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入深沉的睡眠。仿佛自深邃的冰层里升起。顾丹墀睁开眼睛，怀里温暖沉重，有栖的手臂搭在他的胸口上。他还在沉睡，睫毛因梦境而颤抖着。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顾丹墀怀疑自己梦见了他的梦。确实是茫茫无际的冰原。他被冻在冰层中间，微微睁着眼睛，湛蓝的天在他眼睛里投下黑色的影子。冰层下的水推动着他的身体。冰冷的风吹过他的鼻尖。很冷，非常冷。冰层裂开的声音连续不断，传到很远的地方。
有栖的身体是温暖的，指尖和鼻尖都是温暖的，吹息间满是水果熟透的香。意识到自己又在盯着有栖的脸看。顾丹墀转开视线，从地上捡起散落的制服，一件一件穿上。他的伤愈合得不错，只剩下一条条纤细暗红、仿佛笔画出来的痕迹。顾丹墀的手指沿着伤痕游走，红色的柔嫩皮肤感觉不到疼痛。
顾丹墀轻手轻脚地下床，将被子重新盖好。今天或许会是风波动荡的一天，实在没有必要唤醒有栖。让他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司柏德跟朱尔冲出去之后，一直没有回来，也一直没有发出拘捕他的命令。顾丹墀领了备用手环，登入个人信息。
重新拥有身份认证设备实在太方便了。尽管他得去一些部门重新认证。不过那都是小事。只要有登录资料室的权限就可以。为了防止这群人抓走有栖，顾丹墀租赁了实体投影，带回休息室。有栖还在酣睡，换了个姿势，蜷缩成一团。顾丹墀戴上便携耳机，全息投影悬浮在半空中。
昨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将他前仆后继地淹没了。他现在才意识到最重要的问题。他和神无不是偶遇，而是他踏入了神无精心准备的陷阱。为什么神无会特地设计他？
这是从昨晚开始就盘桓在顾丹墀心头的疑惑。他不觉得自己的一意孤行能对神无产生影响。他的一意孤行甚至不能对军部的三人组产生影响。自从朱尔空降在三人小组，案件的主办人毋庸置疑变成了她，大尉本尼迪克特和顾丹墀都沦为协办的跑腿。他也非常清楚，朱尔一直没有用纳查结案，完全是因为她对他有好感。而他在卑劣地利用这份好感，尽可能地拖延着结案的时间。
神无对他的好奇远远大于“对朱尔心上人”的好奇。他并非军部成员，在边缘星系揭发了顾丹墀的身份，对三王子的谋杀案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但神无大费周章地将他引诱到工厂里，并且亲口告诉他：“你是我目前最想见的人。”
到军部新兵区做检测那天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接下来的人生里，再次遇到的每一段等待都像是重复着那一天重现。他坐在检测桌前，一只袒露的手臂搭在桌上，采血工具放在一边，采血管里残留着一滴鲜血。穿着制服的军人背对着他，严肃地凝视着采血仪的屏幕。
时间仿佛被稀释的糖浆。顾丹墀纹丝不动地坐着，另一只手垂在桌子下，紧紧握住。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状似不经意地巡逻。如果他们发现了猴子为他伪造的报告，是驱逐他，还是当场朝着他的头开一枪？
“你的状况……”军人开口。
尽管注射了‘猴子’的强效混合剂，顾丹墀仍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
“非常高。”军人终于转过头，“你非常出色。我要宣布，军部欢迎你。”
顾丹墀松了一口气，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他朝军人微笑，那人的眼睛里倒映着分析仪的屏幕，红色曲线隐约地跳动，像孤儿院燃起的熊熊大火。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证据和证人，只有他和‘猴子’逃了出来。
他曾以为六公主对他的注意是一个偶然。现在他开始怀疑，六公主特地采血做检验，很可能是神无授意的。问题是，为什么。他伪造了基因序列测试报告混进军部的事，除了猴子以外，应该没有第二个知情人。
‘猴子’绝不会背叛他。
一个有点可怕的猜想浮现在顾丹墀脑海里。他急忙甩头，想摆脱那个想法。耳机没有戴好，被他这么一甩，清脆地掉在地上，仿佛魔法，让那个可怕的猜想具现。
难道军部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非人”？
床铺上发出窸窣的声音。不用看，他就知道有栖醒了。信息素柔软的香味里多了一点凛冽的清醒，有栖带着困意的声音传来。“什么东西。”
顾丹墀翻看着资料库的目录，问：“你对神无了解多少。”
有栖哼出一声柔软的鼻音。“神无？老实讲，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就算以前打过很多交道，现在也不记得了。他是谁？”
顾丹墀简单地描述了神无的样子。有栖侧着头，神情半是不感兴趣，半是空白。现在他的失忆对顾丹墀来讲，都成一种迷雾般的阻碍。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知道全部内情的宝库。然而他没有开启宝库的钥匙。他又想起在神无后脑勺掏摸鸣笛时的触感，他的眼球里也有细小的异物。和骨头、肌理的感觉完全不同。
“不记得。”有栖一脸迟钝的空白神情，“听说我的生体改造是他做的，那他应该是生体改造方面的专家。”
顾丹墀轻轻敲打着桌面，改为搜索“天启舰队”，片刻后，搜索结果汹涌澎湃地淹没了他。
尽管天启舰队是千年前的事，仍然能从它的研究材料中看到一点当年的光彩，这些研究材料大同小异，不是过于微观地描述着天启舰队采用的某种科技；就是过于宏观，徒劳地分析着天启舰队在“千年之战”中究竟扮演何等角色。顾丹墀皱眉看了一会儿，原来“天启·启示录”主要用于生物战。“天启·默示录”用于武力屠戮。能从生态和战力上给敌人双重打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可以说，天启舰队自己就是一艘殖民舰队。在“千年之战”中，大量人类文明的星球化作焦土，帝国军亟需开展新的殖民地，进行新一轮的资源补给。在战争后期，整个星系都燃烧着战火，天启舰队是帝国军最后的希望。顾丹墀关闭一篇明显捶胸顿足的历史论文。现在他开始理解，为什么这群人要围绕着天启舰队喊打喊杀了。
前提是，三王子看到的星航图，确实是通往天启舰队的星航图。
星航图又称为星航日志，是每一艘飞船的黑匣子。从星航图入手新招是很正统的思路。从天启舰队的重要性来讲，能够引导科研人员找到船的星航图应该是一级机密。顾丹墀不抱希望地搜索着，只找到了四篇文章。他试着点开文章，果然显示“等级不够，级别XII以上方可阅读”。
但是看看作者名字总是不要钱的。这些研究基本上由同一个人发表，然而这人四十年前就不再研究。最后一篇报告发自一个叫“斐南”的星球。
这个地方，他不陌生。几年前，这颗以金融产业著称的星球发生了大爆炸，一度上了星际新闻，不少大企业家的资金流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新闻只报道了爆炸事件。但没报道后续进展。顾丹墀交叉搜索了斐南爆炸。只找到一个不知名的新闻媒体于爆炸发生后三个月发了一篇稿子，将爆原因含糊地指向投资失败、报复社会等个人行为。
没有任何一家权威的媒体跟进这场爆炸。如果顾丹墀没有了解这么多，他一定会接受这个观点，但他现在有了全新的角度，他开始怀疑这场爆炸的原因和天启·星航图有关。
这实在太合情合理了。神无的记录里有三王子的改造病历。虽然匆匆一瞥，没有细看，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份病历是为了改造三王子的眼睛。
星航图一定不在这里。甚至可以说，星航图出现的星球全部被炸毁。所以三王子才需要做视网膜手术，以最原始的办法，保证烙印在他视网膜里的星航图成为唯一一个版本。根据星港的出行记录，三王子确实在案发前离开过阿瓦隆，目的地不明。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冲击着他。顾丹墀转向有栖：“起床，我们出门。”
有栖一怔，懒洋洋地撑起身子，从床头拿起破破烂烂的病号服，嫌弃地看了一眼，抱怨：“又去停尸房吗？”
顾丹墀刚想反驳，转念一想，有些无语。外面是亡灵节，他们所过之处充满了祭祀。说不定一路上确实会路过停尸房。
“不是。”他违心地说，“我带你出去买衣服。”
买衣服是他刚刚灵光一闪想到的。有栖不可能一直穿着病号服。这衣服太不常见，仿佛一个醒目的标志，和有栖的美貌叠加，更是让他们无所遁形。现在的顾丹墀最不需要的就是过多的注意力。有栖需要各种各样的衣服，以便于出席各种各样的场合。
有栖看上去不是很信服。但他无法抗拒买衣服的诱惑。这件病号服撕了穿，穿了撕，已经不成样子。而顾丹墀也是一个衣服消耗大户。两人一起大肆破坏，让顾丹墀本就不多的制服所剩无几。顾丹墀看着有栖坐在床边，脚尖在地上画着弧线，寻找不知被踢到什么地方的拖鞋。
两人都没有提成结的事。顾丹墀不知道有栖清不清楚alpha的身体构造和原理。相比人类，埃博族是更加简单的生物。没有成结，就是不想占有。不过，有栖是个明白人，说不定这反而是他想要的。案子总会结束，难道他希望余生都和一个军部的一等兵纠缠不休？
有栖终于找到了鞋子。苍白纤细的脚踩进拖鞋里。就算他现在全身疼痛，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