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几人面色都颇为难看。

张灵夕冲他们开怀一笑，“别这样嘛。我去去就来，等我一起用晚膳啊。”

转身看着道童，轻轻点头，“请。我这就随你上山。”

道童走得飞快。张灵夕沉默地跟着健步如飞。

一路上山，也没歇脚，她心中感叹，果然是习武之人了，这么走山路法，都脸不红气不喘的。

到了道观，道童领着她往后院走去。

“这是？去哪儿啊？”

“到师尊的修室。师尊和师父师叔都在那儿等你。”

“哦……”张灵夕心中隐隐觉得情况似乎很严重。

张灵夕踏入房间，就见师尊半躺在榻上，看起来非常憔悴，甚至有些痛苦难忍。张诚坐在床尾，张先跪坐在长案前。表情都非常严峻。

“灵夕见过师尊。您……是不是不太舒服？”

玉清道人冲她轻轻招手，淡淡笑道：“灵夕，你过来……”

张灵夕快步抵达床边，半跪在师尊身侧，“师尊有何吩咐？”

“本来不想你做什么冒险的事，只是想你在青城问道大会上能有所建树，但现在情况刻不容缓，只能堵上你放手一搏了。”玉清道人猛烈咳嗽了几下，面部表情扭曲，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他几乎是咬着牙根继续说到：“你可愿意？只能是你单独前往，会非常危险，我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那种危险，甚至你会赔上性命。”

“果然。”张灵夕心中暗叹了一句，但早已自我心里建设过数回，这会亲耳听到答案，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夕儿愿意。”她回答得很果断，没有冲动，不卑不亢。

玉清道人脸上瞬间闪过惊叹，但随即便欣慰的点点头。张桐那么懂事，桓君那么懂事，灵夕怎么可能不明白呢。他给了一个眼神给张诚，便放松自己窝进了靠枕里。

张诚给师父整理了一下盖被，便娓娓道来：“阴阳令，其实是藏在青城山顶明君阁塔下的一个秘密。三百年前祖天师开山立派，降妖除魔斩尽天下邪祟，并将一路集纳的玄阴之力，封印于宝葫芦之中，用阴阳令镇压之。正常情况下，祖天师封印可维持两百年到五百年。但为避免意外，还是定下了青城问道的规矩，因为时逢闰九月，玄阴之力会躁动异常，祖天师希望天下道法最能之士，能守护阴阳令，以保天下太平。”

“闰九时间由天相决定，前两百年的几次青城问道都太平度过。今年是第300年，而且，距离上一次问道时隔百年，又第一次岁在甲子。两个月前，玄阴之力就已经出现了异动。”

“两个月前？？”张灵夕有些惊讶。

“对。就是鲁蜃下山之前。师尊发现了异象，担心将来情况无法控制，就让鲁蜃去天山给你铸造兵器。但现在他还没回来，就已出现新的变数。”

张诚心疼地看着玉清道人。

“昨夜，那三个曾在路上偷袭过我们的西域剑客，和他们的主子，偷偷上了青城山。用血行针逼供师父，想知道阴阳令的秘密。”

“血行针？真的有这个东西？”张灵夕在静习室的一本古书残本里看到过，说是一种打入身体的气针。气流如丝针随血液流通，让中招者痛不欲生，但一时半会死不了。可惜古书是残本，记录也非常简单，并没有记录解决之法，她无意中翻到，当奇闻怪志看的，当时还感叹，这真是刑讯逼供妙法。没想到真的有。

“嗯。师父现在……”张诚声音有些发抖。

张先接着说道：“道观和学宫都有内奸的。我们已经很小心了。但对方还是收到了消息。他们知道玄阴之力已经起了异象，想捷足先登。”

张灵夕有些不解，“难道青城问道不是荣誉性质的名头意义更重吗？他们用龌蹉手段提前抢夺，也不是天下人认可的阴阳令主啊。青城问道只剩不到一个月了，他们有这等实力，为何不大会上争得头名便是。偷袭逼供，名不正言不顺的，对他们有何好处？”

“首先，天下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没有任何人有把握百分百夺得头筹。第二，玄阴之力已经出现异动，证明封印已经是最薄弱的时刻。”

“他们其实更想要玄阴之力？”

“对。玄阴之力是祖天师汇集天下至阴至魔的戾气而成。如果被释放，谁也不知道能造成多可怕的后果。而如果还能被人加以操控，那更是会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张诚调整了情绪，继续补充道：“赢得青城问道，可以名正言顺的拿到阴阳令。但历代阴阳令主都是负责守护玄阴之力的，加上明君阁的镇压，想释放或者吸纳玄阴之力，至少这三百年来是无人做到过。如今尚未到闰九重阳，异动剧烈，封印危急，他们大概怕我们留有后手，能修复封印，到时候哪怕赢得阴阳令，得不到玄阴之力也没用。他们才不是想当替天行道的守护者。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趁封印不稳，强行抢夺。”

“强抢就有用吗？”张灵夕发出灵魂拷问。

“能用这种阴毒手法折磨师父，他们想必志在必得。能吸纳玄阴之力为上，到时候一统江湖，甚至天下改姓都是可能。如果吸纳不了，就释放出恶灵，搞得天下大乱，他们也能趁乱而立了。”

张灵夕凝重的点点头，“那我可以做什么？”

“他们昨晚逼供师父未果，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来，或者有新的手段。所以，我们打算让你去修复封印。这里你的道法和天赋都是最高的。机会只有一次。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一个人去？”

“只能一个人去。玄阴之力干扰极强，如果超过两人进入，一定会被影响而自相残杀。一个人进去也会被迷惑，但意志力坚定和内心纯净，可以很大程度避免险况的发生。当然，过程肯定是极其危险的，而且里面已百年未有人踏足，情况我们也不清楚。”说着，张诚用无比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张灵夕。

她倒是惊人的冷静，只问：“如果我修复不了，怎么办？”

“宝葫芦是第一重封印，阴阳令牌是第二重，明君阁是第三重。以现在的异动来看，师父认为宝葫芦随时可能破裂。那就只能靠地宫和阴阳令牌做最后封印了。”

“我明白。”她脑海里闪过《晓风手记》上最后一页，“血祭”。她凄然一笑，也没多说什么。

倒是张先有些于心不忍，沉重解释到：“你进去后，一定要凝神运气，用尽量多的符咒修复封印。实在控制不住，就拿到阴阳令牌尽快撤离，尝试借用令牌之力封印整个地宫。实在不行……你自己决定吧。”张先顿了顿，“不要勉强，本来这也不是你该承担的，你做任何决定，我们都支持你，都不会怪你。平安就好。后续到底会发生什么，终究也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

“嗯。我有分寸的。”张灵夕挤出一个笑脸，“什么时候去？我下山拿一下符咒和佩剑？”

张先道：“今晚子时。你现在下山去准备一下吧。吃个晚饭休息一会。我晚上去接你上山。”

他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玉清道人和真隐道人，还是说了，“你如果不愿意，不用勉强，毕竟，这真的可能丢了性命的。”

张灵夕灿烂一笑：“也不是一定会死啊。那我先下山啦。我想去换身好看点的衣服。”

她快步走到门口，双手扶着门框，背对着三位道长说道：“我早已想过有此一天呢。我很坚定的。你们完全放心。我想……这也是我父母带我来青城山的本意吧。”

说完，她一路小跑离开。她脸上带着笑，但泪水却点点滴落。

张灵夕轻功加持，飞速回到了青城学宫。刚走到后院，就看到王谨、杨祎和崔甯坐在院子里。

“咦。干嘛。都在等我啊。”

“师尊叫你何事？”崔甯先发问了。

“没什么。山顶有个邪祟躁动，让我晚上去处理一下。”

“仅此而已？”

“对啊。你们也知道。论道法，我厉害嘛。嘿嘿。”

张灵夕开门进入房间，直径走去衣帽间翻找衣服。声音从里面传来，“你们仨别围着我啊，我现在去洗个澡，准备一下，一会一起吃晚餐啊。你们谁去弄点酒好不好？好久没喝一杯了。嘿嘿。当给我壮胆吧。”

三个人表情都很凝重，杨祎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崔甯给了他一个眼神。

“那你先梳洗，我们去给你准备酒菜。”崔甯拉着王谨和杨祎走了。

张灵夕仔仔细细清洗了头发和身体，擦干后还铺上了香粉。

她给自己挑了一套玄色改良长衫，内衬暗红色里裙，再将袖口认真缠紧，腰带也反复调试舒适度，别上了在成都小店机缘买下的回纹古银带扣。头发高高束起马尾，绑上一根大红色布带，随意的垂落背部。最后套上了一直舍不得穿的一双兽皮长靴。

她坐到铜镜前，美美的画了个妆。不是时下流行的鹅黄妆容，而是她在现代喜欢的心机假裸妆，但她把口红还是涂得明显了些，她想自己看起来更灿烂。

她自嘲，万一死掉了，毫无血色的样子多可怕，只能靠口红撑着最后的美貌了。

晚饭吃得异常尴尬。张灵夕笑呵呵地说着杨祎小时候被人揍的故事，其他几人却分外凝重。

她不想再看他们担忧的脸。草草吃完，站起来猛干了三杯酒，说到：“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干嘛苦大仇深的。我还是挺厉害的吧。嘿嘿。而且除了道法，我现在的剑术也是数一数二了呀。道长们当然是觉得我厉害，才让我去啊。不然，这么威风的高光时刻，干嘛让我去。你们准备好美酒等我回来吧。”

崔甯拿起酒杯，道：“祝你马到成功。”

感情细腻的杨祎已经没法话，心尖滴血的王谨已完全不愿意说话，只有沉着坚毅的崔甯，还能冷静地配合张灵夕演戏了。

餐桌上的气氛正压抑，张先来了，“灵夕，走吧。”

“哦，好。”张灵夕马上起身，“我去拿东西，马上过来。”她一路小跑回房，心中嘀咕，上山用不了半个时辰，张先比原定时间早来了很多，看来是又有了新的情况了。

她把平日里制作的大量符咒揣进怀中，腰上也缠了个腰包，塞满了大量符咒，短刀插入皮靴，紧了紧腰带和护腕。

她朝铜镜里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前鼓后凸的模样似乎很狼狈，于是披上了刚做好的玄色大披风，将自己整个身子遮住了。本来灵动的造型，看起来压抑了很多。

“呵呵，本来想留给他们一个轻松美好的形象呢。算了。被看见满身装备，更让人不省心。大斗篷的模样，起码很像个高冷女侠呢。”

张灵夕打开房门，大家都站在小院里。王谨的脸色已经快要结冰了。

她挤出一个笑脸，走出去拍了杨祎一下，“我的七白膏快要用完了，等我回来，你让青山给我送点上来，最近都没空下山……”

杨祎没有说话，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她。张灵夕用力回抱了他，抬头看天猛眨了几下眼睛。

她松开双手，又主动拥抱了旁边的崔甯，并把下巴靠在他肩头，轻轻耳语，“生命很脆弱的。世俗眼光身后评价都是身外之物。活着的时候不负自己的真心，才是人生值得。好好过吧……”

说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崔甯用力地搂了搂她。

最后，张灵夕笑眯眯地看着王谨，主动抱住了他，侧脸贴在他热乎乎的脖颈，在他耳边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我们算什么。但我很肯定，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记忆里曾经有过美好就够了。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王谨重重箍紧怀中的人儿，“我不明白。”

她笑了笑，“你明白的。”

张灵夕用力挣开王谨的怀抱，快步走向站在远处的张先，“师叔，走吧。”

张先点点头，转身离开。

张灵夕亦头也不回的走了，拐弯以前，她抬起手臂，挥手道别。

离开后门不远，萧浔站在路边。

张先看了他一眼，对张灵夕说，“我先上去，你快些赶上。”

“好。”

张灵夕走到萧浔面前，“怎么。专程来送行啊。不躲我啦？”

萧浔没有意外她会这么说，勾嘴一笑，“我也不想躲你。但是你做了选择。我只能躲你。”

“你以前为什么不这么直白呢？”

“我直白了，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吗？”

“不能。”张灵夕哈哈大笑，“我希望我爱的人，只对我一个人好。你好像对所有人都是那么好。我并不特别。”

萧浔苦涩的笑了笑，心中凄然，“其实，我只是习惯了给所有人笑脸，那些都是无关痛痒的人。却因为太在乎，将真正的爱意紧紧隐藏，你能看到的只是装不下溢出来的星星点点。”

他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抚住了胸口，轻轻说到，“你知道很危险对吧。这都是你想做的对吧。”

“嗯。还是你了解我。”

“其实你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对吗？”

张灵夕笑了，“嗯。或者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吧。”

萧浔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走了。”

张灵夕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她在水中弥留之际看到的脸，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脸。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着或许会再也不见了，心中酸楚，猛地回头小跑扑进萧浔的怀抱，紧紧抱住他。“你以后如果真喜欢哪个姑娘，一定只可以对她一个人好。而且，男子汉大丈夫的，你主动点。”

萧浔也紧紧回抱住她。“如果将来我有幸还能遇到心动的姑娘，我一定会的。”

张灵夕挣脱怀抱，头也不回的走了。

抵达道观，张先直接领着她去了玉清道人的修室，一开门，鲁蜃跪坐在长案前，一脸风尘仆仆，长案上放着一根通体黝黑的金属棍，就三十公分左右，是她设计的“伸缩警棍”没错了。

“鲁叔叔，辛苦你了。”张灵夕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试试你的专属兵器吧。好在及时赶回来了。”鲁蜃倒是一脸云淡风轻，虽然声音有一些疲累。

张灵夕拿起绝尘，比她想象重还要沉一些。她右手轻轻握住，闭上眼睛，左手来回触摸。嗯，是它了。

她猛的甩开，绝尘变成不到一米的锥形长棍，她凝神使用念力，棍身发出蓝光，稍纵即逝。她点点头，收起绝尘。再次拱手向鲁蜃致谢。

末了，迎着几位道长的目光，故作轻松地举起绝尘摇了摇，“绝世神兵都能及时送到，今晚，我应该有惊无险啦。各位师叔师尊，放下心来吧。”

她指了指一旁的地垫，“还有一些时间，我打坐一会静静心，师叔说了太阴之力会乱人心神，我怕我定力不够啊。嘿嘿。”她想凝神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她特别害怕看众人关心的眼神，大家都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虽然，她自己也这么觉得。但她一点也不害怕，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是没有丝毫恐惧感。 m..coma

或者，她觉得自己就是被献祭的，不想挣扎了。“给我这种灵力，老天选中的。咋办呢。老天最大啊。一命换很多命。是我的荣幸。”

她盘腿坐下，将绝尘放在膝上，闭上眼睛开始运气。

房间很安静。大家都各怀心事的思考着什么。

亥时末，张诚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张灵夕的肩膀，“灵夕，走吧。”

“好。”她慢慢吐纳完毕，站起身来，把绝尘别在腰间，披上大斗篷，盖上大大的帽子，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她五官凝结的可怕模样。

她走出房间。见到玉清道人已经躺在一张软凳上，四个小道童在旁边候着，张诚、张先、鲁蜃并排而站。

一行人沉默的出发了。四位道童换着抬软凳，行进也算迅速，没一会就到了山顶的千级梯前。上面就是明君阁。

台阶底下坐着几个人。

走进一看，是王谨、萧浔、杨祎和崔甯四人。他们起身走到玉清道人软凳前，萧浔拱手道：“师尊，弟子们请求助一臂之力。”

张先向前一步刚想开口，玉清道人抬手制止了他，“来都来了，一同上山吧。反正谁也不能进去，多几个人在外面等也没什么。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也算是多了几个强力援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张灵夕藏在漆黑的斗篷里，面无表情地走在队伍最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给任何人眼神。她不想分心，更不想给任何人别的暗示或者希望。

如果注定是最坏的结局，她希望她只是所有人生命中最普通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