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年夜饭江文远并没有出席,他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老宅里和往年一样全是上蹿下跳的小萝卜头,等前来问候的访客散去以后,暖哄哄的卧室变得冷清。
张棉陪他吃了一些饭,但江文远并没有吃多少,很快就放下了筷子。
离过年还有两个多小时。
难得清醒的江文远让张棉将自己背后的枕头垫起来一些。
“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我真高兴。”
张棉坐在他对面,“来送送你,不用客气。”
江文远看着他和记忆里一样的面容,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不由透过书橱玻璃去找寻自己脸上的皱纹。良久,移开视线。
“我每天都看着自己老去,而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年轻,老实说,我该为你感到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觉得岁月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好在,他现在不是特别衰老,身躯也没有佝偻,只是有些憔悴而已。
张棉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是否年轻,也不理解江文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看着也还很年轻。”
江文远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又有些矜持地摸了摸下巴,庆幸还好自己死得早。
恐怕没人能像二爷这样脑子不正常。
两人又聊了些话。江文远告诉张棉,要是以后遇到麻烦就去找江裴之,无论什么事情江裴之都会解决。
张棉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想起自己漫长的生命,思绪一下子飘远,呢喃:“江裴之要是也死了呢?”
人类的寿命很短暂,几十年很快就会过去,转眼间而已。
江文远似是有些乏了,将脑袋靠在垫枕上,偏过头来看他。
“张棉。”
“嗯?”
二爷招招手,“你过来一点。”
张棉倾过身。
“再过来点。”
张棉又俯了俯。
江文远抬起瘦削的手落在他脸上,指尖冰冰凉凉的,温度有些低,捏住少年两颊的软肉往外扯了扯,似乎是觉得很好玩,“要是江裴之死了你就找他儿子,要是他儿子也死了你就找他儿子的儿子。”
男人掀开眼皮,祥和的目光深处流露出骨子里的凉薄,就这样隔着一层镜片看过来,平静而专注,仿佛早已经窥探到少年永远都不会死亡的秘密。
“他们会继承我的意志,永远保护你。”
咸淡的语气,带着一贯的强势和散漫,就这样将枝繁叶茂的江家化作张棉的保护伞。
只要子子孙孙无穷,就会一直延续。
张棉难以承受他这样的目光,掩饰似的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良久,轻咳一声,移开眼睛不再去看江文远,“我、去外面透透气。”
他的内心动荡不安,极不适应,迫切地想要摆脱这种局面。或许,准确来说是摆脱这样的江文远。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一把江文远拉住,江文远轻轻笑了下:“你是在逃避什么吗?”
张棉有些僵硬地重新坐下,“我没有。”
“那这么着急干什么。”男人就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尽管外表看着再怎么随和,还是和以前一样满肚子坏水,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状似沉吟,嗓音有些低沉:“哦——我知道了,你怕自己会感动到喜欢上我?”
确实挺感动的张棉:“……”
本来挺悲伤的氛围,硬是被江文远给整活了。
楼下的小辈们排队队过来问候,江文远其实是包了些红包的,他便笑眯眯地让张棉将那些包好的红包都发给他们。
小萝卜头们拿了红包很高兴,问候完,一溜烟地跑出去炫耀。
张棉刚关上门,江文远就把他叫过来,从羊毛毯下面拿出一个大大的红包,说:“这是给你留的。”
如多年前一样,张棉接过来——带着某人明目张胆的偏爱。
几乎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得到过吩咐,总之整个二楼都很安静。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第一朵烟花绽放的那一刹那,整座城市仿佛接收到什么信号,顿时鲜活起来,烟花爆竹之声开始络绎不绝。
夜空几乎被绚烂的色彩填满。
时隔很久,江文远再次握住他的手。
“快看。”
张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窗户外面刚好炸开一朵很大的“心型”烟花。
“好看吗?”江文远问。
张棉:“好看。”
江文远:“它出现的真凑齐,刚好十二点。”意有所指。
可是某人根本听不出来,张棉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确实。
“……我想了很多动人的话,可是最后都觉得不如我爱你。”男人凑过来,垂下眼睛看着他,目光里藏着留恋、炙热和不舍:“张棉,我真喜欢你。”
温热的气息轻轻抚过脸颊,张棉不自然地撇开头。
“希望你以后可以永远像这样,新年快乐啊,张棉。”我的伴侣。
张棉缓缓道:“嗯,你也是,新年快乐。”
这是他第二次对他说新年快乐,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江文远摘下眼镜,有些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人,“我的镜片脏了,能帮我擦擦吗?”
张棉想也没想就答应,拿起旁边的棉布替对方仔细擦拭起来,认真且专注。末了,他将擦好的眼镜递回去。
江文远微微起身,在他脸边留下一个轻柔的吻,“谢谢,这是报酬。”
张棉嗓子干巴巴:“不用谢。”
似是生命即将枯萎,江文远的神色困倦了许多,连话也变少起来。遗嘱早已经立好,他只想将剩下的时间给张棉,“人死之后会有轮回,是吧?”
张棉看着他,“是,会有的。”
江文远慢慢地睁开眼睛,“那你会来找我吗?”
不等对方回答,江文远就笃定地道:“肯定会来的,对吧?”
张棉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江文远这才微微翘起唇,安心地闭上眼睛。
凌晨半点,张棉反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江文远?”
江文远静静地躺在椅子上,清癯俊朗的面容十分宁静,并没有回答他。
张棉注视两人交握的手,“下一世别那么混蛋,听见了吗,江文远?”
他摘下江文远小指上的戒指,戴进自己的无名指。
“好好做人,等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