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别馆的那位夜神殿下真的病重了。一连数日，鸟族卫士都能在馆外听到殿下那长时间不断的咳嗽声。听得馆内的仙侍说，殿下都瘦了一圈，虽然更加清癯俊朗，却也着实令人担心他的健康问题。

直到天后娘娘亲自封了一个盒子送来，殿下的病才真正有了起色，次日，病体稍痊的夜神便来幽泉宫拜见母神，答谢母神看顾之恩。

“天后娘娘正在林中散步，殿下请这边走。”润玉跟随着天后的侍女，一步步走入幽泉宫深处的无梦林。

林中所植都是十万年以上的梧桐树，树冠参天，草木葱茏，一片碧色。遥遥可见林泉深处，一个颀长的身影倚木而立，望着眼前清溪不知想着什么心事。

润玉示意侍女退下，独自走到那清溪前，在那人身后丈余之处停步，行礼道：“孩儿润玉，恭问母神安好。愿母神长寿无极。”

“润玉我儿，听闻你近日有恙，现下可大安了？”天后身着淡金色的长袍，花木掩映，幽深的日影绘出了她的轮廓，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多承母神厚爱，派人送来灵药与润玉，孩儿如今已经痊可，在此拜谢母神大恩。”润玉说着便要再拜。

“区区小事，不必行此大礼。你此番奉了你父帝钧旨前来探望，本座绝不能让你在翼渺洲出事，失了我鸟族的待客之道。”荼姚一如既往的冷淡。

“是，孩儿多谢母神。”润玉起身。

“陛下可好？”

“回禀母神，父帝一切都好，只是挂念母神归宁在外，怕有甚疏漏之处，故遣润玉随侍母神左右，且盼母神早归天界，一家团聚。”

“一家团聚？呵，原该一家团聚的……旭儿如何了？可有他的下落么？”

“回母神，孩儿已经派出五方天兵，打探火神殿下的行踪，相信不日便有消息。”

“五方天兵？润玉我儿，果然调度有方。”

“孩儿不过是承命而为，待到火神回转，润玉仍是挂夜布星的一方散仙，毕竟，这漫漫长夜，灿灿星光，才是润玉多年之伴。若执掌天兵，反而失去了这份自在。”

“天家之子，怕是不由得你永远如此自在。”

“有火神在，天家又何必苛求孩儿这样一个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只怕夜神殿下，不仅身怀布星之术，兴许还胸藏百万之兵。”

“母神……”

风吹动了梧桐的叶子，沙沙作响。

润玉抬头看向那个女人，她始终背对着他。他忍不住心头酸涩：“母神，孩儿无意与火神相……”

“润玉我儿，难不成，你认为本座在怀疑你的孝悌之心吗？”

“孩儿不敢！润玉只求母神明鉴！”润玉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悠悠此心，陵光为证！”

“住口！”

她终是转过了身来。

这些天来，他第一次看到了身为天后的荼姚。

眼神凌厉，气势夺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想过无数次，他该如何面对曾是“芷若”的荼姚，却不料，荼姚就是荼姚，他面前的这个人，十足的骄矜，十足的霸道，与温婉柔弱扯不上一丝关系，何曾有半点“芷若”的影子？

这姣好的容貌分明一般无二，那给他的感觉何以判若两人？

“夜神殿下，还请谨言慎行。”天后脸上的怒气一瞬即逝，让他怀疑刚刚看错了人——她何时竟有这等涵养功夫了？

“润玉我儿，你可知这林，何以名为无梦？”天后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下来，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哄着儿时的他，一起数着夜幕上的星星一般。

“回母神，无梦典出《南华经》：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凡寝不梦乃由神定而成，亦即所谓至人无梦。”

“不错，至人无梦，我儿心慕大道，当知梦为幻境，有梦则神不定，不定则生殃乱。所以，那无谓的梦，便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宣之于口，否则，也许会招来杀身之祸。”

“孩儿知道了，润玉定当谨记母神教诲，不敢须臾忘怀。”

“那便退下吧。”

“是。”

润玉向林外走去。

“润玉！”

忽然的一声呼唤，他带着期盼回身。

那一声，好像那天的湖畔，她在夕阳下唤他“润玉”，带着一点情急。

“……三日后，本座与你，同返天庭。”

依旧是那样疏离的模样，那样疏离的语气。

“……孩儿遵命。”

荼姚看着那人走出无梦林，走出幽泉宫。

刚刚有一刻，她又感受到了神魂破裂开的痛苦。

临渊台那罡风遗下的旧患，即便多了这三万天劫的修行，也仍是难以补足吗？

她抓紧了身畔的梧桐树，潜行运功，直到夜色将临，方才离开那一泓碧水。

夜神在云水别馆歇下。

是时候整理行装了。

他想着，从枕下取出了那只盒子。

荼姚送他的盒子。

润玉轻轻打开，拿出了那瓶专治灵火之伤的鸟族圣药，将药膏均匀涂在受伤的手臂上。

伤口已经愈合，连疤痕也渐渐淡了。最后那一点涂完，想必这手臂便能光滑如初，再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他停下来，不再上药，而是包扎好胳膊，将玉瓶放回盒内。

那盒底，铺的是白芷和杜若。他闻到了那独特的香气。

只是，是烧成了灰烬的白芷和杜若。

润玉合上盖子，紧紧地抓着一方锦帕。

他是如此用力，看不见的灵火仿佛仍在灼烧着他。

润玉幻出一把匕首，在那伤口原处又狠狠划了一刀。

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榻上。

那俊美苍白的脸上，泛出微微的品红。

夜神笑了，神色间流露出一种病态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