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在律所工作过，想必知道‘客观真实’和‘法律真实’的区别，请问你如何看待这种区别？你更愿意追求哪一种‘真实’？”

一周的假期结束，乾和之回到一区上班。早上他出门比以前更早，因为是傅闻声送的他，傅闻声送完他再去六区。

办公室里的氛围依然紧张，乾和之没有多少适应的时间，就匆忙投入了工作中。

到中午，张旭岭把他从桌上扒拉起来，叫他一起去四区吃饭。乾和之忙得脑瓜子嗡嗡，头昏脑涨地跟着张旭岭下了楼。

路上多了装饰，道路两侧布告栏里出现了欢迎词，食堂门口张贴了广告，诚邀居民朋友们踊跃报名晚会的才艺展示。

晚会会在风采展示活动的当晚举行，广告上写了晚会是“为了更好地展示联合区居民的精神风貌”。

乾和之对此没什么看法，张旭岭却把不满写到了脸上，因为晚会要占用体育馆，这意味着张旭岭接下来的几周都打不了羽毛球。

乾和之魂不守舍地敷衍他，劝他忍让。

也许是因为张旭岭内心很愤怒的原因，他回一区的路上又顶着时速上限把小车开得飞快。热乎乎的风几乎要把乾和之吹化。

经过三区边界的时候，乾和之瞥见了一个非常像蒙朝的背影。等他想再确认的时候，车已经开出很远一段了。

张旭岭问他在看什么。

乾和之觉得蒙朝没道理在这儿，应该是他眼花，于是揉了揉眼睛，回答说没什么，看错了。

下午，乾和之听到同事说邀请联合区外的家属来观看晚会的主意被否了。

乾和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先是感到意外，而后就是遗憾，带了点心酸。他好久没见到何笙女士了，以前她总是第一个发现他胖了瘦了的人。

他没去想是谁提的建议又是谁否定了建议，反而对传消息的无辜同事产生了小小的怨气。

因为同事的语气听起来毫不在意这个主意被否，乾和之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住在外面，平时总能见到家人的缘故。

过了六点，傅闻声来接乾和之。

傅闻声的消息到的时候正赶上一区大批人下班。乾和之着急赶去楼外，局促地四处借道，中间一个没注意，把同事递到半途的黑色信封撞到了地上。

乾和之急刹车，边弯腰捡东西边道歉。

“看着点。”是乾和之耳熟的声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动作顿住的瞬间，站在他两侧的人都伸手了。其中一个人见另一个人伸手便止住了动作，那两份沾了灰的邀请函一样的东西就到了苏逅手里。

苏逅轻轻甩了甩纸，对另一侧的同事说：“苏老的我来送。”

那同事点头，没有应声，转身离开了。

苏逅看了乾和之一眼，乾和之只好打消了再跑的打算，转而跟在苏逅身后，隔着半人的距离，慢吞吞地和苏逅一起往外走。

苏逅一直没说话，乾和之希望他能维持这份沉默直到他们分开。

而后他们走出大楼，乾和之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站在树下的傅闻声，立马高兴地踮了踮脚，上身不自觉地前倾。

苏逅的身影却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阴阳怪气：“你哥来接你了。”

乾和之的感觉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苏逅，见后者停了脚步，犹豫了下，打算直接说“再见”。

苏逅没给他这个机会，转过头定定地看了乾和之一会儿，突然侧身靠近了乾和之的耳朵，做出一副很暧昧亲近的模样。

“乐乐。”

“乾和之。”

一道气音，一道声音坚定，两个人同时叫他。

乾和之哆嗦了一下，晃神的工夫，傅闻声已经到了眼前。他朝乾和之伸手，乾和之条件反射地握住。他轻轻一拉，乾和之就到了他身边。

傅闻声看了眼苏逅手里的东西，没表示，只对乾和之说：“走了。”

乾和之不知道苏逅又在发什么神经。他只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总能听到“乐乐”这两个字，魔咒一样围着他转。

家政机器人在准备做花卷的材料。

乾和之帮忙炒小葱。炒了没两下，他用干净的左手掌根按了按耳朵，像忽然得了耳鸣。

乾和之的权限不够他看他同事们的资料，傅闻声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拿到了。

其中，张旭岭的资料显示，他确实比乾和之要小一岁，但他此前一直在别的市读书，没有中途断过的记录。

机器人往盆里倒面粉，加水。

乾和之闻言松了一口气，飞快地接话：“那他们就不是一个人了，”他庆幸地说道，“张旭岭就是张旭岭。”

傅闻声没反驳，下一秒又开口，说虽然不同级，但从初中开始，张旭岭和苏逅两个人念的都是相同的学校。

“民办学校，十二年制学历教育，法定代表人和刚才被你碰掉的信封上写的人是近亲属。”傅闻声把发现说给乾和之。

面团逐渐成型，柔软光亮。

乾和之盯着面团看。他没有伸手去碰，脑海中却已经出现了画面，掌根推压面团，面团被压扁压平，再缓慢地回弹。

乾和之好像又听到了“不合格”的评判。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茫然地挪了几步，突然顿住，回头擦了擦手，这才又往傅闻声身边小步走去，游魂似的靠坐下来。

之后一段时间，傅闻声每天接送乾和之上下班。

最开始几天，苏逅每次见到这一幕都会露出古怪的表情，还要不阴不阳刺几句。后来他好像也习惯了，变得和其他同事一样麻木，视若无睹。

只有张旭岭，整天没有眼力见地调侃，说傅闻声是“扶弟魔”，比蒙朝这个正经老婆做得还到位。

乾和之听得很开心。但过了几天，他发现，除了照顾他行动不便，傅闻声似乎还在观察他一区的同事们。等他再看，又觉得傅闻声好像只是随意看上两眼。

乾和之不确定。他本来想问的，但他最近的状态还是不好，有时候人有点儿混沌，过了那几分钟，就把事情忘了。

傅闻声人在联合区里住，消息却不闭塞。

他之前告诉过乾和之，这里十年前发生了火灾，这会儿回到了住处，喝了杯水，又突然和乾和之说，联系到了当年出火警的消防员。

“暂时只联系到了其中两位。按照对方的说法，在那场火灾中逝世的人里，是没有十岁左右的孩子的。”

乾和之听了，下意识用掌根揉起了脑袋，而后他的动作突然停了，好像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不过没能抓住，于是揉得更用力了，几乎把脸搓变形。

傅闻声很明显愣了一下，原本要说的话没有继续说了，伸手搭上乾和之的手腕轻握住，声音也放柔：“不说了，吃晚饭吧。”

到周末，傅闻声准备去一趟七区，临到出门前却又收到组长发来的让去加班的消息，只能暂时把计划往后推。

乾和之送傅闻声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傅闻声走进电梯，自己不想出门，也希望傅闻声不要出门。

傅闻声只能说结束工作后尽快回来。

乾和之扶着门框，看着他，不说话。

傅闻声也不说话，可他始终没让电梯门关上，只是隔着点距离回看过来，耐心地等着乾和之表态。

过了小半分钟，乾和之收回手，背到身后，扯出一个苦哈哈的笑：“那你早点回来哦。”

傅闻声似乎也小小地松了口气：“好。”

电梯门自动闭合，“嘭”一声，傅闻声从视野中彻底消失，乾和之心里的焦虑瞬间拔高。

他把手伸到身前，看着十指不受控制地震颤，过了几秒，左右手交叠压在一起，深深地吸气吐气，转身回到屋里。

乾和之在客厅里站了会儿，茫然地左右看了看，去到了厨房，想洗手。水都打开了才想起来他的手还是少沾水的好，又关上。

他回到房间，躺到床上，闭眼，但睡不着。

他想着自己最近不太对劲，比如刚才，不该耽误傅闻声工作。这是规则，他不是不知道，以前也一直遵守得很好。

他又想到刚才傅闻声好像在电梯里小声叹气了，就像在对他的不懂事感到失望。

他越想越焦虑，一会儿知道是自己的错觉，一会儿又觉得是真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盯着天花板呆看了很久，干脆下床换衣服了。

乾和之又去了七区，心里想的是，他代傅闻声去一次，傅闻声回来后知道了他的努力，一定不会对他失望了。

三月的天已经非常热，远处路面上的空气都显出扭曲来。

乾和之在这个天气出门却穿了外套，戴了帽子。到公墓外的时候，热出了一身汗。他走过窄桥，听着脚下的水声，鼻子闻到淡淡的水腥气。

他并不清楚傅闻声的目的，可来都来了，只好在公墓里打转，粗略数一下有多少座碑，有多少个人，又有多少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小孩儿。

乾和之在里面绕着绕着，有些迷失方向了。

走过一个拐角时，他脚底下一滑，差点迎头撞上一座墓碑。他很险才稳住身体，背后的热汗瞬间变成了冷汗。

乾和之偏着头，不敢抬眼，因为他和碑上的黑白相片正对上了。

他空着脑袋，无意识地哆嗦着道歉的话，缓慢地站直。眼睛有一瞬没控制好，眼神一飘，他看见碑上一张和自己的脸有八分相似的相片。

碑里，树下，雨水氲湿的墙。

一瞬的错乱。

相片下的姓名分明写着“杜乐乐”，乾和之却读到了“乾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