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深渊

《苍白深渊》

第十二章-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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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我连忙道歉,随即四处张望——除了看见草坪半坡上放倒着一辆电动车,还是没见着哪里有人。只好顺着音源方向,走到岸边台阶边缘……

才逐渐摸清一个人影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手握细长的鱼竿。

“唉,”他见我走来,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没事。”

我刚要完整说出来一句“那我(走了)…?”结果被渔夫轻巧的一句“看在今晚收获还算可以的份上”——所打断。

我忽然觉得好不爽,他那让人难以捉摸的说话节奏,停顿气口间于“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和“话到这已经说完了”之间,简直跟我们历史老师讲课的时候一模一样。

算了,还是不碍着人家钓鱼了吧。

正要走,漆黑之下离着几米远,他又问了我一句:“小伙子,干嘛来了?”

我向他又走进一步。看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头上戴着个鸭舌帽,认不出年纪,凭说话的音色像是三十出头,不超四十岁……

“无聊,没干嘛。在家闲不住,就出来散散步。”

此时,渔夫鸭舌帽动了动,我想他是看了一眼河流,“是啊,人只要无聊,就想靠近水。”

这话乍一听挺有道理,细想又觉得毫无根据,毕竟我可不是因为“无聊”才走到这来的。嗯,至少起点不是……

在一旁干等了好几秒,他没声了,现在是个离开的好时机,但这时心中又溜出了一个问号——“他会不会是一个‘好人’啊?”

于是,我打算多停留一会,说不定短暂的相处,能发现他身上有值得被救的价值。

我再向他走近两步,蹲下。在开启话题之前,把头扭到正前方,装作注视着他下钩的水域,实际上是斜视着打量他。

见他脚上踩着一双黄色的洞洞鞋,快六月了还穿着那种有拉链的外套;在坐的那把椅子是折叠的,底下放着一个水壶和一个撑开的红色塑料袋和一个半开的黄色塑料袋;靠右手边立了个半米多宽、方方正正的鱼箱;鱼箱挨着的石头上,还摆有几件我喊不出名字的钓鱼道具;看上去,钓鱼的装备十分齐全……

细瞧,原来一旁的石底还压着另一把鱼竿——

双竿流?搞不好是个大神。

不过另一竿看不太清,但就拿他手上那根的钓具来说,零部件很多,好像功能很复杂,看上去就跟其他以前见到过的鱼竿不大一样。

我抱着双臂,怀着好奇问道:“你每天都会来这钓鱼么?”

渔夫想了想,语气是笑的:“这问的好像听上去是简单,其实还挺难答哦。”

“怎么说?”

“以前都是和朋友钓,一周大概三四次。要遇上工作忙的话,一个月可能都钓不上一次,反正不会天天钓,”他转头看了看鱼箱,“可是最近几天又确实每天都来……”话间,他还叹了口气,“我看看,明后天,大后天是不是也天天都来钓啊,还没想好。”

怎么那么复杂……怎么我正要问——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他又抢我话了。

“为什么呢。”

“以前钓是图一乐。你还年轻,理解不了吧,让水充满视线,是有魔力的。这人啊,只用站在岸上等着,就觉得满池生机了,这不比什么冥想和瑜伽牛?但一钓到鱼之后啊,又会想着钓到下一条。一条又一条,一定会上瘾的。经常鱼竿一碰,一天又过去了。悲催……这些鱼卖出去又不值钱,钓再多,也不如人家捕鱼的撒网快。所以钓鱼不能天天钓,沉迷钓鱼,忘了生活,万万不可呀。当然,这是以前。现在好笑了,钓鱼可以填肚子啊!最近不是说世界要完了么,镇上都快闹饥荒了。哎呀没办法,”他一边摇头,“可是,妈的都吃第三天鱼啦。我跟你说,我现在只要再凑近一点,闻到从水里透出来的鱼腥味,就想吐……没骗你。所以,以后啊,还来不来钓就不知道咯,总不能每一顿都叫我吃鱼吧。”

“饥荒?有那么夸张吗……?”

“不夸张,不夸张,就算还没到,那也快了。”他就转头看向我,“诶这么说,小兄弟,你家里东西够吃么。”

“暂时,够吧。”

我印象中冰箱里上次送来的菜好像还有些还没吃完。

“那你要不要拿东西跟我换鱼吃?”

“换鱼吃?”感觉像是一下子穿越到旧年代里以物换物的场面。可我对鱼实在提不感兴趣,只好笑着婉拒,“算了吧。我最近刚学做饭,杀鱼煮鱼这些不太会弄。加上我不太喜欢吃鱼,小时候被鱼骨卡过喉咙。”

说着,我又向他凑近了些。

见他椅子底下红色塑料袋里边装着一块形状怪异的东西。

“你爸妈不……”

——“这是什么?”总算让我抢话一回了吧。

钓鱼的,从底下搜出一把残缺的胶状物体,似乎完全不计较我打断他说话,还好像很自豪:“——拖鞋啊,嘿,没见过吧,没见过钓鱼钓上来拖鞋的吧,说明我钩子好。”

这居然是拖鞋?不说我肯定认不出来。

给我看完,他又把它放回红色塑料袋子里,“你不知道我们有句圈话,叫‘绝不空军’,意思就是,既然决心要钓鱼了,宁可坐着等死,也不能够空手回去,不然就被人笑话。只要钓上来有东西,不管是不是鱼,都算作不是空手而归。所以时间久了,钓上来过什么钥匙啊、内衣啊、袜子啊、塑料袋啊……都有,见怪不怪了。”

“哦,这样……那这个黄色袋的呢。又装的是什么?”

他用煞有其事的语气,异常小声地说道——“哎,还是别看了,怕你做噩梦啊。”

“好吧……”

话说最近别说是噩梦了,就连一个普通的梦,我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情况,突然睡眠质量怎么变得这么好。

“你是不是很想看?”

“我?没有啊……不看就不看了。”

“看吧。”他把黄色塑料袋,拉我的跟前。明明我都说不用看了。

我用手机开了屏幕,照了照,认不出这是什么,烂鱼?

“吓人吧,说了你会做噩梦的。”

“不吓人啊,有什么好吓人的。”

“钓上来了一块肉啊,一个巴掌这么大,人皮的,还不吓人?”

“人皮的——?”

“虽然已经泡烂了,但我知道肯定是人皮的。”

“真的假的!”

他猛地点一下头:“是啊!”

我又赶紧照了照,确实有点像是黄色皮肤和动物脂肪泡烂的质地……“卧槽。”

他摇了摇头:“最近形势乱,出人命的事怕是发生不少。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前两天来也钓到了,破开肚子的浮尸,看上去…头皮扎着短发,应该是个男的,人脸都给泡肿了,都认不清人样……”

“这,这肯定要报警吧。”

“报什么警啊?”

我想起前几天的事,“哦……没人接了。”

“我第一时间就打给河道的打捞队了,其他可以打的都打了,哪有人接。真邪门。唉啊,碍我钓鱼就算了,主要是这个良心呐,想给他们埋起来,希望他们能够安息吧。费时又费力的,接下来可别再让我遇到这种事了啊……”

我在想,他帮埋陌生人的尸体,希望他们安息这种事,能说明他是个好人么?好像能?又好像不能……好难,我决定继续打探,但要问些什么呢。

他见我没作声了,仍在自说自话:“这两天钓上来的鱼我都拿去跟人换掉了,不敢吃,一点胃口没有……”

我看向一旁被石头压住的第二条鱼竿,很快有想到了话题,“钓鱼用两把竿的话,是不是很快就能钓到有鱼了?”

钓鱼的鸭舌帽在微微左右两回摆动:“都差不多吧,这里鱼也不是特别多。”

我还在组织语言,还能怎么聊下去……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都11点了?不过也没事,反正不用上课,早睡还有什么意义。

“这竿子,不是我的。”他沉默了一会,又道。

我有些诧异:“那是谁的?”

“前阵子采恩街菜市场被抢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那条街的位置,“没,我不住那边,”稍加思索又补充道:“不过今天刚经历了一回抢超市,太难了……”

“那你大概能想象花鸟鱼市场被抢的情形?”他拿起一旁的水壶,喝了口水,继续说:“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当初那个拉我钓鱼的人,他家里在花鸟鱼市场开了一家水产店,店虽不大,但质量说话,可都是这种小镇河里钓不到的好鱼,在那一块小有名气。”

闻到一股酒精味,原来水壶里装的是酒。

“上个星期,突然来了一大拨人来抢东西。我一听到消息,就从家里往市场赶,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到了之后,花鸟鱼市场里的虫子、乌龟、蜥蜴,在地上的、在墙上的、在天花板上的,胡乱爬……鸟也是的,满天飞……只留下一些老的飞不出去。这场面,好像搞得跟他妈的动物园大逃狱一样。闹得市场里有的人害怕得尖叫跑回家去,有的人拎着个塑料桶见一个抓一个,那些来抢东西的甚至直接抄起家伙,一笼一笼的往车上载。”

“啊,这可比哄抢超市的要离谱多了啊!”

“是啊,我跑到朋友店里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店门前,眼神凶悍,拿着刀唬人,没人敢靠近,我差点怀疑自己认错人了。不过就在他敢这么刚,店里的货才保了下来。但是过去好几天,市场空的空,撤的撤,早就没人来光顾了。就算有人主动上门联系他,说可以出一个好价钱,但是他又觉得现在钱用处不大,不肯卖出,你猜怎么着?——后来鱼全部活生生的熬死啦!”

“啊……”

钓鱼的气得蹬脚,“他啊,就是这么死脑筋的一个人!从那天开始,他就没来和我钓鱼了。再后来,听说他跟人争,被人拿刀捅了,住进ICU。我去了一趟医院,刚好见到他最后一面。后来,我又回到了店里,他店里都被人砸得稀巴烂了。我也没想什么,进到里面,拿上他平日跟我钓鱼的那竿子,走了。”

有点感人……但感人之余,好像还是没能验证他是一个好人?只能算是个可怜人罢了。到目前为止还是难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去救的地方。我打算放弃了,也没什么好跟自己过不去的,找个人正常唠唠嗑,也挺好。

随后他又说道:“只要这竿子还在,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他就坐在旁边啊,只是他忽然变得不会说话了。还是有点怀念的,以前钓鱼多纯粹,一边聊天一边钓鱼,多快活。刚刚看你有心事的样子,其实跟我几天前开始一个人钓鱼的时候很像的。”

我不假思索:“这么黑,你还能知道我有心事啊。”

钓鱼的:“难吗——正常人会挑这个点数,停电也不怕,一个人来到河边仰着头看天,过一会还扔石头吓走我的鱼?”

我无法反驳。

“你爸妈呢,不管你了?”

“死了。”

我回得很快。

“哦……”

他好像不知道怎么接我的话。

刚好一阵风吹过,我又淡淡地回问:“那你家里人呢。”

“我跟我老婆离婚了。”

“哦…离婚……”

他拧开酒壶,又喝了一口,“我们生不出,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有问题,结果去医院查了是她有问题。”

“那怎么不找她?”

“离婚之后,就不知道她住哪了。加上我手机早就没电咯,联系不上。”

我刚想问“难道没有想过借电话来打?”——他说:“手机号码只存在了电话簿上,我也恨自己,居然连人家电话都没背不下来。”

我想了想我公寓那,“有些地方还是有电的啊?”

“是有,但是这世道谁理你啊,放你进家里充电?”

“充电宝呢?”

“那东西,现在是稀有了啊。”

我把背包背到前面,拉开拉链:“我有啊,可以借你。”

“你有?”他欣喜地望着我,我才看清他的脸,圆圆的,满脸胡子。

“有。”

“还是算了吧……你想啊,我之前一直没找人家,现在找人家干什么?”

这人好奇怪,有什么好纠结的。我应道:“啊?那随便你吧。”

“都怪你,”他突然猛拍我一下,好痛。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他又说,“——本来好好的,你给我希望干嘛?”

服了,什么意思啊到底,“拿来吧。”

他哈哈笑了两声,“等会——”接着,他摸摸身上,摸摸袋子,又放下鱼竿,从椅子上起来,去草坪半坡上放倒着一辆电动车那里……

我跟了过去。他一拍脑袋,“哎哟,没电就没带出来了,放家里了。”

这就遗憾了,“我说的借,可不能带回去……”

“哎哟,这样啊。”虽然他仍是笑着说的,但能感觉到他很失望。

过了会他又说:“要不你跟我回去吧,我带你去我家,充一会就走,怎么样?”

我没说话。但不说他应该也知道我不愿意吧。

想想,要么带他去我那?算了,太麻烦了,这交情,也没到那份上。

“小帅哥,你要是不放心,就直接借给我带回去吧,改天我一定还你,还会给你带点不是鱼的礼物来报恩,怎么样?”他见我犹豫,继续说着:“到时候,你就来这找我,说不定我还在。要是不在了,你就去水产市场那边问人找我,我叫李洪斌,应该也能找得到我的。”

我犹豫再三,想到自己平时电量都够用,就答应了。“好吧,给。”我从书包里拿出充电宝,他伸手接过。我注意到了他手背上一堆蚊子咬的包。

“谢了啊,你放心,我做人有原则,不偷不抢,有借有还,大难不死,有恩必报。”

他注意到我盯着他手看,“哦,我这衣服最多就到手腕,戴手套钓鱼,上来的时候容易把鱼钩弄坏,我都被咬习惯了。想起之前每回钓鱼啊,都抹上半瓶花露水,但是现在连花露水都成稀货啦。”他看向我,“你待这这么久,没被一个蚊子咬过?不可能啊,什么血型?

我:“O。”

钓鱼的:“O型不是最引蚊子的么?”

我知道,其实蚊子根本认不出人的血型,这事早就辟谣了。汗液、体温、二氧化碳才能吸引到蚊子的注意,但出于礼貌,我没有反驳。

“那我先回去了。”

“好,细皮嫩肉的就快回去吧。”他坐回椅子上,回头看着我。

“走了啊,祝你找老婆顺利。”

“嘿,你这话说的。”

临走时我又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他听到岩石碰撞的声音,“你要干嘛?”我满脸地笑,“拿着路上玩。”

他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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