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夕重重倒地。绝尘泛着暗红幽光，被她紧紧捏在手里。

王谨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但是人却站在了原地。他还陷在剧烈的情绪震荡中。

也许是心疼，她血肉模糊的手臂，额头爆裂的青筋和暗红的血印，似乎宣示着她在忍耐极大的痛苦，没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也许是自嘲，他担心了那么久，甚至想不顾一切带她远走高飞，他只想她活着，才不管青城山对她抱了什么狗屁希望，但她却始终只字未提。

也许是茫然，他喜欢她洒脱自由的模样，也是他打从心里羡慕的状态，而她现在却成为了阴阳令主，从此将无法避免的卷入无数纷争。

突然他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她，虽然他脑子里全是她踢掉鞋子盘腿而坐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甚至畅想过，以后他们的孩子，一定让她带着自由自在的成长，他一定不会像自己老爹那样严格要求。他缺失的所有童年，他都要让他们的孩子得到。

他懂事起就知道，所有宗亲兄弟所有世家公子都离他远远的，不是因为他是王家宗主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有个前朝公主的母亲，还是一个被现任陛下牵肠挂肚的女人。

他和他的母亲都痛恨这个身份。所以他告诉母亲，他爱上了自己的师妹，只是一个父母双亡被青城山收留的孤女，活泼可爱不按常理出牌，完全不是世家的人，他将来要有自己幸福的小家……

可现在……他已经不可能得到一个简单的家了。

他觉得视线模糊，现场很嘈杂，但他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杨祎冲过去，抱起了倒地的张灵夕。

小亭中原本围着的人群，因为杨祎抱着张灵夕到来，自动将包围圈扩大了一倍，脸上都是强行管理的淡定。青城学宫的人都是见识过张灵夕强大灵力的，只是突然看到她这怼天怼地的实战效果，和从未见过的玄铁兵器，难免还是重新审视一番。

温少游正在给萧浔把脉，长沙王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上始终挂着威严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崔甯的肩伤已经处理好了，他主动起身让了位置给张灵夕躺。崔将军看了看他，便走过来想给姑娘把把脉。哪知手刚靠近她右手腕，绝尘发出蜂鸣声震开了来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见多识广的萧远和崔勤都面色一凛，两人互看一眼，善于掌控局面的长沙王开口道：“先将灵夕送到偏殿休息吧。”

现场静默了一瞬，崔甯抛给杨祎一个眼神，后者再次上前抱起了晕倒的姑娘，往偏殿走去。围拢的人群也识趣的散去。

偏殿不大，原本是供学子们到山谷里训练时，用作临时休息的地方。这会，郑仕南正在里面运功给玉清道人化去血行针。

郑元澈一脸怒气地坐在角落里，由一个老中医处理伤口，西域三剑客则抱着剑靠在一旁，谈不上警戒中，但表情不算放松。

杨祎抱着张灵夕进来，找了空余的一个角落，将她放在了矮矮的长凳上。郑元澈原本撑握着剑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但随即崔勤和萧远跟着走了进来，他又若无其事的挪开了目光。

过来偏殿的一小段路上，崔甯主动上前给崔勤、萧远解释了一番：张灵夕手中兵器应该和山顶明君阁镇压的东西有关，一直是别人都不能碰的。

萧远点点头，他提前几日就住到了青城道观，大概情况已了然于心。虽说张灵夕最终的爆发力超出了预期，但于他来说，谁拿下阴阳令都可以接受。他需要做的都是代表王权，来恩威并施的笼络新任阴阳令主。

当然，还有一个意外，那是家事。他过年时就觉得儿子有心事，今日一见，心事恐怕也和那个姑娘有关。

张灵夕昏昏沉沉中，突然被灼热如火山熔岩的热流流过心口，猛然坐起身来，一大口鲜血喷到绝尘上。

“还好，及时找到了意识，不然这二两血就浪费了。唉，黏黏糊糊的真脏。”她心中喃语，也顾不得旁边有多少人围观，只是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边的鲜血，再凝神起了三张灵符覆上绝尘，然后将之收回袖中。

她一脸淡定的在裙摆上擦干净两手的鲜血，起身向萧远和崔勤拱手行礼道：“张灵夕见过两位大人，刚刚失礼了，见谅。”她专心的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手，心中自我催眠，“没事没事，只要我不要去想尴尬，我就不尴尬。”

萧远微笑道：“阴阳令主客气了。我儿萧浔和你乃同门师兄妹，你叫我一声世伯更显得亲近。以后姑娘到了建康，多来长沙王府走动。”

张灵夕眯眼微笑，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萧世伯。”又转头向崔勤一欠身，“崔世伯。”

她心中坦然，萧家这礼贤下士毫无架子的姿态，活该他在王权和世家之间如鱼得水。萧浔的八面玲珑大概算是先天自带了吧。她余光看了一眼靠在墙角的萧浔，有些担心自己那一棒子是不是打得太重了，不会有啥内伤吧。可当下她真的有点控制不住灵魂的感觉。

想到这，她下意识摸了摸绑在小臂上的绝尘，“这玩意儿还是会乱人心神。符咒必须改良和精进才是。”

打完招呼，张灵夕正准备退到一旁，萧远往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个令牌，递到她面前，“陛下托我送给阴阳令主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只是圣人的一点心意，他对道学修隐亦非常有兴趣，还望以后有机会和令主探讨一二。建康城也修葺了一座宅院，请令主到皇城安家。”

张灵夕嘴角一抖，这圣人倒真会摆姿态啊，一副尊崇修士的明君模样，但又“请”你到皇城去住住。她盯着那块刻了一个“净”字的黄金令牌顿了片刻，鞠躬双手接了过来，“民……民女谢恩。”她也不知道这皇家礼数该怎么地，就随便从记忆库里抽了一个谢恩画面生疏的演绎了一下，她前世从电视剧里看来的。

场面正是有点尴尬的时候，张诚走了过来，他向萧崔二人简单行礼，便说到：“师父的血行针已经化解，但内伤严重需要休息，贫道先行送师父回道观。”

萧远点点头道：“本王和崔将军到营地做一些善后工作，明日就将返回建康复命，来日定再登山拜会各位道长。”

张诚向萧远行了个礼，转头扫了一眼张灵夕等人，“灵夕先回学宫休息，明日上山请回阴阳令牌。散了吧。”

言罢便招呼道童们，抬着玉清道人走了。郑仕南远远冲这边拱了个手，也和自己的人迅速撤走了。

张灵夕心叹，“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尴尬啊。我在担心个啥。王权世家江湖，其实不都一样，目的达到就收拾成果，目的达不到就收手走人，来日方长呗。”

“浔儿谨儿今晚再到学宫休息一晚吧，也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日我派人去接你们。”萧远看了一眼崔勤后再问到：“甯儿和祎儿如何安排？明日和我们一起回建康吗？”

“萧世伯，崔甯有伤在身，会在学宫停留几日再行启程。”崔甯恭敬的答到。

崔勤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多休息几日也好，把伤养好了再动身。明日我和萧王先回建康复命，你和祎儿休息好了，再回来不迟。不着急，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回吧。三年学道也是辛苦了。”

萧远还是挂着半永久的微笑，再看向张灵夕，“令主打算如何安排？”

“啊？我……”张灵夕一时间对这阴阳令主的称呼还完全不适应，要不是这位威严的大官看着自己说话，她都意识不到他在问自己，“我，明日先到师尊那儿听候吩咐。然后才能做决定了。”她顿了顿，马上摇了摇手里的令牌，“我一定会到建康亲自谢恩。嗯。有时间限制吗？需要我立刻过去吗？”

萧远也是收集过各方面信息的，知道这个姑娘不按常理出牌，亲眼见到还是笑容卡顿了半秒，“令主随心便好。”

老狐狸乐得纵容这姑娘，只要不和他作对就行，越无视朝堂世家，他越喜闻乐见，他到真不是个控制欲强老古板，陛下也是喜欢他这一点，来之前就让他全权处理青城问道的所有事情。

回到青城学宫时天已经黑透了，张灵夕再坐到北院那个小小饭堂里吃饭，一时间百感交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只不过月余时间，她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静默无言进食的王谨，一路他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她内心也无比挣扎：“王谨是在生气吗？觉得我隐藏实力骗了他？可是我也是抱着搏一下的心态啊。绝尘第一次实战，有多大能量我也不知道。我该主动给他解释一下吗？可是我怀揣着一个隐形炸弹啊。玄阴之力真的不知道啥时候又反噬我。我说不定随时挂掉。是不是别去勾搭别人的好？”

张灵夕心猿意马的有一口没一口的拨弄着面前的餐盘，“给你，多吃一点肉，你流了那么多血。”王谨端了一盘鸡肉摆到她面前，她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你。”

她顿了顿，还是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也是没把握的，纯粹想争取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用绝尘实战，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只是听说郑仕南可以解师尊的毒……”

王谨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你接下来如何打算？”声音冰冷。

“我……应该会去建康吧。我明天请示一下师尊，听他老人家安排。”

“好。我们建康见。”

张灵夕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喃喃应了一句，“好……”

杨祎早早陪着受伤的崔甯回煜月楼休息了。张灵夕回房打坐调理了一会，又感觉元气满满了。她心道：“别的不说，现在恢复得特别快。感觉整个新陈代谢都加速了两倍。我这是回光返照吗？挺吓人的。”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了郑仕南的手法，猛地坐起身来，迅速套了衣服连跑带轻功的飘去了静习室，她想去找到那本血行针残本，她应该想通了缺失部分的奥妙了。

她从侧窗翻进静习，看见角落里有灯光，她轻轻猫过去一看，萧浔坐在那儿发呆。那个位置是她固定坐的，他右手一下一下茫然地拨弄着她留在那儿的字帖，神色若有所思的漠然，没有一点笑容，这种表情她第一次看到。

这能是什么呢。张灵夕没有动，只是隐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