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比宿舍里的床和被子都舒服得多，外面一月份的寒气也被遮挡在外，只是偶尔有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传入。

可平时明明睡眠很好的方闲今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没太多的心思去看书。

一旁的杨小洛还有点害怕地问：“闲哥哥，是不是声音大了，吵了你啊？你再帮我调小点吧。”

方闲把被子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头，对杨小洛摇了摇，抿嘴笑了笑，只是房间里黑漆漆一片，也不晓得杨小洛能不能看到方闲的表情和动作。

杨小洛听书的声音已经到了最小，再下一档就要静音了，根本不可能打扰到方闲的睡眠。方闲也知道自己睡不着是因为心神不宁。

他并不怪舒啸山，舒啸山非亲非故，也非父母，并没有义务无条件地帮自己。他把自己送到周成这里来实习，肯定有他的目的，这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来实习，对他研究生的复试，肯定是有极大好处的。只是福祸相伴，如今舒啸山要他只能去报考周成的学生，这就有点难办，虽然可以阳奉阴违，但也不排除被舒啸山发现后，暗中再使绊子。

舒啸山虽然只是吉大附属第一医院的主任医师，可能要把你送进谁的手里去读书，有点儿困难，但是要捣乱，湘大医院也是湘省内，可能就没那么难，只要随便说上几句话，估计就够自己喝上一壶了。

毕竟自己的履历啊，也无任何出众和出彩之处。

可要打破常规去成为周成的学生，方闲也觉得自己的履历和资质完全不够看。

难办呐……

方闲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但是醒来时，却是在杨小洛旁边的电话铃声响了，首先把离电话最近的杨小洛给惊醒，后退了两步，微微拍了拍胸脯在那里抿着嘴唇。

方闲赶紧掀开被子，然后一看来电，赫然是陌生的电话，但归属地却是沙市。

稍一犹豫，方闲伸了个懒腰，一边选择了接通，略有些懒洋洋，一边揉着眼圈：“喂？”

“是小方吧？我是周成了。”电话的另一头传出了人声和车门开关及车发动机的声音。

方闲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声音也努力变得比较积极向上和清醒：“周老师，我是方闲。我是今天就要去科室实习吗？对不起周老师，我可以马上赶过来。”

今天是周六，按照道理来讲今天是不会入科室的，之前周成也没提起过，但并不妨碍周成可以随时要求他赶到科室里去。

“没有嘞，小方。你现在发个定位给我。我今天去浏市有个会诊手术。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

“我提前和舒主任联系过了，他对你今天没什么其他安排，你有时间吗？”周成直接提前做好了舒啸山那边的工作，让方闲根本没办法拒绝。

方闲连忙点头说：“有的啊，周老师。”

“我这里距离地铁站很近，要不我打车去地铁站坐到您最顺路的站点再下，这样可以节约时间。我现在在浏阳河到湘江汇入口这边，有点儿偏。”方闲马上表现得非常积极。

昨天晚上他思考了很久，舒啸山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就是周成若是能成为老师，对他的好处极大。虽然他不能去打破规矩，可周成能！

他要做的是，让周成愿意为他去打破规矩！

要得到周成的青睐，积极肯定没有用，但积极绝对是基础。

“嗯？”周成沉吟了一下，说：“那你先试一下吧，你可以先坐一号线转二号线到人民东路站下吧。我们从那边上高速，可能还快一点。那里也好停车一些。”

方闲现在的位置在开区，周成现在在雨区。先到方闲那边，就有点儿绕了。

约定好后，方闲赶紧起床洗漱穿衣服这些，然后把灰色保暖内衣和黑色的羽绒服这些保暖的装备都给套上后，对杨小洛说：“小洛，你今天就不跟我一起跑了好不好？”

接着看着杨小洛有点儿着急地摇头，方闲又解释：‘我们今天跑的地方有点远，人也很多，而且做了手术估计就回。’

杨小洛仍然摇头，有点紧张地要拉住方闲的衣角，似乎不想被方闲扔下，满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方闲也不忍心，便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地铁上遇到的人会很多啊。我为了赶时间，算了，我还是打车吧。”

方闲觉得，杨小洛若是跟着，在地铁上没人能看到她，会把她挤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到时候会生生把她吓死。虽然‘杨小洛’死后相当于别自己献祭了，能够得到不少的好处，但像‘杨小洛’这样的‘好友’，有自己完整的思想，在方闲眼里，与另类的生命没区别。

方闲暂时还没想把她给‘弄死’。

杨小洛立刻笑着点点头。

……

与周成再遇到的时候，周成就在约定好的出站口旁边的停车场等着方闲，方闲找到了车牌号后，就马上上了车，周成也没发现方闲是打车过来的，上车后便启动了。

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欸，小方，你考了驾照没有啊？”

方闲点头说：“周老师，高考的暑假就考过了。只是没怎么开，再过几个月，就得去换证了。”

驾驶证最初领的有效期是五年，方闲本科五年，正好快到了换证的时候了。

周成就笑笑说：“那以后若是跑远了，我们可以轮流着开回来。我跑过的最远的会诊手术，就是你们吉市了。有一次坐高铁从怀市转，还得转车坐一个多小时。下次估计是自己开车过去。”

“可以的啊，周老师。”方闲简直求之不得啊，这周成明显就是在给他暗示什么，心里都乐开了花。

“对了，周老师，昨天朱师兄他？没什么事吧？”方闲赶紧表示对师兄的关心，毕竟朱蒙有脑血管的问题啊。

周成听到朱蒙两个字，就似乎感觉有点心累地回道：“哪能有什么事，好在发现得早，只需要吃点药调理一下就好了。”

“只是你那两个师兄都特别会找借口偷懒而已，以后你就会渐渐习惯的。”

“今天我们要做的手术啊，资料我VX发给你啊，你先好好地读一下，我还没看过。你看完简单给我说一下。”

周成一边说着，一边就用手机给方闲分享了一个文档，然后才马上把手机又放在了车载手机支架上，继续导航。

方闲立刻有点紧张起来，这个周成老师，未必也太狠了一些吧？考核的节奏一波接着一波，这哪里是让他简单说一下啊，就是要他把关键东西都总结出来说给他听！

不过这种考核还算好咯，都已经有详细的资料了，讲究的就是一个细致而已。

仔细浏览完病人的资料后，方闲就说道：“周老师，这个病人是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奶奶，因为膝关节骨性关节炎做了膝关节置换术，术后多次感染，这已经是准备做第三次清创手术了。”

“本身的疾病有高血压2级，极高危，2型糖尿病，血糖一直控制得蛮好。既往无特殊手术史及外伤史。”

“第一次术后第五天渗液较多，渗液细菌培养结果是金黄色葡萄球菌，第二次术前培养结果也是金葡。第二次术后第三天的培养结果是大肠埃希菌，第二次手术术中培养结果是金葡。术后培养又变成了大肠埃希菌。”

“第三次手术过程中培养结果是多耐金葡菌，前天和昨天都培养出了多耐金葡，目前敏感的抗生素有万古霉素和多粘菌素。”

“现在的炎性指标都超高。白细胞计数19.8，C反应蛋白（CRP）124，血沉（ESR）有100！感染后CRP都大于50，ESR都在40以上。”方闲简单而有针对性地把病史和检查结果回报了一下。

周成听了后，看了方闲一眼，问道：“最后一次有查白介素6（IL-6）与结核菌素吗？”

“查了，白介素和结合菌素结果都是正常的，本次术前三天也再次做了结核全套，都是阴性的。病历中也没有结核感染的相应症状的记载。”方闲也知道周成看到血沉高，可能会去考虑结核感染的情况。

结核感染后的常规症状就是午后低热、盗汗等，虽然没有症状不能排除，但是没特殊指向性的话，也不能强行去考虑。

“嗯！好。”周成点了点头，一边开上高速，一边又问说：“你觉得，前面几次清创，为什么会失败呢？”

这问题就有点儿尖锐了，方闲很想说周老师，我能不能讲不知道啊？

“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清创不彻底吧！”

之前邢周就有讲过感染患者的治疗最重要的四个点，清创不彻底，是再发感染里可能性最高的。

周成听到了方闲的话，眉头稍稍一皱，但也没多说什么，一路就下了高速，直奔浏阳市第一人民医院而去。

到了浏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早就有人来接周成了，来的人还是浏阳市第一人民医院骨一科的副主任医师萧战，也是这一次请周成来会诊的人。

萧战身材和个子都中等，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在周成下车的时候，就赶紧来给周成开车门，十分恭谨地躬身说：“周老师，一路奔波辛苦了，我本打算喊人来接您的，您给拒绝了。真是不好意思，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去，会骂我老萧不懂事啊。您真的是，太客气了。”

方闲也是从后车座推开了车门！

周成先下车，然后回头对着方闲招了招手说：“来，方闲，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浏阳市第一人民医院骨科的主任，萧战萧老师，萧老师也是我们湘雅医学院的前辈，你喊他萧老师。”

周成没先回萧战的话，而是先介绍了一下方闲。

方闲听到萧战两个字的时候，就很想问一句你认得你儿子萧炎吗？但估计这么问会被打死，赶紧微微欠身说：“萧老师好。”

萧战稍稍一愣，认真地看了看方闲，都不是他熟悉的周成的两个学生，连说：“这是小方啊？我还以为是弋风或者小朱会跟着过来呢。”

周成说：“萧主任，今天杨弋风值班，朱蒙去了实验室，我就把方闲带来了。涨涨见识。”

“欢迎啊，欢迎啊。只要是周老师您带来的人，我都欢迎。”萧战一直陪着一副笑脸，然后说：“周老师，咱们不站这里说话吧？我备了一桌便饭，要不一边休息，一边再聊。”

方闲是没吃饭的，有点儿饿，但也能扛得住。

周成明显是个急性子，看了看时间，就说：“萧主任，先去手术室看病人吧。做完了手术再吃饭。”

萧战似乎早有预料似的，一边领路，一边说：“周老师您每次来都是先做事，我是真的怕招待不周啊。”

“病人的资料我都给您发过来了，这个病人不知道怎么搞的，做了置换后啊，就一直在感染，清了两次，第二次还用了硫酸铜载抗生素，还是感染了，就只能请您下来再辛苦一趟了。”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啊。这边，小心脚下！”萧战一边欠身引路，一边还十分客气地提醒着周成。

方闲看着比周成至少大了二十岁的萧战，对周成恭恭敬敬，便知道周成的江湖地位，真是不低啊。若是能成他的学生，该多好啊，只可惜。

他今年就根本不收研究生。

周成也陪着感慨说：“感染啊，所有外科医生的噩梦！有时候也讲不好是什么理由，萧主任，病人的麻醉打好了吗？是全麻还是椎管内麻醉？”

全麻就是全身麻醉，患者无意识，椎管内麻醉是半麻、患者有意识，只是失去了下肢的感觉和运动功能。

这个必须提前搞清楚，免得在台上周成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被患者摘取一部分听了去，给萧战添麻烦。

“全麻，全麻，周老师您放心吧。这回请您下来，一是为了做手术，二自然是希望您再多多讲一讲教学的，请到您一次可不容易啊。”萧战一副诚恳的当学生的表情，耳朵认真地竖起。

周成最初出名在他的专业，二次闻名于科研，如今的盛名，更加在他的教学。

带的两个学生也都像开了挂一样，约他去上课和做手术的人，都是排着队的。

萧战自然不会只让周成来做个手术就走，若能有机会喊他上上课，那是更加完美的。就算没有单独的课堂，术中能够多指出他们的几个错误，也会让他们受益无穷。

周成感慨说：“我也没办法。开会、手术、实验室，哪里都得跑，也很少有机会出来。也就特别熟的人邀请，会出来学习一下。”

萧战一听，赶紧脸色一正，把脸稍稍一偏地说：“周老师您客气归客气，还是别打老萧我的脸啊！这话咱们私下里客气客气就好，传出去了，我老萧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的。”

“整个湘省骨科，谁不知道您周老师的大名，您来这里学习，这不是只能把你往坏了的地方带？您又不去。要不今天安排一下？”萧战一边开着玩笑！

周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当时顿住了脚步不走了，看着萧战。

萧战马上开始拍打自己的嘴巴，看了看周成身后跟着的方闲，然后说：“我今天早上起来嘴巴抽了风，周老师您别见怪，这边请。”

然后萧战就不敢再多说话，顺着电梯来到了手术室，方闲则是一直跟在二人后面，听着二人的说话，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鼓励地看着旁边只露出一点儿害怕的杨小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