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直觉是有栖疯了。印象里的有栖不会这么说。顾丹墀瞪着他，有栖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视线，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姿态，眼睛里没有笑意，甚至泛起了隐约的泪光。

顾丹墀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有栖回以讥诮的微笑：“你明明听清了。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顾丹墀几乎看到自己扬起了手，耳光下一秒出现在有栖脸上，让他的脸颊泛起一层红肿。但现实里，他只是学着有栖的神色，讥讽地笑了笑。先进的医疗手段只能治愈他的伤口，不能洗清他的疲倦。明知道风暴会来在，在风暴到来之前，仍想安然沉睡。他低下头，合拢衣服，系好扣子，半干的头发开始蓬松了。他抓着头发，让它干得更快一些。

“你刚才说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

有栖的指尖轻微蜷曲：“我想说的就是，你做这些根本不值得。为什么呢，何必呢。会有人感激你吗？会有人领你的情吗？”

“够了。”顾丹墀抬起一只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爱丽丝——”

“别叫我爱丽丝。”有栖打断他。

“行。有栖。说起来，你的名字不是有栖。我不知道你的真名，看来你也不能告诉我。算了，不管你叫什么。我告诉你。我不是为了让别人领我的情，才参军的。也不是为了让谁感激我，才在这里查案。你觉得我在白费力，没关系。你怎么想都可以。如果你实在受不了，觉得烦，请你赶快想想，谋杀案现场究竟发生什么，眼球又在哪里。你应该知道，六公主他们追着你，也是为了这样东西吧？等你想起来，告诉我们，我们自然就进行下一步。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满意吗？”

有栖张开嘴，像是要反驳，然而他的嘴唇空自颤抖，鼻尖慢慢变红，眼里渐渐浮动着莹然的泪水。他哭了。是顾丹墀始料未及的。他慌了手脚。有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举起双手，粗暴地擦掉泪水，湿漉漉的眼睛坚强地瞪着他。

“你什么都不明白。还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不需要你在这里装英雄好汉。就算我去群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能想起来，大家不都因此得救了吗？再也不会有人因我而死。你们都可以走——”

“我不是为你做的。”顾丹墀打断他，“我是自愿的。”

有栖梗住了，吸着鼻子，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顾丹墀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伸出手，试探地碰了一下有栖的脸，小心扣住，转动大拇指，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指腹碰到泪水，无数细小的信息素分子释入他的细胞。不属于他的痛苦和悔恨强烈地碰撞翻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好不容易疏散的痛楚真切地复苏了。顾丹墀深吸一口气，压着胸口，艰难地问：“有栖，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被艾格唤醒后，我其实想起一些东西。”有栖哽咽着回答，“躺在救生舱里，我一直在做梦。现在我也分不清梦境里的事是真实存在，还是我的回忆。我梦见手术台。梦见无穷无尽的手术。梦见有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没完没了地给我注射，翻弄我的骨头和脑子。是真的吗。梦里也能感受到疼痛吗。”

顾丹墀怔怔地注视着他。有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说：“除了梦见手术，我再梦见的就是冰川。我躺在连绵的冰块里。分不清嘴里的是冰柱，还是舌头。冰块破裂的声音很漫长。我好冷，每一个骨头缝隙都是冷的。冰川反射的光非常耀眼。和医务室不熄灭的灯一样亮。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的脸颊在顾丹墀手里变热又变冷。顾丹墀惊恐地看着他。有栖的信息素在不稳定地摇晃着，时而酸苦，时而甜腻。血液在他耳朵里乓乓跳动。掌心的触感忽然鲜活了千百倍。有栖不再是过分漂亮的嫌疑人，而是一个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有吸引力、更加活色生香的人。

顾丹墀勉强开口：“你注射抑制剂了吗？”

有栖思忖片刻，摇头，脸颊蹭着顾丹墀的手，每一滴渗入顾丹墀手掌的泪水里，都含着千百个细微的荷尔蒙。

“没有。丹墀。我好冷，你能温暖我吗？”

是发热期。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顾丹墀脑子里响。但他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或许是他每次读书时的默读文字；也可能是‘猴子’向他卖弄。谁在说话，又有什么关系。他死里逃生，正是脆弱的时候；而有栖情绪强烈动荡。激烈的情绪最容易导致omega血液里的信息素含量上升。

有栖的眼睛仿佛两道吸引着他的深渊。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唇舌热情地交缠了。生死之际，铭刻在基因里的诱惑彻底笼罩了他。有栖双手挂在他脖子上，仿佛天地间除了深吻，不再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事。清甜的信息素化作沉重的甜蜜，从舌尖和口腔里汹涌而入。书本上的老旧知识都是徒劳。他以为他能用抑制剂平定任何动荡，完全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真正的omega。一旦见到了，并且亲身体验发热，什么抑制剂、什么理智，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裸|露在外的皮肤越多，越被对方的信息素感染。有栖尽管戴着手铐，却比他更熟练。虽然有栖说他很冷，顾丹墀却感到灼烧的热，烧尽一切理智的稻草，不能思考，也不用思考，交缠着，翻卷着，坠入纯白的深渊。

断断续续三次才停下来.有栖扶着顾丹墀的胸口剧烈地喘息，汗水大滴大滴落在他的肌肤上，每一滴汗水都震荡着满足的涟漪。顾丹墀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尽管他们前所未有地亲密，心却离得很远，一瞬间，坐在他身上的人距离他仿佛有百万光年。

波动的激素终于平静。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从未感到如此宁静，而有栖显然也是同样,他信息素轻松甜蜜，比几次注射抑制剂后的味道都要清新自然。

有栖仰起头，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长气,从顾丹墀身上费力爬下，双腿蜷曲，靠着墙，迟疑片刻,拉过被子裹上自己。顾丹墀半撑起身子，看着有栖的侧脸。他想问为什么。尽管事情已经发生了，知道原因也于事无补。他又想说，这是不应该的，嫌疑人和军部成员应该互不干涉。可是这些问题苍白无力。有栖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嘴角浮起一个无力的笑容。

“谢谢。”他说。

顾丹墀无话可说，伸手拨开一缕被汗水黏到有栖嘴角的头发。已经非常亲密，就很难再保持原有的藩篱。有栖又深深呼吸，近乎叹息般吐出一口长气，说：“我以为这件事会在我到的当晚就发生。没想到，要拖到现在，还要我主动。你还真有趣。不会是因为我没有魅力吧。”

顾丹墀轻声叹息：“你太有魅力了。但我希望这件事不要再发生了。我们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的事情很多。”有栖近乎梦呓地说，“如果你没能反杀神无，现在你就是实验桌上的尸体。你都死了，还要后悔和我上|床吗？”

汗水渐渐蒸发，冰冷渗入他的身体。顾丹墀抖开被子，像个小帐篷一样，把他和有栖裹在中间。有栖乖巧地贴过来，头靠在他肩膀上，双手直挺挺地撑起一个帐篷的屋顶。顾丹墀忽然想，他认识巴恩斯，或许也曾经这样依偎。

“你去找神无，我在想我的梦。”有栖喃喃地说，“越想，越觉得不可能是梦。是我的身体记忆。尽管我不记得发生的事，但我的身体记得遭受过的痛苦。我失忆再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艾格，第二个看到的是巴恩斯。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本能地讨厌，本能地反感。事实也证明我没错，他们也是虐待过我的人。”

“怎么呢？”无广告网am~w~w.

有栖窸窸窣窣地抬起头。

“你该不会以为装箱抛弃是阿瓦隆流行的离开飞船的方式吧？把我装在箱子里扔下来的人就是巴恩斯。”

顾丹墀没有说话。有栖重新靠着他的肩膀，说：“我不是故意伤害你。对不起。但我不会改变我的看法。你尽管这么坚持下去好了。早晚会被他们弄死。就算你反杀了神无，你还能反杀阿瓦隆的所有人吗？放弃吧。他们会杀你，但他们不会杀我。你把我交给他们好了。”

“在见到神无之前，我去了医务室。”顾丹墀说。

有栖抬起头。顾丹墀维持着凝视被子的姿态，说：“你可能没注意。有一个士兵，受了伤，但你当时躺在救生舱里。他不能进去。于是他等了很久。一直到你醒了，才轮到他进去医治。然而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因为等待，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

“怪我了。”有栖了然，“我占了这个人活下来的机会。”

顾丹墀微微一笑，说：“他受这么重的伤，是因为神无在阿瓦隆进行非法改造，并且放改造人到处乱跑。他和改造人有一场厮杀。而你躺在救生舱里，是因为从四王子手里救我。我之所以和四王子相遇，是因为着急寻找眼睛，救那两个被改造的孩子。我们的损失这么惨重，你还想提议，让我把来之不易的进程转手让给六公主吗？好好想想，有栖，一切都围绕着失踪的星航图。我们找到了星航图，就会占据绝对的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