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过来人”，楚二河对现在的人生与生活，感到极为不甘。
打他一落生，就再没走出过土围子镇。
十七年里，甚至连头白毛的猪在镇上都不曾看到过。
更没有哪个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的贵人亲戚，推荐他去哪个山头修道成仙。
镇子很小，四周垒着残破不堪的土篱笆，全镇拢共七八十户人家。
之所以叫“镇”，不叫“村”。那是因为姓高的老头觉着自己被叫做“村长”，听起来不够唬人，后来改的。
……
南北走向的镇子，东边挨着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地，种瓜瓜死，养豆豆亡。
镇南挨着一条宽宽的河，是养活了部分少数乡民的母亲河。
往北，是全镇上下用来安葬先辈的坟场，楚二河家的两间破院子，就在镇北。
镇西，除了是张大户家的外宅以外，后头还挨着五十多亩薄田，用来租给部分乡民耕种。
田垄上的土路，分为西、南两个走向，往西走是臭名昭著的西岭子山。
继续往南，是临近的几个镇子。和土围子镇差不了多少。但也都兴着一股穷攀比的怪风，全都叫“镇”，没人叫“村”，生怕叫出来后，被人压了一头。
人少、地少、产物少，故而西岭子山上的土匪，都很少下到山这边来作业，太穷了，除了家家都有的咸鱼干和窝窝头，实在没啥可抢的，还不够来回的辛苦费。
小镇虽穷，但无可厚非的，处处都透着一股难得的安宁。
最起码，被称之为土围子大善人的张大户一家，是这么认为的。
早当年，张大户年轻时挑担贩鞋为生，后来在外头发了家。回了镇子后，又是忙着带大家修路，又是带着大家开荒家后头的那片薄田。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他对穷苦乡民们的多番接济，想必这小镇子早就散了。
但在楚二河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姓张的不是个玩意儿得很。
因为他，非但私下谋了自己三年的犁地钱；还把答应了替自己保媒的一桩亲事，转手送给了镇上的一户铁匠。
楚二河心里气不过，准备夜里偷偷溜到他家，把他们家养的几十只鸡全给放跑，以泄心头之恨。
“二河，你干嘛去？”
看着夜色里，形迹可疑的楚二河迈步正要走出院子，隔壁家的发小张生，趴在半人高的土墙上问道。
“替天行道去！”
楚二河，有好声没好气的撂下一句话，转身准备开门就走。
“太晚了，我劝你别出去了。”张生认真的说道，“我可听说，高坎他们现在正想着找你麻烦呢。”
“那个小王八蛋……”
听到张生提起这么个人，楚二河信誓旦旦的决心，瞬间瘪了一多半儿。
心里头不得不想着，高坎仗着他爷是镇长，成天在镇上吆五喝六的，自己就是看不惯他那种做派，才一直不甩他。可这人一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缝。你不找麻烦，麻烦反倒来找你。
操你妈的！别人怕你，老子可不怕，反正现在老楚家就剩二叔和自己了，真把自己搞出个好歹来，就让瘸了腿的二叔躺你们高家，吃到死！
但又细心一盘算，大白天的还好说，夜里头一旦出了事儿，也没人会认！更何况这高家跟张大户他们家，可还沾着亲呢…
说不定这个时候，那小兔崽子正搁表舅家吃鸡喝汤呢，如果计划不当，反中了埋伏…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天底下没人会仰着脸找亏吃。
“你别急，等高坎他们来。他们要再打你，我们北边儿的哥们，一起揍他！”
张生像是看出了楚二河的心思。
可望着墙头上，一副文质彬彬的张生，那种话打他嘴里听来，可信度极低。
“得，我谢谢你…”楚二河故作轻松的说道，“回去睡觉…二叔家，明天再去看…”
还没等他走两步，张生神秘兮兮的朝他勾了勾手，楚二河迈步朝他走去，这小子手里竟然握着个足有拳头大的菜窝窝头。
“晚饭还没吃吧…呐…”
张生回头特意看了看，确定母亲没有在后面，才低声将菜窝窝头给了楚二河一个。
楚二河面对发小的款待，倒也没有一丝拘谨，想来肯定是他爹又从民兵队里寄钱回来了。
趁着楚二河吃得正香，张生试探性的朝他问起一件事
“二河，听说半个月前，你被贼子抓了壮丁，真的假的？”
张生猛的一问，楚二河顿时觉着嘴里的菜窝窝头不香了，眼神闪躲的解释道
“少听高坎他们放的屁，我能被贼子抓住？！”眼睛急溜溜的一转，“是…半个月前，到城里一户人家里放牛了。”
张生对此解释，好像深信不疑。急忙拉着他的胳膊，商讨性的说着
“真的？！下次再进城的话，给我捎两本新书来吧？全村的小兄弟，就你出过镇子，认得路。”
说着，张生一脸惊喜的，正要从兜里掏钱，却被楚二河一把拦住
“嗨！就两本书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呢？我给你买…你的钱留着买纸，买笔好了。”楚二河拍了拍胸脯，“就是以后当了官，可别忘了我就成。”
一番推阻过后，楚二河还是执意不要张生递来的两个铜板。
镇上的月光，皎洁得很。两间院子里，洒满了斑驳的月影。
两个同样出身寒门的少年，穿着一样满是补丁的衣裳。只是张生的补丁看起来，只是单纯的清贫。
而楚二河的衣服，处处透着一种寒酸…没有家的味儿…
“你呢，二河？将来想干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等十八了，也去当个民兵…”
两位年轻人，头天晚上各自回家后，都各怀心事的久久不能入睡。
张生，心心念念想着的是，二河下次从外面回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新读本。
而楚二河的心里，除了如何去搞到给张生买书的两个铜板外；还有自己被山上贼子掳走的事，难道真是高坎那个王八蛋透露的，可他又是从哪听说的呢？！
乱糟糟的一堆糊涂账。
第二天一大早，土围子镇里出了件怪事。几乎全镇的公鸡，同时间都不打鸣了。
下河捕鱼捞虾的、上地翻地撒肥的、出镇给人剃头的…
全都破天荒的，睡到了当天的中午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