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

《温酒》

入乱世 第十三章 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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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后的第一个早朝,天还未亮,朱雀大道便展现出一副忙碌画面,马夫赶马,轿夫抬轿。市场上,人来人往,好似赶集。不过此刻有位身着一袭紫色官袍老人在马车行至朱雀大道时,抬起了马车门帘沙哑的说道:老魏啊,今天在教乐坊大门停下吧,陪我下车走一段路。

魏姓老马夫吁的一声将马停在街旁,极力的劝道;“老大人,这都快立冬了的大冷天,太阳都还没出来哩,你在车里多烤烤火,下来冻坏了可怎么办呐?”

老人没有听从马夫的劝阻,从马车里钻了出来,马夫赶紧说道:“老大人,你慢点。”

那位在安大殿百官前列稳稳站立整整三十年的老人从车出来时双腿剧烈的抖动着,老马夫搬出一个车凳,用力的扶着老人下了马车。一阵凉风吹过老人后背,紫袍老人打了个冷颤,有气无力的咳了几声,哈了一口暖气热了热手便把双手笼到袖口中。

左仆射王绩与提着灯笼的老奴两人佝偻着背缓缓地走在朱雀大道上,还没有升起的太阳就将二人的身影拉的老长。

“四十年前,也是你陪我走的这条街吧。那天我第一次上朝,这腿也像今天这般抖得厉害,哈哈哈。送了我这么些年也幸苦你了。”

左仆射与马夫相视一笑,“我十八岁考取进士,入京为官,从屯田司主事做起,一心为公,十年才做到了员外郎。太上皇即位后,又花了十来年做到了工部侍郎。说来惭愧,做官二十年依然一贫如洗,囊中羞涩,一瓶浊酒配了一碟猪肉,你我二人在小院里庆祝我的升迁之礼。升迁后的第一次早朝,还是你平日里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匹老马,一架破车送我一路来到这朱雀大道。四周上朝的大臣们乘坐皆是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马车,是我王绩没有厚待你啊!”

头发花白的老人停下脚步挥手打住了马夫要说的话,望了望前方城墙上朱雀门三个大字,咽下口水润了润喉咙,“大多数人眼里六部最不起眼的工部却是与百姓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官部,在工部二十年,朝堂里的勾心斗角攀龙附凤我是一点没学,就弄明白四个字,济世安民。在工部的那二十年是我最快乐的二十年啊”

老马夫扶着身影微微摇晃的老人,二人再次缓慢走向城门。

“我四十岁时官拜工部尚书,四十三岁位至吏部尚书,四十八岁坐上了右仆射高位,五十岁时,老仆射房乔病逝,我又接过左仆射这万人之上的官位,算算至今已有二十年有余了。当初为官本心虽未忘,但早已蒙尘,实在有愧天下百姓。”

城门下,平日里咳嗽一声百官都会心里打颤的左仆射大人破天荒的拍了拍老马夫的肩膀:“听我念叨了一辈子,幸苦你了。老魏啊,我从未拿你当过仆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异性兄弟。我膝下无子于祖宗有愧乃是不孝,我在赵羡夺位后依旧居于高位有愧于太上皇赏识之恩乃是不忠,我未能让你安享天伦之乐乃是不义。我这种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活到这么大把岁数还真是有趣,有趣之极!”

老人口中说着有趣,可面色却愈发的难过,全天下都把他往孤臣的路上逼,他不敢娶妻生子,生怕他们在自己离世后被满朝报复,他心里也委屈啊,就连从小就跟着他的书童现在的马夫的安全也保证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仆射王绩破天荒感觉到自己活得太过窝囊。

此心拖泥带水,是人生最苦处。

“这次就让我自己走上台阶吧,来时无忧无虑,归时满身疮痍,也罢!”

紫袍老人拍了拍魏马夫的肩膀,转头独自走进城门,步伐稳健,意气风发,如初次早朝那般风华正茂。

魏马夫双膝跪在城门口,老泪纵横,大喊道:“绩大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直射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老街上,温柔的阳光直追拾阶而上的老人,台阶上的百官看到如虎狼气势一步一步登上阶梯的左仆射,纷纷让开道路朝两旁退去。当老人在永安殿门口停下脚步,回首望向晨光中的京城,如满负朝气的青年正渐渐抬头。

肩膀被一双刚毅大手拍了拍,回头一看:御史大夫范章,辅国大将军张元宝二位同样的三朝元老正望向他,他整理了一下朝服,率先大步跨入永安殿!

老马夫缓缓起身,驱车直往宫城另一侧丹凤门。

皇帝赵羡一袭龙袍高坐龙椅,显然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天气让这位中年帝王有一个不错的心情。一旁的鸡公嗓太监高声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百官之首的那位多少年未发一声老人捋了捋腰间金鱼袋缓缓走出队列,短短三四步让朝堂上百官胆战心惊,令人窒息。

“老臣有事启奏。”

赵羡望向那位多年来惜字如金的老臣,诧异道:“王爱卿所奏何事?”

左仆射平举笏板奏对:“臣每夜恒思庙堂百姓间事,或夜半不寐。自七道伐王以来,年年征战,国力衰减。朝堂上纷纷闹闹,无统一之术,民间饿殍满地,无济民之策。昆夷铁骑已在北境之外集结,随时可马蹄南下,攻伐中原。北地三道又将掀起腥风血雨。十五道除西秦道外,另十四道百姓又将度过艰难寒冬,待到春归还剩几人。百姓为之解体,怨讟既作,天下如今之局面,君可知何解?”

赵羡叹息一声:“唉,朕又何尝不希望天下太平,不知王老仆射有何良策,直言无隐,朕虚心受教。”

“自陛下勾结昆夷害死隐太子,软禁太上皇篡夺皇位后,天下大乱!”

此言一出,百官震惊,匆忙跪下,皇帝赵羡面色铁青,双手握拳,骨头哧哧作响。

王绩润了润喉舌,接着说道:“虽天子即位后,兼听众言,选贤任能,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缩减宫中调度,盛世之时当属一代贤君。然朝堂之上有太上皇隐太子一脉老臣子与陛下登基后一手提拔起来新进官员一系的勾心斗角;内有七道勤王之战;外有昆夷虎视眈眈,据北方传来消息,昆夷骑兵即将南下,国将灭亡,已无时日供陛下安政强国徐徐图之。陛下仁心愿留微臣们一帮老人性命虽说有堵天下悠悠之口的心思,但老臣子们也心知肚明陛下的一番苦心,为今之计有二,其一陛下退位,太上皇重新执掌朝政,收回七道,举全国之力守卫北境抵挡昆夷。”

御史大夫范章,镇国大将军张元宝出列附议。

高坐龙椅的帝王仿佛没了一身气力,握紧的拳头缓缓放开,眼皮耸拉有气无力的问道:“那其二是什么。”

左仆射刚开口说道其二之时,便被殿外的传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老街一旁的教乐坊院子里,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妪在萧凉天气里用一只尺八吹奏《虚铎》一曲,尺音苍凉而辽阔,空灵而神游。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女子端立一旁,神色淡然,双眼微闭。院子里的槐树叶散落一地,结着霜铺满石板,魏姓老马夫在门外停下了车,脸上的泪痕不知去向,把左脚搭在车架上,左手手肘抵在膝盖处,手掌撑着下颚,不停地咬着指甲,右手无力的垂握马鞭,来回晃动。

曲子骤停,声音尚在空气中盘旋。

“他们都安排走了吗?”老妪未回头,仿佛对着空气发问。

“昨夜关城门前就就已经出城了”

“他走了吗?”

“走了”

素衣女子呼出几口白气又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等他走了吧”

空气在那一刻似乎冷到了冰点。

“路还挺远的”,素衣女子用着很平静语气但两行清泪却已悄然滴落在地。

老妪扶了扶头发上的簪子,那一夜全白的头发风中格外刺眼,悲凉的说道:“走吧。”

一架平日里在京城无人敢拦的镶金马车在日出时分,缓缓离城。

永安殿内百官齐刷刷的拜向殿门。

太上皇驾到!

一身布衣犹如农家老夫打扮的太上皇走进宫门。十年未出鸣鸾殿更未迈入永安殿一步的老者,一扫十年来的阴郁心境,回光返照,容姿焕发,一袭布衣也掩饰不住那霸道的帝王之气。

父子四目相对,没有剑拔弩张。这一次做父亲赵洵先开了口:“当了十年皇帝可还习惯?”

赵羡十年来大概是第一次如此轻松地笑道:“还没有习惯啊,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我曾经以为我能做个好皇帝,不过亡国还是亡己这种选择我身上留着的皇家血脉会告诉我如何抉择。”缓缓解下冕冠,起身站立在龙椅旁说道:“父皇请坐”

并没有惊异神色的赵洵走到了台阶旁摆了摆手:“三位老爱卿还有侍郎陈庭,右仆射杨兴,中书舍人冉南朝及秘书监刘季真留下,其他人退朝吧!”

百官噤若寒蝉,不敢私语,快步离开皇宫。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天之后,朝堂有巨变。

大殿里一下空旷开来,赵洵深情地拍了拍殿里的巨大石柱,正声道:“秘书监刘季真听旨。”

历史上出过大朔六位秘书监的刘氏一族这一代的家主刘季真仓惶跪下:“臣接旨!”

“替我拟遗旨。”

大殿里除开三位老臣,其余人皆是一惊。立于龙椅旁的赵羡更是两膝跪地,双目微红。

“废长皇子赵毅太子之位,立四皇子赵羡为太子,大赦天下。”

“宣西蜀道,南诏道,岭南道,江东道,江西道,淮南道,河东道七道之地刺史,节度使,按察使进京,若有不从者视作谋反。”

大概站累了,赵洵坐在了台阶上,右手搭在了扶手上。

“侍郎陈庭,中书舍人冉南朝,右仆射杨兴。你三人是羡儿选任的朝廷青年才俊,虽然我已许久不涉朝政,但你们的才能我也有所耳闻,大朔需要你们来改头换面,营造新气象了,我们这一帮守成之人都老了。”

三人含泪跪下,默不作声。

跟着太上皇走进大殿的小勺子端着一个桃木盘子走上前,一壶菊花酒,四个杯子。

鼓楼传来一声钟响,而后长响不止。

那一天,太上皇赵洵同三位一起营造了永淳之辉的老臣阖然长逝,震惊天下。

遗诏传遍天下,赵羡一身白衣倒在皇后杨浩真的怀里放声大哭。

朱雀老街再也没有那些年那些老人走过,出城之后的马车停在了城外,老马夫与老妪同时望向了京城,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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