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窗帘。一道光从合拢的窗帘中间射入，从朦胧的微光到明亮的白线，再回归灰蓝色的暧昧。朱尔抱着酒店的标志新月抱枕，坐在沙发上，木然地凝视着光芒的由盛转衰。

手环扔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它已经不再震动。大概是生物电耗尽，也可能是沙发吞噬了它的声音。沙发对面的全息屏幕静静地伪装成墙壁。她不敢打开屏幕，担心风景里忽然插播一条爆炸性头条新闻。

她知道本尼迪克特在楼下，司柏德也在楼下。但是她不准备见他们。或许顾丹墀到了楼下，她会考虑让他上来。现在她开始明白顾丹墀的一些心情，理解那双银灰色眼睛里闪动的阴郁。等顾丹墀到她房间来，她会宽宏大量地告诉他，被人嘲笑身世的感觉很痛苦，现在她是他的知己。他们可以重新认识。

当她失控扫射人群的时候，顾丹墀站在大礼堂中间，凛然张开双手，银色眼睛亮如星火，仓皇逃窜的示威者自动模糊了背景。他的声音和神态都充满镇定。他对朱尔说：“你不能成为塔克兰那样的人。”

朱尔轻轻吐出一口气，倾身到茶几上取过一杯酒。阿瓦隆之晨的酒根本不算酒，只能算滴了一滴酒精的气泡果汁。她想念家里的酒窖，宽敞的酒窖尽头是终年燃烧的壁炉，壁炉两边的宽翼扶手椅上堆着厚厚的皮毛。她可以陷在椅子里，一整天，不断品尝着各种风味的酒，直到醉意从里到外地浸透她。

可是顾丹墀现在还没来。朱尔甚至冒险看了一眼手环。密密麻麻的信息没有一条来自顾丹墀。印象里，他在一个示威者周围忙碌。旁边跟着那个妖精似的有栖。

想起有栖，朱尔皱起眉。

用妖精来形容他，或许不太合适。妖精听上去还挺可爱。但是有栖一点都不可爱。从见到照片起，朱尔就开始讨厌他。他和顾丹墀站在一起，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和谐。

这人是被通缉的杀人凶手，却一脸无谓地穿着军部的衣服，住着顾丹墀的房间，司柏德不把他扔进监狱里，而是默许他们住在一起，更是让她火冒三丈。她不明白顾丹墀为什么要包庇他。据她所知，三王子是个精神病、虐待狂，他的兄弟姐妹都躲他躲得远远的。这人死了，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关系？纳查杀的也好，有栖杀的也罢。难道军部还要为变态的死去寻求一个公道？

这个鬼地方她真是一天都不想多呆了。朱尔一口饮尽酒味饮料，向后拂着乱糟糟的长发，扔开抱枕，站起身。她是朱尔·德·拉·法耶尔，流言蜚语不能打败一个贵族。她要去洗个澡，挑一身最好看的衣服，然后，voila，这就是上流人士的高光时刻，一千个诺克兰也别想把她从德·拉·法耶尔的宝座上拉下来。

——

朱尔将飞天车停在专属停机位上，推开车门，闪闪发亮的水晶鞋踩在灰白色的地面上，夜幕彻底降临，将她的华服外披上一层朦胧的雾。

停机坪旁边的低矮小楼很破旧，经历了多年的风吹日晒，藤蔓植物爬满了楼体。牌匾黯然无光。门口吊着的吊唁旗也死气沉沉地垂着。朱尔走向不起眼的玻璃门，抬手按在门的右上角。组成玻璃质量标识的点阵启动，扫描过朱尔的掌纹，一道隐约的波纹掠过玻璃，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朱尔收回手，拉开门，走进空无一人的前厅。一道光从天而降，在她面前演绎出一个全息投影。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像是刚刚从学校毕业，笑容有点过于热情。

“德·拉·法耶尔小姐！欢迎你的光临。”

朱尔不悦地皱眉：“神无？是你在这里啊。干嘛用个投影？我不值得你本人亲自来迎接吗？”

神无搓着手，闻言大笑：“我是想不到德·拉·法耶尔小姐会大驾光临，不敢贸然出现。要是让德·拉·法耶尔小姐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会不会对我们有些负面的看法？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朱尔径直走去，穿过了神无的全息投影。他的形象瞬间破碎，又在她身后一点点形成。朱尔拍打着墙壁上的按钮，看都不看身后的青年。

“你滚出来。还是我下去找你？”

全息影像倏忽移到了她面前，与此同时，墙壁洞开，出现了一个四面光滑的电梯轿厢。全息影像和轿厢内的青年合为一体，像是影像瞬间化成真人。神无朝她微微一笑，伸出手，说：“我这不是来了嘛。怎么敢怠慢德·拉·法耶尔小姐呢？” m..coma

朱尔嫌弃地看了一眼神无伸出的手，把手背到身后，问：“怎么是你，神乐呢？”

“她在‘天空之城’。”神无回答，“我们是下去？还是在这里说？”

朱尔走进轿厢，双手环胸。“当然要下去。你们这地方又偏又脏又乱。”

神无笑着摸摸鼻子，从内侧启动电梯。墙壁重新合拢，轿厢向下移动，朱尔从眼角打量着他：“你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神无点头，伸一根手指按着眼角，轻轻一抬。“一点都没变。就连这个细纹都没有变长。朱尔小姐，我的外形改变，只能是我死的那天。”

朱尔也点头。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神无。气势一下子缩了不少。一直以来她都和神乐打交道，那个永远维持在四十岁的事业女性，微笑时，眼角会突然出现一道深深的笑纹。朱尔喜欢她。她充满中年女性洞察的智慧，总是能说出一些让朱尔叹服的话。她不喜欢神无，尽管他是神乐的同事，年纪差不多大小，但朱尔对他总是有戒备。她听说过一些关于神无的传闻。

事实上，任何一个为江口工作的人都有传闻。区别只是数量多少。她父亲曾经说过，和这些人打交道，像是在沼泽边喂鳄鱼。朱尔没见过鳄鱼，但她能猜到这句古老谚语的弦外之音。

电梯门再次打开，神无当先跨出电梯，说：“我们用左边这间会客室如何？”

会客室很小，只能容纳两个人在里面舒舒服服地谈话，地上铺着纯白的长毛地毯。朱尔的高跟水晶鞋踩上去就是惊心动魄地一歪。神无及时搀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顺势坐在低矮的坐垫上。他也跟着在朱尔身边坐下，打量着朱尔弯曲的腿。朱尔向来为一双长腿自豪，此刻神无的眼神却让她不寒而栗，她拉过开衩的长裙，改变姿态，把腿裹起来。

神无的视线失去了目标，向上移动，像丈量的尺子，一寸寸量过朱尔的身材，最终固定在她脸上，无形地衡量着她的口鼻。

“就算是我们的手段，也很难复刻出这么美的腿。朱尔小姐，愿不愿意贡献出你的数据？我们都会感激你的。”

“做梦。”朱尔说，她打开手环，调出照片，甩到神无面前。神无瞟着那张照片，笑容加深。

“这是你们的手镯。”朱尔说，“戴着手镯的人，想必你也挺眼熟的？”

神无将照片放大，直到有栖左腕上的手镯占据了原来的全部屏幕；再缩小照片，看着有栖。

“对，这位是爱丽丝嘛。我们的杰作。手镯是神乐在‘天空之城’拍的，正儿八经地花了一笔。我还以为是给别人准备的。没想到她给了爱丽丝。”

“爱丽丝？”朱尔重复，“他的名字是爱丽丝？”

“噢，你们是直接读他名字的发音了。”神无伸出手指，在地毯上写出汉字，并配上假名。“我们按照企业文化给他起的名字。你们叫他有栖，但我们读□□丽丝。都是同一个人。”

地毯的长毛间出现了弯弯绕绕的文字。朱尔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说：“同一个人，那就行。他是你们的人。你们指使他去偷东西杀人？”

神无立刻摇手：“快别这么说。朱尔小姐，我们是做小本买卖的，阿瓦隆皇室是我们的客户，是衣食父母。我们有什么必要弑父弑母？都是爱丽丝的个人行为。我们也在找他，你知道他在哪？”

朱尔嗤笑一声：“你没看新闻？他在我那。我还以为整个阿瓦隆都知道了呢。”

神无笑嘻嘻地搭着靠垫，朱尔觉察到他的手离她近了，立刻将重心换到另一边。神无挽尊般笑，说：“没看哪。我们都是落后的乡巴佬了，哪里有那个时尚觉悟看本地新闻？朱尔小姐什么指示？想把这个人还给我们？”无广告网am~w~w.

“我倒是想了。”朱尔恨恨地说，“但是我一个……一个同僚，他不愿意。天天恨不得买个狗链把两个人拴在一起。我听他说，有栖失忆了，或许你们这里有一份备份，可以给我？”

神无的笑容瞬间消失，仿佛笑容从来没在他脸上存在过。他坐直了身体，说：“朱尔小姐。恕我直言，光是你刚才的问题，就违反了星际隐私法。记忆是非常私密的事。你不是购买他的客户，我们怎么能向一个外人提供客户的隐私？”

朱尔不屑地挥手，冷笑一声。“少来这套。神无，最能出卖隐私的就是你们。和我，你就别装模作样了。开个价钱，说个条件？拿到有栖的记忆，让他交代杀人经过，我结案后立刻就走。我真是受够了这个愚蠢的鬼地方。”

神无低头一笑，神态里有点被戳破的尴尬。

“朱尔小姐，这不是条件和价钱的问题。购买了爱丽丝的客户六殿下天天都在联络我们。但是我们打不开他的记忆存储器。有人从中作梗，在我们的记忆锁后面又加了一道。我们现在还没有抓到这个人。六殿下一直在保证，给我们找，给我们找，可她现在都没找到。”

朱尔惊奇地挑眉：“还有人能黑你们的存储？那个人是谁？”

“他叫艾格里斯。”神无坦然回答，“六殿下也知道。但是她找不到那个人。”

朱尔把这个名字喃喃念了几遍，神色有些困惑。神无敏锐地察觉了她的迟疑：“朱尔小姐什么意思，听过这个人？”

朱尔沉吟着，缓缓摇头。神无了然地微笑了，向她倾身，低声说：“这样好了。谁找到艾格里斯，谁优先取得记忆存储器。之后就是你们互相协商，你看这样……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