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你走了么?”
清脆的声音从林春池口中说出,却悠悠地传出去好远,刀影紧随着声波般疾驰而去。
树梢的枝叶被刀锋带来的寒气吹得狂舞,须臾间便追上了蝴蝶消失的身影,只听林子深处一声闷响。
林春池对这一刀很自信,即便不能一刀了结了那恶鬼,至少会叫她留下半条命来。
可闷响后果却再无动静。
林春池赶到时,地上只有半截死白的手臂,脱离本体后竟奇异的开始变黑,很快便幻化成黑色粒子消散在空气中。
看来先前面对师文时胸有成竹的样子并不是虚张声势,这蝴蝶必然是有独特的逃生手段。
可她如今已然是见了血的意种,危险程度相较之前提高了不知多少,若是放任她这样逃走,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死在她手里。
思及此,林春池一咬牙,脚尖轻点追了上去,今日必要让这鬼物付出代价。
林春池的身形极为灵活地在树梢间跃动,在梦境中的十几年颇有感悟,加之后来修炼剑术后,更是讲究人剑合一,身随心动。
这一点通用于所有武器,且在习惯了御剑后,对飞行的领悟更深。
是以眼下她的速度极快,像是一只从林子上空掠过的飞鸟,只留下一道残影。
不一会儿,她身后突然传来猎猎风声,下一秒身着红袍的身影便出现在她身旁十几米开外的地方。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林春池的目光在那翻飞的红袍上稍作停留,见师文面色如玉,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前方,身子微伏,长发被风向后卷去。
整个人宛若一根离弦的利箭般锋芒毕露。
二人便这样不做交谈地追了好长时间,彼此心照不宣地向着同一个目标赶去。
终于在山下的一条小溪旁追上了气喘吁吁的蝴蝶。
“你们属狗的么?”
蝴蝶捂着肩膀上的伤口,脸上再也没有那悠哉的笑意,尽是野兽般的警觉。
林春池不说废话,提刀冲上去,刀芒凛冽寒意深深,她并不打算给蝴蝶什么辩驳的机会,一连十二刀砍出,刀刀刺向命门。
蝴蝶狼狈地躲闪,身上绚烂的衣袍却避不过,霎时间便破破烂烂的连风都遮挡不住。
“你不想知道是谁在制造鬼物么?”
实在扛不住这愈加凶狠的攻势,蝴蝶的目光掠向站在树下的师文,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嗯?”
林春池刀锋渐缓。
蝴蝶自然是聪明的,心知不敌出口便是直戳痛点的问题。
“你绕我这一回,我便告诉你。”
蝴蝶终于缓了口气,谨慎地提出交换条件,“若是下次再见,你尽可以一刀了结我。”
闻言林春池嗤笑出声。
“道不同便不多废话了。”
说罢提刀又是往地上一立。
蝴蝶哪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手臂还往下淌着黑色液体,是以脸色大变,急道:“一千米!让我先跑一千米我就告诉你。”
符阵再现,林春池嘴唇紧紧闭着,做出不想交谈的模样。
“那是个人类,你杀了我有什么用?”
蝴蝶彻底撇下人类姿态,清秀的脸上戾气尽显,漆黑的眼球开始微颤,胸膛起伏间涌出层层黑雾。
“放任一个人类去制造鬼物不管?杀我一个你能救下几个人?知道是谁在捣鬼才是关键!”
这一番话口齿清晰,极有条理。
林春池自知她说得不假。
杀了蝴蝶还是找出背后的元凶,需要抉择,似乎所有的命题都终将来到‘救一个人’还是‘救大多数人’之间。
这些鬼物太了解人类的慈悲,也太了解人类的狡猾。
可她已不想再去选择,一如她在苍凛遇见的那个坏种那样,她不是神,也没有上帝视角。
能做的便是无愧于心。
刀影如期而至,如此近的距离下,令蝴蝶根本无处躲避,当场被一刀贯穿。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
收刀入鞘,林春池脸上的黑纹缓缓褪去,她走向奄奄一息的蝴蝶。
“是我小瞧了你。”
蝴蝶七窍已然流出了黑血,脸上的皮肤亦在飞速衰老,只几步的功夫,便成了一具空有人皮的骨头架子。
“不。”
林春池摇头。
“你错在,画皮不画骨。空学了人类的言行,自以为是了解人类,可人的心,你永远都捉摸不透。”
蝴蝶瞪大了眼睛,瘫倒在地上,从手指尖升起了缥缈的黑色粒子,正一点点蔓延出去,蚕食她的躯壳。
“再见,蝴蝶。”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清凌凌的黑色粒子,天地之间散去所有痕迹。
林春池心有唏嘘。
不是没有想过一只意种如果能克制住进食的欲望,会不会成为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毕竟现代社会,有很多血肉的代替品。
但终究是她想得太美好了。
转过身,却发现林中不见了师文的身影。
林春池一惊,莫不是师文出现了问题?
急忙往深处寻去,黝黑的林子中,每棵树都似乎有人的形状,叫她一颗心无端地吊起来。
倒也不是害怕了,只是有点心慌。
仔细地踮着脚尖,林春池生怕一点声响都会叫师文受到惊吓,拐过一块布满绿藤的石块,她终于看见了一抹红色的衣角。
探头去看。
只见师文正面壁而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光洁的额头抵在手上,口中念念有词,更像是在祷告。
待林春池走进了,才听清。
师文说的是:
“变回去,变回去,变回去...”
可无论她如何用力,身上阴动与阴气频繁出现,可那身血红的衣裳还是稳稳地穿在她身上。
“师姐...”
林春池小声喊了句。
师文这是躲在角落里变身么?可为什么要藏得这样隐蔽,若不是她找的仔细还真要错过了。
闻声师文的背影一僵。
便这样面壁站了好一会儿,仿佛只要不回答喊得就不是她一样。
林春池便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明白了师文的心思,遂换了个叫法。
“这位红衣姐姐是迷路了么?”
师文缓缓转身,冷俏的脸上露出些些无奈,也不说话,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林春池。
林春池嘴角微翘,颇有些奸计得逞的小得意。
思忖良久,师文张开殷红的嘴唇。
“你不怕么?”
你不怕我这幅鬼样子么?
林春池慢慢睁大了眼睛,往前凑了几步,抬起头仔细端详师文的脸,吓得师文连连后退,直至倚在石壁上。
死白的面颊,将那浓丽的脸衬托出惊心动魄的美感,一双晶莹的赤瞳,长发及腰,秀美绝伦的红袍历经过梦境与现实交织后,没有一丝血腥味,反倒是散发着冷香。
“不害怕啊,美得很。”
林春池给出总结。
她轻轻笑着,借此掩饰眼眶的酸涩。
尚未从师问之死中缓过神的一颗心,又轻又软,看着师文怔愣的眸子,林春池很想离得再近些。
得到夸奖的师文慢慢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却将衣裙紧紧攥在掌心里,浓密的睫羽在脸颊上投出一扇阴影。
林春池的舌尖一寸一寸划过尖利的虎牙。
谁也不知道,在她们都醒来之前,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她和师文在一息之间从七岁幼童,长成成年人的模样,与梦境中毫无差别。
唯有一席滴血的红裙摆在二人中间。
林春池知道心中也大概猜到这红裙的意味,伸手便要抢来。
她不想让师文再披着这衣服,她甚至不敢细想,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柔软的床上酣然入睡,师文却无时无刻不在与体内阴气作斗争。
年仅七岁的孩子,在失去记忆后醒来,发现自己心里住着个红衣厉鬼,是什么滋味?
她不敢想。
可师文显然也经历了那个梦,比她更快地将衣服夺走。
“这可是我的衣服,怎么,师妹要抢?”
彼时师文笑着问她。
她近乎祈求地告诉师文她已经长大了,足以承担这件衣服带来的苦楚,又说她一定可以像师文一样,完美地控制住身上的戾气,还说对不起。
说了很多,最多的便是对不起。
可师文只是笑着给她擦眼泪,攥着衣服的手纹丝不动,用最温柔的方式拒绝林春池的请求。
“我原谅你了。”
在林春池哭得说不出话时,师文温声回答。
林春池只是摇头。
缓缓披上血淋淋的红衣,师文熟练地系上每一道扣子,全然不顾那黏腻的液体将她的手弄脏。
“我替七岁的我,原谅你了。”
“但这身血衣,师姐穿习惯了。”
这身血债,这身沉重的枷锁,这身夜以继日的磋磨,师文习惯了。
她将染血的手指擦拭干净,给林春池散乱的鬓角整理好,一如往常般温和地说道:
“便不叫我的小师妹受罪了。”
说罢,师文突然笑了下。
“不叫少主还有些不习惯。”
尔后,不待林春池回话,黑暗便开始散去,再一睁眼,便看到了蝴蝶将师文掳走。
眼下见师文低垂着头黯然的样子,便叫林春池想起初次见到红衣时。
美得令人失神,睥睨的眼神中满是阅尽千帆的淡然,现在看来,便多了几分独属于魔头的匪气。
那时候林春池也不曾想过,原来她早就在其他的地方,见过这位红衣。
师文问她怕不怕。
林春池心想。
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害怕红衣,谁都可以皱着眉头谈论为何这个人会变成这幅样子,谁都可以。
唯独她林春池,不可以。
“没事的。”
她知道师文一生凄苦,和师南君待在苍凛的小楼中,在不能控制阴气的那些年里,都不敢迈出去一步,后来就连唯一的陪伴都没有了。
林春池轻轻抱住一身红袍的师文,任由森森鬼气将她肌肤沁得冰凉,像师文抱住她一样,在她耳边轻声说。
“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