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濡目染，外公能用英语跟人简单交流，只是不能阅读。

所以皿皿读给他听。

他虽然是外公的外孙，然而外公本人并没有亲孙。他的舅舅们，养的都是女儿。而外公因为在英文报馆工作很多年，深受英美文化影响，知道对欧美人来说，亲孙和外孙，是同一个称呼。

皿皿读的英文，抑扬顿挫，吐字清晰标准。那是上海中学的教育产出。

外公很开心，很满足。

每回皿皿走的时候，外公总是偷偷塞给他两块钱。结伴同来的用用，往往只得到一块钱。兄弟俩都知道其中的差别，兄弟俩都认为应当如此。

皿皿觉得应当如此，甚至觉得是弟弟占了他的光才白得一块钱。弟弟应该感激他。

用用觉得应当如此，是因为他认为他比哥哥小。小孩子当然应该拿少的。

久而久之，父母也知道他们每周见外公都会拿到零花钱。皿皿爸爸曾经想过让孩子们把钱充公，被妈妈阻止了。不仅不充公，妈妈还强势坚持每个月给孩子们5毛钱的零花钱。

想了一下，妈妈改口:“小的5毛，大的一块。什么时候小的也读中学了，就追加到1块。大的读高中，就追加成2块。”

皿皿妈妈很少坚持做什么事，但凡她坚持的，皿皿爸爸都会妥协。

皿皿每个月从外公那里拿到8块，从妈妈那里拿到1块，再克扣些口粮，零花钱还算在班级中位线以上。他毫不犹豫用攒下来的钱，陆续买了吉他、网球拍、牛津字典、德语资料等班上风行的物品。

三年下来，他不比任何人差。关于这一点，他很满意。

现在，就剩下中考了。

考得好，继续读上海中学，住学校宿舍；考得不好，就要分流到其他高中，而其他高中，是没有校舍可住的。

皿皿觉得自己没有退路可言，因此复习得无比扎实。

每当他困了累了，他就想他那10平方米的四口之家。如今，他长高了，用用也长高了。光是躺人，10平方米都快不够了。

皿皿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困或累，他不再与同学们周旋，甚至放弃了他沉迷其中的攀比，转而严肃地投入大复习。

掐指一算，皿皿中考放榜的日子，正好是皿皿爸爸从江西赶回上海的日子。

皿皿穿戴一新，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相约去学校看分数。

他还没有正式出发，班主任的报喜电话就打到了隔壁邻居家——当初在他们家对面的六口之家搬走了，搬进了更大的一室户。新的一室户拥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间，真是羡慕死了老邻居。

新搬来的是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小夫妻比较赶时髦，安装了家庭固定电话。

班主任的电话打到小夫妻家，正好那位妻子休了一天产检假。医生偷偷告诉她，她怀的是个男孩儿。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施，三口之家正成为城市里的新的典型家庭。

孕妇无所谓胎儿性别，公婆则高兴得眉开眼笑。

恰逢此时接到皿皿班主任的报喜电话，孕妇凭生喜上添喜之感，特意从糖果罐子里抓里一把巧克力给皿皿。

皿皿已经一米六有余，是个不折不扣的英俊少年。他红着脸，接过巧克力。

不一会儿，皿皿再次考上上海中学的天大喜讯就传遍了整幢楼。

紧接着，皿皿爸爸开着大卡车回来了。

整幢楼的人都不约而同向他贺喜。皿皿爸爸激动得直奔4楼，大声喊着皿皿的名字，皿皿走出家门，来到走廊。急奔而来的年轻父亲，一下子将皿皿高高抱起。

众人发出友善的笑声。

英俊少年又一次红了脸。

用用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窥视到那热烈的情形，心里羡慕极了。比羡慕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间的邻居新家还羡慕。

和众多邻居好一阵说笑之后，爸爸手搭哥哥的肩膀进了家。

一回头，爸爸的目光对上了用用的。

“听说你要上大境中学？”

用用赶紧点头。

他参加了择优考试，没有考上上海中学，他将普升进附近的对口中学。那是一个乏善可陈的寻常中学。

他希望爸爸表露一下失望。然而，并没有。

妈妈也不曾表露过失望。仿佛理当如此。

用用于是自己也不小心地，不流露任何失落之情。

那些从外公处得到的零花钱，以及妈妈给的零花钱，他统统仔细地攒着，尽可能地不花。那些钱，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暑假里，皿皿忙着跟同学们约会。他不仅痛痛快快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在知道弟弟用用有一笔巨款后，还甜言蜜语地哄他借给他。

“我肯定会还给你的。”皿皿说。

“不，你肯定没有钱还给我的。”用用说。

“我肯定愿意还给你的。”皿皿坚持。

“愿意没有意义，你没有还款的能力。”用用坚持。

兄弟俩在1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对视。皿皿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忽视很久的弟弟，竟然有这样沉稳坚定的一面。

无论皿皿怎样说，用用都不为所动。

“你要怎么样，才肯借给我钱？”无计可施的皿皿，不得不放下身段，说话中带着央求。

“我有两个条件。”用用的声音里有一种胜券在握的平稳。这一点尤其让皿皿受冲击。

“你说。”

“第一，你把你的旧物卖给我，我花钱买；第二，作为感谢，你带我参加你的同学聚会。”

在极短的时间内，皿皿第三次受到冲击。他像看魔鬼一样看着用用。

“买买买……卖卖卖……”皿皿康复已久的结巴突然又复发了。

“对！你放在衣柜后面很久不用的网球拍，你刚学几页就不再翻的德语书，你已经尘封快两年的吉他，卖给我。我付钱给你。你不需要还给我。”

皿皿感觉自己失去了身为哥哥的自信。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案板上，行将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大口呼吸，以缓解心中受到的冲击。

“如果你跟女生一对一约会，不需要带上我。但你跟你的很多同学一起外出的时候，带上我，我的个人开销，我自己负责。”用用冷静地补充。

皿皿手捂胸口，他要爆炸了！他感觉他正在跟魔鬼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