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安保和记者渐渐散去，人群中仍然找不到司柏德的踪影。本应由朱尔主持大局，然而朱尔受惊过度，光是站着就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本尼迪克特寸步不离地扶着她。顾丹墀只好临危受命，向滞留的人解释状况。

机关枪对大楼造成的损害很有限，侧翼房间受损，侧翼顶端的雕塑被打落。面对着军部大楼前乌泱泱的人，顾丹墀终于意识到驻阿瓦隆之晨的全体成员是什么概念。关于这场冲突，他实在没什么好说。严格来讲，调查过程需要严格保密，也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演说。

每一双眼睛都看着他。那些眼睛里的情绪各式各样。侧面证实了顾丹墀曾听过的传言：这些人对第八区的空降小分队并不买账，仿佛是因为他们没能力，才会把谋杀案捅到上面，还要上级派下来两个一等兵教他们做事。要不是顾丹墀刚刚制服了六公主，甚至没有人会耐心让他们站出来。

一个人发现了朱尔，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她。她终究是拍摄宣传照的名人，而且她足够漂亮。关于德·拉·法耶尔小姐的消息像水波荡漾到远方。他们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关心朱尔小姐的身体。他们的恭维为朱尔的眼睛注入神采，她甚至愉快地笑出了声。

看样子朱尔没什么大事。顾丹墀赶快折返寻找有栖。军部内消息泄露太严重，皇室又放弃得太轻松，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调虎离山。

确定没有人跟踪他后，顾丹墀闪身进了紧急通道，柜子还矗立在门口，看痕迹没有人动过。顾丹墀敲敲柜子：“有栖？接你来了。”

柜子后面无人应答。空气中散落着一点点信息素的气味。顾丹墀又敲敲柜子，沉闷的声音回响在狭小的楼梯间里。一阵心慌让他没来由的手抖，临走时来自有栖的恐惧感沉甸甸地复苏了。顾丹墀用力推开柜子，钢铁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狭小的长方形光芒照亮了管道控制室里的黑暗。一阵浓郁的信息素扑鼻而来，香味中满含着恐惧。他侧身踏入管道控制室，在光芒照不到的地上有一团黑影。

是有栖。

安心和恐惧同时升起。顾丹墀慢慢蹲下，有栖缩成一团趴伏在地上，像是突发肠胃疾病般蜷成一团。顾丹墀从下方伸手过去，垫着有栖的肩膀，把他翻转过来。有栖的身体很僵硬，脸色白得几乎在黑暗中发出荧光。顾丹墀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按着有栖的脖颈深处，又横在有栖的鼻子下方。

他有心跳，也有呼吸，只是陷入了不明原因的昏迷。

顾丹墀费力地抱起有栖。不管有栖看上去有多么轻巧，他终究是一个发育完整的成年男性。失去知觉后，关节紧绷，身体沉重，无法顺着顾丹墀的力气调整自己。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惧让顾丹墀也产生了耳鸣，他不得不暂停，用力咬着手指的第三指节，以驱散这种强烈的心情。

有栖的身体太僵硬了。就算是搬运工人也扛不动一个成人大小的铁麻袋。他的额头抵在顾丹墀的脸颊上，一阵潮热一阵发凉。只是在小黑屋里关了一阵，竟然会有这么强的反应。他担心有栖就此死去。出于一种无法理解的冲动，顾丹墀半跪在地，让有栖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抱住一个小孩子一样笼着他。

有栖的鼻息落在他的耳畔，虚弱而温热。顾丹墀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不去想有栖压在他肩上的恐惧，只是想着行宫边拍击着白色沙滩的海浪，想着飞天车在白色森林上方卷起的树叶，想着第一次闻到有栖信息素时、在脑海中浮现的连绵不断的金黄色果林。

有栖的身体一点点变得柔软，蜷曲的手臂顺着身体柔顺地舒展，手落在顾丹墀的腰上。有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完全解冻，抬起头。

“一等兵吗？”他沙哑地问。

“是我。”顾丹墀回答。

“我喜欢你的味道。”有栖梦呓般轻声说，“你真的没用什么香水吗？”

光靠拥抱就能让有栖从昏迷中醒来，简直是一个医学奇迹。而顾丹墀完全不觉得意外，仿佛在他内心深处早就知道应当如此。腰间感到一阵紧扣。有栖抱紧了他，往他怀里缩了缩，像是打算就此睡去。顾丹墀握住有栖的手臂，把他从身上解下。有栖坐在地上，困倦地揉着眼睛，抬头看到沿着墙壁蔓延的无数管道，激灵灵地打个寒颤，彻底清醒过来。

“是管道控制室？”他难以置信地问，“还在管道控制室吗？”

“你能站起来吗？”顾丹墀问他，“我需要带你去做个检查。”

他朝有栖伸出手，有栖抓着他的手腕站起来，双腿细细地发着抖。顾丹墀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但是有栖的头顶能蹭到他耳朵，是身高笔挺的成年人。

两人默默地离开管道控制室。顾丹墀将柜子推到门口，稍微掩饰炸坏的门。一会儿要报告内勤修门的事，真是头痛。有栖打量着周围，神态像是第一次看到紧急通道的楼梯。

“你刚才去干什么了？一等兵？”

这埋怨的语气实在不像是刚刚昏迷的人。看来他是好了。顾丹墀带着他走向楼梯，说：“我劝六殿下和五殿下和平离开。”

“噢。”有栖闷闷地答了一声，“成功了吗？”

顾丹墀点头。有栖立刻拉长声音：“这是我不能在场旁听的事吗？这栋楼里有那么多你的同僚，六殿下和五殿下总不可能当着一群人的面把我抢走吧？你一定要把我塞进那个房间？我跟你说了，我不想去。这时候你怎么不尊重我的人权了？”

果然要讨论这个话题。顾丹墀轻叹，说：“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害怕。你在怕什么？”

有栖顿时垮下脸，懊丧回答回答：“不知道。想不起来。”

顾丹墀抬手揉了揉眉心：“你都想不起来的事，还埋怨我做得不对啊。”无广告网am~w~w.

后背被尖锐地戳了一下。顾丹墀不禁一挺腰。有栖从他身后探出半张脸，不悦地瞪着他。

“一等兵，我失去的只是脑子里的记忆，不是身体的记忆。肌肉记忆你应该比我更懂，看到那个房间，我就知道，在那个房间里一定发生过一些事。说不定忘掉那些事反而是好的。”

顾丹墀一凛，停下脚步，看着他：“有栖，你说话要负责任。你确定是同一个房间吗？”

有栖垂下眼睛，又缩回他身后。“那我不能确定，我只能向你保证是类似的房间。”

关于有栖的过去，顾丹墀只见过‘究极’行宫放置安保系统的房间。他又想起门口竖起的幽蓝光栅。那道无坚不摧的防护一直是个想不通的死结。要说皇室人员一言不合使用暴力，六公主的皇室保镖五王子也没有对着自己家扫射。三王子究竟为什么在自己的家里设置那么多光栅？

“等你想起来，随时告诉我。”顾丹墀说，“现在先去做你的身体检查。”

医务室里空空荡荡。大概医务人员都跑去关心朱尔·德·拉·法耶尔。顾丹墀让有栖躺在救生舱里，将手环接入救生舱，启动全身扫描。一道光弧缓缓从救生舱上方掠过，有栖眼睛一眨一眨，有些惊惧地追随着光弧。

“这是在干什么？”

顾丹墀点点太阳穴：“身体检查。你受伤的次数太多了，需要确定你的身体状况。”

有栖难得沉默，脸上浮现古怪的神情。

救生舱内侧舱口打开，探出一根细细的采血用瓦尔多机械臂。有栖翻过身，注视着它。顾丹墀拆开一次性包装，将一根细针安装在采血口。看到瓦尔多机械臂型号的采血针缓缓接近，有栖猛地一缩，几乎从救生舱的另一侧翻到地上。顾丹墀只好伸手进去握着有栖的手臂，手动挽起有栖的袖子，让采血针刺入他手臂凸起的静脉中。

采血口缓缓折叠收缩，带着有栖的血样回到救生舱内侧。顾丹墀注视着救生船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最先生成的是有栖的头部扫描图案，他的左眼下方有一小团无法被透视的组织。

顾丹墀调整着扫描图，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那团组织有一平方厘米大，呈不均匀分散煎蛋状。他朝有栖脸上望去，有栖转动双眼看着他。

他朝有栖举起右手食指，说：“有栖，用左眼看，回答我，这是几根手指？”

有栖抬手捂住右眼，朝他竖起左手中指。顾丹墀假装没看到他的挑衅，反手竖起三根手指，问：“现在呢？”

有栖将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伸长手臂，假装他的手指是一个无形的望远镜，从手指扣成的圈里望着顾丹墀。

顾丹墀摇摇头。不去和有栖一般见识。至少他现在知道有栖的左眼正常运转，他敲了敲救生舱的屏幕，说：“你眼底有一团组织。你知道吗？”

有栖一怔，想坐起来，被顾丹墀阻止。扫描还没有完成。

第二张剖面图也加载出来。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团组织似乎和视神经搅在一起，纠缠着深入大脑。顾丹墀放大图片。几个角度结合来看，这团组织明显是后天植入。植入手法非常高明，至少，在他这个一知半解的人眼里看，非常高明。

这可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顾丹墀将扫描图导入手环。他的黑医朋友看到这东西一定很高兴。他本来就喜欢疑难杂症，在白头城，去不起军部医院的人、无法去正规医院治疗的人，最后都流进他的医院，像黑色的水流入下水沟。或许这就是军部一直没有拔除他的原因。凶猛的鳄鱼也需要牙签鸟。黑医的存在可以解决很多隐秘的难题。

根据扫描图，有栖的大脑在正常运转，没有受损，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从他的失忆原因要么是神秘的精神创痛，要么是眼睛下方的不明组织。

有栖的血样报告生成完毕，在另一篇屏幕上加载。不愧是严格履行禁药检测的阿瓦隆之晨。救生舱列出的禁药检测名录让顾丹墀大开眼界。有栖的血液是干净的，只有一种无法分辨的成分。顾丹墀将他的血液报告也导入手环，一并发给黑医。

他愿意投一票，打赌有栖血液中的不明物质是信息素。omega的信息素含量比alpha要高，这正常吗？

扫描结束。顾丹墀打开救生舱盖，让有栖坐起来。他还是对那团组织心生好奇，伸手托起有栖的下巴，轻微转动他的脸，近距离地观测着有栖的左眼。有栖斜过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一等兵。”有栖忽然说，“我以前以为你的眼睛是银色的。现在才看清楚，你的眼睛是一层一层叠加的。你观察过乌云吗，深灰，浅灰，云层中透出的金色。你天生就是这样的吗？”

他吹在顾丹墀脸上的吐息很轻柔，有几丝甚至吹在他的嘴唇上，一丝丝酥麻从吐息的位置悄悄蔓延。顾丹墀惊觉两人的距离竟然如此近，仿佛只要低头，就能在有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他立刻松开手，向后退去，靠着另外一个救生舱，说：“你知道你的眼睛里植入组织了吗？”

有栖摸一摸左眼，问：“组织？”

“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顾丹墀说，“等我知道了就告诉你。你的大脑和身体都没有受损——”

他停下来。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他不能确切地说出奇怪的地方。有栖催促地看着他。顾丹墀暂且将违和感抛诸脑后，说：“眼睛不用担心，精密眼科手术在川陀*就可以……”

他又停下来。六公主的笃定笑容一闪而过。她以尚不清楚的方法捆绑着有栖。在有栖被黑船救走的时候，她笃定有栖会回到阿瓦隆之晨，随后他果然回来了；现在军部容留有栖做调查，她又笃定有栖会去找她。

他不清楚六公主何以如此笃定，如果说那团组织就是她控制有栖的工具呢。他不能轻率地提议去川陀做手术，以免给了有栖无法成真的希望。五王子曾经保证阿瓦隆之晨有着比军部大楼更好的医疗，如果这话是真的呢？

医务室的门被打开了。顾丹墀转过头，进来的人竟然有一张熟悉的脸。本尼迪克特踏进医务室，朝有栖随意地看了一眼，问：“丹墀，忙什么呢？”

顾丹墀敷衍地“嗯”了一声，本尼迪克特没有追问，不过是一个客气的发语词。他朝门外做个手势，说：“我一猜你就在这里。司柏德在三楼的会议室等你。你去吧，我帮你看着有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