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

《六州歌头》

第 142 章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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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午后,骄阳高悬,断续有一两声蔫了似的蝉鸣。

竹木掩映间,整座西山书院都在群山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贺今行驭马在山门前停下,抬袖擦了把汗水,放下手便见那牌匾上的“积玉”二字。

顶着烈日一路疾驰的燥热不知不觉散去,他平静下来,拴了马。和门房里打盹儿的老大爷照过面,老人一看是熟脸儿,努努嘴让他进去。

六月正是游学季,书院里一片宁静,临近师斋才听见一点儿响动。

最外头的院子里,有人正在翻晒藏书。

他在院门前站定,规规矩矩地执弟子礼高声叫道:“子回先生。”

“嗯?”齐子回转头看了片刻,又惊又喜地说:“今行?你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你不是被派到江南路去了么?”

他放下手中的一册书,向少年走过去,“你们这回考得不错,甲榜传过来,学监还特意向今年新收的学生赞扬了你们。尤其你和明悯,一科两状元,异曲同响,他恨不能让那些孩子们都结对向你俩学习。”

“被先生夸奖,我很高兴。但认真地说,论才学,我不及明悯,能和他并列是我的幸运,学业上向他学习更好。”贺今行笑了笑,边迎上去边道:“我来稷州,是奉钦差之命公干。不过来这里并非是为公事,而是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兰开先生。”

“现在?兰开先生可不在书院里。沾你们的光,殿试之后要来书院入读的学生暴增,学监这些日子都在城里同学政琢磨扩院的事。”齐子回直言“不巧”,想了想,“你要不是非学监不可的事,说出来,我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也好。”贺今行便把自己来稷州的原因和柳从心重伤的情况简单说明,“我这两日一得王大人的准信,就要立刻赶回临州,没法带着从心一起。虽有大夫,但大夫毕竟与他不熟悉,对他的一些想法或者需求很可能觉察不出,所以想托兰开先生不时去看看他。”

天地君亲师,除去亲朋好友,最能托付的关系就是师生。

这也是无奈之举。贺冬治病救命贯来是能活就成,其余一概不管。但他这位同窗心事重,背负太多又陡逢巨变,他怕他想不开。

“我明白,心伤难愈,是得有人不时疏导。”齐子回听罢,皱眉叹道:“从心那孩子看似懂事又听话,不需要人多操心,实则倔得很。把这些书晒完,我就随你一起去看看他。”

“多谢子回先生。”贺今行拱手道谢,赶忙帮着一起收拢晒了大半个院子的书。

这一丛丛书都是旧书,尽数被翻起了毛边,书脊或骑缝间皆盖着私印。他连着翻了几本,讶异道:“都是云时先生的书?”

“对啊。”齐子回点点头,毫不掩饰地露出自豪的笑容:“他说这些书他已看完,不会再看,就全部留给书院。”

见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解释道:“云时先生教完上半年,就进京去了。他在小西山执教十年,阅尽明辨楼的藏书,现下只有京城里的萃英阁和荟芳馆,对他尚有吸引力。”

“原来如此,云时先生潜心做学问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佩服。”贺今行表示明白,下一刻又觉不对,“云时先生出走,您又留在书院,那今年的游学?”

“我本欲带几个学生去禹州,顺道回家一趟,结果还未出行,江南就泛起洪灾。太平大坝一垮,江水无法通航,走陆路又太热,跟我那几个小子就都转头跟公陵先生到剑南躲暑去了。”齐子回说起来就摇头失笑,一脸无奈。

贺今行听到“禹州”和“回家”两个词,蓦地想起“四姓八望”中的“浮山齐氏”祖地就在广泉路禹州,惊声问:“恕学生冒昧,前江南路总督齐宗源是先生的?”

“是我叔父。”齐子回倒也不避忌,只淡了笑,摇头道:“家里的事,我不愿管,也管不了。他们要争,就争去吧。”

他说罢,转身将装满藏书的竹框搬回屋里。

贺今行自觉失言,也不追问,一起把事情做完,便锁门外出。

两人捡青石小路绕到礼殿前,却见有人刚跨过山门。双方皆注意到彼此,隔着一坡青石长阶,一上一下,默契地停步。

“今儿怎么了?双楼也回来了。”齐子回打破了寂静,又稀罕又高兴地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午间不出门的决定是对的。”

他在西山书院一众教书先生里年龄最小,甚至尚未成家,但受到学生们的喜爱却一点不少。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所以他更能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对学生们的喜爱也更亲近如平辈。:筆瞇樓

“齐先生。”陆双楼仰头看着他们,一双狐狸眼微狭,含着笑叫了一声“同窗”。

被叫到的少年垂眼望向他,见他一身沙青色的窄袖长袍,通身利落,缀玉佩而未挎刀刃,就如寻常出门玩耍的少年人一般。

半晌,才拱手作礼道:“同窗。”

陆双楼低头走上台阶,走到他们跟前,“我想去藏书楼看看,你们要去哪儿?”

“你以前从那儿翻/墙被学监抓到的次数可不少,这是要忆羞愤思自由?”齐子回习惯性地打趣他一句,才道:“你且去旧地重游,我得和今行去探望从心。”

“哦。”他拖长了声音,眯起眼,看向贺今行,“那我和你们一起好不好?”

后者不自觉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我和他也是一起读过书的交情,不会害他的。”陆双楼继续低声道,好似请求,“同窗,好不好?”

贺今行沉默地回以注视,片刻后说:“走吧。”

医馆不会跑,以漆吾卫的能力,把稷州城翻过来最多只需要一两日。而漆吾卫执行任务从来不死不休,除非命令作废。

既然早晚要面对,不如早些一次解决罢。

三人便一齐离开小西山,齐子回套了辆书院的马车过来,载着大家进城。

贺今行说自己会赶车,占了车夫的位置。陆双楼便请先生先上车,然后自己坐了外面车板剩下的另一半。

“你小子也让先生吹吹风。”齐子回将车帘卷起,问陆双楼:“听你的意思,你知道从心发生了什么事?”

在得到点头确认之后,又沉吟道:“我在进士榜上没找到你和从心的名字,你俩是不是都弃考了?”

后者毫不迟疑地回答:“学生做了些别的营生,不便参考,就没去考。”

“看起来是不方便向先生透露的营生。”

陆双楼笑着回答:“对,齐先生别问最好。”

“行,你别经营着玩脱了就好。”齐子回果然不再问。

马车一路摇晃到了城南杂巷里的医馆,太阳从天中滑到天边,空气终于不再那么灼热。

贺今行敲开门,让贺冬带着齐子回先进屋去照看柳从心。

陆双楼要跟着进去时,他伸臂一横,将人拦在门前。

“在这里打,还是另外找个地方解决?”

橙红的晚霞斜过屋檐,给灰白的墙体镶上一层暖茸,那些斑驳的痕迹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房屋在巷道里投了一半影子,将霞光逼退。两人立在阴影之中,陆双楼再次以问作答:“你就一定要保他?”

贺今行还是那句话:“他不该死。”

“你觉得他不该死,那我就不杀他,行吧?“陆双楼十分干脆,摊开双手,转了一圈给他看,“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放过他了。”

他横伸的手臂一动不动,“那你到小西山干什么?”

“等你啊。”陆双楼眨了眨眼,盯着他说:“我真的对柳从心没有想法,你怎么就不信呢?”

“我,”贺今行张口欲言,往昔种种如走马花灯闪过,一瞬间却不知该如何去说。他想了许久,最后只道:“抱歉,我也想相信你,但我的本能在抗拒。”

陆双楼看到他迟疑与挣扎的神情,心口忽地重重抽动一下,而后垂下眼睫,本就慵懒沙哑的声音压得再低一度。

“同窗,如果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你能再相信我一回吗?”

贺今行十分清晰地听进耳里,再认真地叩问过自己一回,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再一次问:“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另外几位同僚,真的可以放过从心?”

“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陆双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陛下从来不容臣子质疑他的命令。虽然我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但你既然能做主停止任务,那就说明下这条命令的不是陛下。”贺今行却思索道:“是谁?”

“同窗一直都很聪慧。”陆双楼颔首,微微地笑起来。

霞光渐行渐远,暮霭自城外的群山蔓延过城墙,带来黑夜。

此时此地此刻,被黑暗包裹的感觉令他分外安心,以致于尝试着剖开自己的过去,说:“曾经我有两个选择,但同窗总是心软,总在某些时候令我犹豫不决,所以我没有选择你。”m.

贺今行一点即明,微微睁大了眼瞳,“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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