动头发的五指,和盖到腿上的柔软浴巾。

那时的傅闻声好得有些不真实,所以乾和之那段时间常常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好是不是也是补偿,就为了能再把他赶出去一次。无广告网am~w~w.

乾和之不太确定自己现在算不算是被赶出来了,如果算的话,那就是他当初的惶恐落到了实处,可他半点没有为此高兴。

他补偿性地想着,傅闻声当时对他其实也算不上很好,毕竟傅闻声拽掉了他好些头发,还烫到了他的头皮。

但要是能回去,这些小伤害也没什么的,真的。乾和之不是大度的人,但他可以对傅闻声特别一点。他越是想,越是感到心酸和心慌,这感觉几乎要淹没他,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

何徽忽然开始“嗷嗷”叫烫,乾和之一惊,慌里慌张地移开吹风机。

两个人正手忙脚乱的时候,寝室的大灯忽然熄灭,只剩下手机屏幕幽幽亮着光。那光从下往上照着,映得两人的脸都有些吓人。

乾和之和何徽也确实被对方吓着,只不过何徽是被画面吓到,而乾和之是被何徽的叫声吓到。他们冲对方鬼叫半天,最后因为口渴暂停,分别喝水,握手言和,周一又双双因为使用违规电器而写检讨。

何徽在四班的情况如何,乾和之不知道。

但八班班主任在课前宣布班级总体纪律分因为他使用违规电器而被扣除五分之后,乾和之认为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周围的目光杀死。

可是为什么呢,乾和之在班主任“安全使用电器”的叮嘱声中低着头,默默地想着,他们不穿校服导致班级被扣纪律分时,他也没有抱怨过半句啊。

九月中旬,高二年级安排三天时间月考。

乾和之交上了最后一张试卷,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穿过走廊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很多陌生的答案,他开始怀疑自己和他们做的是不是同一张试卷。乾和之拐进卫生间,放水,洗手。

男厕所的味道很重,乾和之全程努力憋气。

他听见有人边往卫生间走边说笑,有些惊讶地瞄了一眼,发现是国际班的学生。要知道女生经过男厕时都是要捂鼻子的,而他们还能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说笑,乾和之很是敬佩。

同在三层的国际班学生和其他班学生一样需要穿校服,不过乾和之发现,他们即使穿着校服依然别具一格。

比如,他们会在这样热的天气里穿校服外套。但他们即便不是敞着穿,也会把拉链吊在很低的位置,还有可能半脱不脱地把外套卡在肘关节,独领风骚。

乾和之怀疑他们是想让别人看见里面拉风的短袖。

乾和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规规矩矩地穿着夏季短袖校服,两颗纽扣好好地扭着,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好好学生的感觉。

乾和之想到好好学生,就想到考试和成绩,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想他的作业和成绩一看就不是好学生,还是不要有这种错觉了。

国际班需要考试的科目要少得多,这群造型酷炫的学生正和认识的普通班学生假模假样地抱怨说他们暑假太长,休息太多,然后欣然接受一顿毒打。

乾和之没有见到同宿舍的邬数,也没有刻意去找。他皱皱鼻子,擦了手,从熏天的气味中逃跑。

从乾和之进入八班,已经一个月有余。

说是每周横向动一排,但班主任常常忘记这件事,这就导致乾和之在靠墙一列已经坐了半个月,左手边是墙壁,右手边的座位没有人。

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小时,足够对他感到好奇的人失去好奇,特别是上次物理课之后。现在,除了从前排接过作业册和试卷,乾和之遇到同学找他搭话的情况已经无限趋近于零,有也是阴阳怪气。

乾和之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感受,他因为失去了他们的关注而松了一口气,但每次对上他们轻蔑的、夹枪带棒的态度,还是会有一点难过。

后排几个人凑在一块儿聊天,一群人说说笑笑,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足够热闹。刘景的笑声尤其响,还要跺地面,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似的。

乾和之嫌弃地看一眼刘景的方向,从那人身侧,他看到扎着一束高马尾的蒙朝。他想起自从上次物理课以后,蒙朝再也没有邀请过他一起吃午饭。

乾和之有点遗憾,他觉得蒙朝是班里唯一一个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没了蒙朝,他在班里就是一个人。可惜蒙朝不一样,她很受欢迎,没有乾和之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乾和之看着他们一群人不自觉围成松散的圆圈,刘景在相对靠近乾和之的一侧,大屁股正对着他。乾和之下意识用笔尖戳练习册内页,觉得刘景的屁股实在是太大了,很丑,学校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国庆节前两天,何笙女士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勒令乾和之放假必须回家。于是乾和之在九月份的尾巴,收到了自从他入校以来,傅闻声主动发来的第一条短信:五点我来接你。

乾和之看到短信后,坐在马桶上发起了呆。

他每个星期五都会胆战心惊地把手机带在身上,从没有等到过他想看到的消息。这么多个星期过去,他终于等到了,可他却不太敢相信。

他掐了掐自己的脸,是疼的。

他重新去看手机,短信还在,是真的。

刚刚结束的班会课上,班主任把每一个人的成绩打印出来,裁成条,发到每个人的手上,“打印在纸上扎扎你们的眼,不然发在手机上,你们看过就忘。”

乾和之也拿到了自己的成绩条,他正一格一格地看时,讲台上班主任投屏放出了八班的各科均分以及排名,全是年级垫底。

等所有人看过之后,班主任又拉出了班内的成绩排名,第一名赫然就是蒙朝,和第二名拉开了几百分的差距。

讲台下有人开始起哄,“蒙哥牛逼!八班之光!”

班主任冷哼一声,“蒙朝考再好也拉不动你们这么多人。”然后她向下翻动表格,让所有人清晰又直观地看一遍自己在班级中的位置。

乾和之凭借自己卓越的视力,在表格拉到最后时,一眼便看见处于最后一横行的自己——垫底中的垫底。乾和之记得他的名字出现的同时,周围响起的笑声。

那笑声很刺耳。但对于现在正坐在马桶上苦恼的乾和之来说,那笑声又是模糊的,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想了。

乾和之很矛盾,他当然是想回周密园的,可他刚拿到的成绩太烂了,不知道傅闻声看到的话会不会更生气,会不会觉得为他白白浪费了那么多钱。

淅淅索索的声音在洗手间响起,乾和之回了神,预备先回教室收拾书包。

手摸上门锁,旋开,推了一下,门却没有打开。乾和之愣了愣,然后又试了试,抓着门把的位置用力晃了晃,门依然打不开。

他有些慌了神,“有人在吗?我打不开门了!”

乾和之对着紧闭的门喊出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轮到他上厕所的时候就碰上这种意外。他一边继续推门,一边喊,希望有人能听见。

乾和之没有等来回音,下意识又喊了一句,“有人在外面吗?能帮帮我吗?”他扬起头,对着隔间上方空出的位置喊。

比回应来的更快的,是突然出现在视野中的深色污水。污水汇成不规则的形状,聚拢,又四散,不变的是准头,瞄准乾和之的方向,避无可避地扑过来。

乾和之抱住头,蹲下身,在污秽和脏臭的气味中发出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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