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季原发现慕染变了。

其他方面暂且不说，对他的态度简直如同变了个人，以前清冷疏离的样子全然不见，反而隐约变得有些粘人。

又像之前追他时那样，经常在下班时间去医院等他，即使偶尔碰上急症，他延误一两个小时才出来，也能看到她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等他，从来也不生气，看到他甚至还能给他笑脸。

平日里的举动也开始亲密起来，时不时就会突然亲他抱他，除了在医院这种熟人较多的地点以外，她也从不分什么场合，有时候甚至在路上走到一半，她也会突然抱上来。

起初，季原还没发现异样，回回都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可她的回答永远都是一句“没什么，只是想你了”，或者就干脆沉默。

后来，这种奇怪的举动越来越频繁后，季原就终于察觉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两周后的一天，季原趁午休时间去了趟院里的精神科。

在里面整整待了两小时后，季原勉强赶在上班前，一脸阴沉地回到了科室。

然后一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中途实在忍不了了，请了十分钟假去楼下花园抽了一支烟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一点。

其实没那么严重的，专业医生也说了，心理疾病只要及早干预，还是可以痊愈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况且现在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可……

当初他也以为季因的病不严重，但最后……

“季医生……”一个声音猛地打断了他的走神。

季原眉头狠狠一皱，然后迅速收起自己眼中的情绪，若无其事转过头去，“怎么了？”

门口的小护士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伸手朝外边某处一指，有些戏谑地说，“是慕小姐，她又来啦。季医生可以下班了……”

季原动作一顿，然后收起病历本起身，“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擦肩而过的瞬间，小护士突然开口问，“季医生，你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啊？”

突然的问话让季原的脚步蓦地顿住，他沉默片刻，然后面对着小护士期冀的眼神，却只淡淡笑了一下，说，“明天见。”

走出去好远，还能听到身后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怎么样？问到了吗？他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唉，季医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果然这只是人家的私事，打听起来还是不太好吧。”

“可这也太奇怪了吧。每天两个人都一起下班，总不能是到了医院门口就各回各家吧，肯定还去约会了。而且季医生对她的态度看着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说他俩没在一起，我才不信。”

“会不会……我只是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哈，他们俩见面、约会，但确实不是恋爱关系……呢？”

“你是说做情人吗？！”

“啊……我不是这个……”

“那感觉更好磕了好不好！我天，想到两个人在外疏离冷淡，在内却耳鬓厮磨，强强过招，你来我往，这未免也太带感了吧！”

……

说话声渐渐远去，季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转过拐角，向坐在走廊尽头的慕染走过去。

其实这里是个并不显眼的角落，可回回只要慕染踏入了这层楼的地盘，那些护士就像雷达一样，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她的存在，然后“好心”向他报备。

往日里，季原每每看到她安静坐在这里等他的样子，心里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可今日，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起来，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你下班啦？”听到他的脚步声，慕染有些迟钝地看过来，然后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嘴角绽开一个笑容。

“嗯，”季原如常地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从上而下看着她的脸，然后突然摸了摸她头顶稍显凌乱的头发，“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才刚到。”她的身体因为他亲昵的举动而僵硬起来，然后又下意识放软，犹豫一瞬后，往他身前靠了靠。

在半途却被季原伸手拦住。

“脏。”季原指了指自己的白大褂。

“等我两分钟，我去换衣服。”

慕染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情绪，但她收得及时，然后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我等你。”

季原又安抚似的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然后才转身走向更衣室。

他的动作很快，可换好衣服出来时却发现慕染不见了。

座椅上空空荡荡，就像那里从未有过谁一样。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场面，他的脸色骤变，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一般，发出的声音都变了样，“慕染？！”

与此同时，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季因！”

“季因，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是我，是哥哥……”

“季因？！”

“季原。”背后突然插入的声音让季原整个人顿在原地，然后自己冰冷的双手就被带着湿意的手附上，“你怎么了？”

他惨白着脸转过身，看着慕染的脸，嘴巴努力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半晌，他的脸色才逐渐转暖，用一副沙哑的嗓音问，“你……你去哪儿了？”

“你吓到了？”慕染抬手蹭了蹭他的嘴角，“我只是去洗了个手。”

她的手上还遗留着一股微薄的凉意，而这凉意终于让季原有了实感。

他这才彻底回了神，用手抓住她的手掌，在手心揉了揉，“没有，我只是有点累。”

顿了顿，他故作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揣进大衣兜里，一边问，“今天有什么想吃的吗？”

慕染看了眼他的侧脸，又看了眼装进二人双手的衣兜，本是想说什么的，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反而垂下眼，低声说，“想吃日料，可以吗？”

季原用力捏了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闻声“嗯”了句，说，“好。”

世界上真的会有像他们这么奇怪的情侣吗？

去吃饭的路上，慕染看着路边牵手走过的一对情侣，默默想。

明明做的都是情侣会做的事，牵手、拥抱、亲吻，一切事情都水到渠成，可彼此间却总像隔着什么东西一样，无法更加沉浸进去。

她很努力地投入进这段感情，可又怎么都无法回避自己内心毫无波澜的平静。

这不应该是正常的感情。

她自己心里明白，可她更加想不到办法，如何让这段感情更进一步。

“到了。”正走神到一半，车子却缓缓停了下来，季原从驾驶座上探身过来要帮她解安全带。

他一只手撑在她的椅背上，一只手则灵活地解开开关，动作很快，不过一瞬的功夫，可他身上浅淡的香水味却猛地袭来，从她的鼻息间缓缓沁入，被他的体温哄着，变成一股动人的暖香。

猝不及防地，慕染看着暴露在她眼前的季原凸起的喉结，耸了耸鼻子。

轻嗅声响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让已经缓缓退回去的季原也一时僵在了原地。

而慕染也在反应过来后，生生愣住了。

一时，二人的脑海中都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个非常原始却又非常亲密的举动。

至少，放在此刻的他们身上是极其不合时宜的。

寂静无声的氛围里，慕染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那声音跳得又重又快，几乎像要突破胸腔。

她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喉咙里异常干涩，以至于发出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我……”

“先下车吧。”季原却突然开口。

他坐回座位上，停顿一瞬后，开门下了车。

没几秒，又站在她的那侧门外，为她拉开了车门。一手手垫在门框下，一手撑着车门，格外绅士的举动。

而他的礼仪一向都是这样面面俱到的，也总在照顾她的情绪，自矜、周到、妥帖，但正是这些“温柔”的举动，却让她总觉得差一股劲。

慕染看了眼季原撑在她头顶的手，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停下动作，反而朝他伸出手去，不下车，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盯盯地看着他，那眼神，直白又灼热，像是在说“给你一个机会”。

而时隔多日，再次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神色，季原竟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足足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伸手牵住她。

慕染这才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借着他的力，从车上跳下来，落地时，因为鞋跟不稳，微微向前冲了半步，也正好冲进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突然靠近，季原分不清是因为被撞，还是其他原因，让他的心脏“咚”地猛跳一下。

即使她很快移开了身子，他的内心却仿佛依旧不能平静下来。

慕染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站稳后，只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任由自己被他牵着，往酒店里走。

这酒店是有名的日料店，会员制，不对外开放，平日进出食客并不多，偶尔碰上两个，也都只是眼生的人，因此微微走神的季原一直没能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地牵着慕染的手走了一路。

直到走出电梯时，他的手机响了，才被慕染摇着手提醒，“你不接电话吗？”

季原愣了一下才回神过来，然后下意识低头看着二人紧紧握住的手又是一愣，随后，一股隐秘而奇怪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自然而轻松地牵手。

第一次没有任何不适、尴尬和做作，就像其他普通情侣一样，毫无负担地相处。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比一切刻意的亲密，更让人上瘾。

只是可惜，下一秒慕染就主动放开了他的手。

她指了指他的手机，“你先接电话吧，我去里面等你。”

季原看着自己骤然落空的手掌，垂下眼皮掩下遗憾，低声说，“嗯。”

然后在她转身时，又突地牵住她的手，停顿一瞬后，说，“如果饿了你就先吃，我马上过来。”

慕染笑了，“好。”

季原这才又将她放开，然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被服务生领着走向走廊拐角，直到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慢吞吞地接通电话。

“喂。”

几乎是他说话的瞬间，对方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

“儿子？”对方顿了顿，才犹豫着出声。

听到这个声音，季原身影一顿，然后走到窗边，语气平静地开口，“爸。”

一瞬间，季原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人，有些疏离，甚至冷漠。平铺直叙的一个称呼，却完全听不出任何感情。

“您找我？”他问。

季爸爸却在那个称呼出口的一瞬间就沉默了，半晌，他才怅然地叹口气，“儿子，你妈病了。”

季原身体一僵，“您说什么？我妈怎么了？”

“唉，”季爸爸又叹口气，“你妈上周去出差突然晕倒了，一检查，在脑子里查出个瘤，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呢。你妈本来不让我告诉你，说不想让你担心，可我看她啊，成天成天地翻手机里你和因因的照片，估摸她其实就是想你了。我给你打电话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对我和你妈妈有一些怨言，可你也知道，你妈妈只是性格强势了一点，但对你是全心全意付出了心血的。别人都说，母子哪有隔夜仇。现在你妈都这样了，你就是有再大的不满，爸爸也拜托你忍一忍，跟你妈妈和好吧。”

“你妈这次这个病真的太突然了，我啊，都怕了。现在我是什么都不求了，就希望咱们一家人能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因因走得早，我们也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以后咱们一家人无论如何都得齐心。”

季爸爸难掩动容地说。

而季原早就懵了。

在听到第一句话时，他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呢？！

明明他的记忆中，母亲永远是那个坚强、精明、干练的模样，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她停下来，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倒她。

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她脆弱和流泪的样子。

就连季因死的时候，她都表现得格外冷静，甚至在他看来，是有些冷漠的。

这样的她，应该是无坚不摧的。

所以他才肆意挥霍着她所有“笨拙”的爱意，抗拒她、排斥她，将一切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推给她。

比起妈妈，她更像是他身后的巨人，替他挡下所有风雨，为他清除一切阻碍，同时，又让他感到压抑、束缚、迷茫，更因她的强大而心生恐惧。

可是，巨人怎么会受伤呢？

季原无法接受。

突然有一天，他的巨人，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