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起身了？”仙侍听到帐中动静，已经备下盥洗用具和新衣冠，捧好了待命。

“嗯……进来吧。”帐中人恹恹地应了一声。

进殿后，小仙娥忙着为娘娘梳洗更衣。荼姚见了那新绣成的素色后服，微微皱了皱眉，吓得仙侍跪了一地：“娘娘，这是织女受陛下之命，新赶制的一套成衣，时间仓促，未来得及请娘娘先行过目，是臣等失职了。”

“无事，你们不必这般惶恐。”看到仙侍那般战战兢兢的样子，荼姚倒觉得好笑起来，“他呢？”

“回禀娘娘，今日卯时陛下已经离了偏殿，前去朝会了。叮嘱臣等不要打扰娘娘休息，还说待散朝后将与娘娘共进朝食。”仙侍毕恭毕敬地回道。

原来他在自己睡熟了之后又潜行回返偏殿，难为他考虑如此周全，为她的声誉着想。荼姚有些感动，看到仙侍仍然跪得笔直，不由一笑：“都起来吧。你们先退下，只留双成（注1）在这里就好。”

仙侍们应声而退。双成上前，为天后细心绾起如云长发，挑选合适的珠钗。

“娘娘，您看这根白玉如意簪好么？正好和您的新衣相称。”

荼姚看看衣襟上的银丝绣凤，又望了望镜中的自己，忽道：“双成，我是不是老了？”

温婉的仙子一听此言，立即放下梳篦，拜伏于地：“娘娘恕罪！是双成哪里做的不好了么？让娘娘伤心了？”

“没有。你们怎么都怕成这个样子？”荼姚伸出手去，引她站起，“你没做错什么，双成。我只怕，是我做错了……”

“做错？娘娘怎会做错呢？”双成很是不解，但见天后神色哀伤，又不禁宽慰道，“娘娘，您容颜一如双成在瑶池初见您之时，冠绝当世。何况天人若非命终，焉会五衰？您多虑了。”

“是啊，是我多虑了……”荼姚痴痴地望着那镜里映出的影像——依旧的明艳夺人，却忧色难掩，“一转眼，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散朝时间早过，璇玑宫仍不见那位陛下归来的身影。又过了一刻钟，有郎官传话，言陛下还有要事与朝臣商议，今日便不与娘娘一同用膳了。

荼姚听了，只说了声“知道了”，更无他话。郎官恭敬作礼而退。

今日之日尤其漫长。朝食之后，荼姚才打了会儿棋谱，就被仙侍拦下——娘娘切不可劳神。她想要作画，又被殷勤劝说娘娘理当静养。无奈之下只得按素女所嘱，饮了汤药，荼姚颇觉疲乏，随后便昏沉睡去。再醒来已是傍晚，忽听得殿外有人低低说话之声，似是一个男子在问：“娘娘醒了么？”

荼姚当即命随侍的飞琼（注1）前去问询，片刻后，飞琼回到寝宫，奉上一枚同心方胜，说道：“是陛下遣人来探望娘娘，说娘娘若醒，就呈上这方胜与娘娘过目。”

荼姚接过，将方胜拆开，却见一纸桃花笺上，魏碑浑穆，写着两行字：“人定天河，曰以为期。”（注2）

飞琼看到了天后脸上悄悄浮现出一丝温柔笑意，像初嫁到天庭时那般楚楚可人。

二鼓方过，荼姚已飞至天河。

今夜这里少了守卫，显得格外静谧。夜幕拉长，众多宝石一般的星子在空中闪烁。

荼姚仰望那幽邃的星空，河水被风吹起涟漪，涌上岸边，濡湿了她长长的裙摆。

素裳如轻羽，衣袂飘飘举。她闭了眼睛，听着夜风拂过水面，拂过发丝的声音……

突然觉得手上微凉，她低头看时，原来是一只幽蓝色的鸟儿，围着她嬉闹。

“陵光！”那一世的周芷若，心里着实惦记这只星星化成的朱雀，如今故人重逢，她亦惊喜不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荼姚生为凤凰，天生便得鸟族爱戴，这朱雀星宿也不例外，一挥一转之间，它已经绕着她翩翩舞蹈起来，那星子凝聚的眼眸里，是再明显不过的讨好亲近之意。

荼姚微笑着在岸边坐下来，摩挲着陵光的头，看它蹦蹦跳跳的，样子极是可爱，忍不住在它额上亲了一下。

蓦然间天河扬波，风雨大作，掀起一阵狂澜，惊得朱雀一个激灵，忙不迭地向后退。

荼姚抱了它在怀里轻轻哄着，脸上一派云淡风轻：“闹够没有？你看你，都吓到它了！”

天河里探出一个巨大的龙头，半尾硕大的龙身。那龙伸出一只爪子捋了下长须，翅膀张起，姿态颇为老气横秋，亮亮的龙睛中却写满了孩童般的委屈：“母神不疼玉儿，眼里只剩下陵光了！”

荼姚失笑：“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m..coma

“待玉儿算算……”那龙侧过头，爪子又屈又伸，如同常人在扳手指计数一般，“加上前世，有几千万岁了，小荼姚，你今世才九万岁，居然说我是小孩子？”

“自己算年龄就加上前世，给我算年龄就只算今生，你可真是此心如秤，公道得很哪！”

“算不算的，你都没有我老就是了。”应龙说道，“小荼姚，要不要坐上来，让老人家带你看看六界风光？”

“不要！”她摇头，“我要和陵光玩，不和你玩！”

“为什么？”应龙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因为你太老了啊！”看到他一脸“吃瘪”的样子，她忍俊不禁，“这下可是作茧自缚了吧，能言善辩的天帝陛下！”

那一笑如太液池畔的繁花刹那开放，晃了应龙的眼。

“你就是吃准了我拿你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化了人形，分了天河之水，行至她的面前。

清逸俊秀，衣冠若雪，雅胜芝兰，挺如玉树。正是昔日的夜神，如今的天帝，润玉。

她放下了怀里的鸟儿，亦站起身来。

似嗔似喜间，一抹可疑的绯霞飞上了她的双颊，夜风吹得她衣带猎猎摆动，素纱似雾，连起了他的袖。

月映天河，水上一对璧人影成双。

“你在我身边安插了密探，知道我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哼！你分明是故意的，先是要我穿上这初见的衣衫，再又和我乱谈什么老啊小啊的，你才是最会算计的那个。”她轻轻笑着，皓腕微抬，已经被他牵起了那双玉手。

手中被他放进了一件什么物事，清凉沁肤。

她摊开了手，那上面荧光流动，一弯新月落在了她掌心——是他的逆鳞。

“你说算计那便是算计吧，你只要明白我的真心便好。”他笑着说，“我的真心给了你了，这次，可再不许还给我了。”

她报以一笑，清清地，浅浅地。

“仙女……”言笑晏晏的他，瞬间正了脸色，郑重说道，“可否嫁与润玉为妻？”

【注】

1、双成、飞琼：

即董双成、许飞琼，传说中西王母之侍女。

《汉武帝内传》：“王母乃命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璈，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龢之笙，又命侍女石公子击昆庭之钟，又命侍女许飞琼鼓震灵之簧，侍女阮凌华拊五灵之石，侍女范成君击洞庭之磬，侍女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澈朗，灵音骇空。又命侍女安法婴歌元灵之曲。”

2、人定天河，曰以为期：

人定即夜里的21时至23时，地支命名是亥时，与二更、二鼓、乙夜相对应。这里用人定，除了表明相约的时间之外，也有双关之意，暗示二人定情。

曰以为期，出自《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