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终于降下，而且已经连下了两天，却仍不见转晴。

雪花棉絮般飘落，一丝风也没有，天地间仿佛挂起了一张无边的密网。

一只老鸦正孤独的蹲守在树梢，仿佛那枝头上最后一片不舍的枯叶。

老鸦不时抖动羽毛，将身上积雪抖落。它已经很老，油亮的乌羽已变得灰白，仅剩的独眼里也只剩下苍老和寂寞。

原来乌鸦也会寂寞，除了雪地中那永远笔挺的大树，天地间还有什么能永远坚强？

大树之所以挺直，是不是只因为它是无情的？

人呢？人如果无情，是不是也能像大树一样永远坚挺？

他高大的身躯此刻就挺拔的好像一棵大树……

那是一张石像般的脸，石像般坚强，石像般威严，粗重的双眉下，那闪闪发光的眸子却如一对锐利的钢凿。

利凿般尖锐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前方，仿佛随时都可以凿碎任何挡路的顽石。

壮硕的脖颈下是一条皮绳吊坠，拴着几颗三寸长的虎牙，略显窄瘦的皮袄和靴子都是用虎皮缝成的。

积雪已没过了脚踝，没有人知道他已在树下站立了多久。

右脚边是他的刀。一柄五尺长、八寸宽的“斩虎刀”。

寒冬中的土地硬如钢铁，可是他随手一顿，就已将刀尖插入冻土一尺。

树林中忽然有冷风吹起，飞雪随风乱舞，他满头的蓬发也随之飞舞起来。

乱发下，眼角的肌肉突然抽动，透过漫天飞雪，锐利的目光已捕捉到一个黑点出现在树林边缘。

黑点越来越大，向这边缓缓移动，王五知道，他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那是一骑马，马匹乌黑，马背上是一个年轻的骑手。他没带雪笠，也不披斗篷，但腰后却随随便便挂着一把刀。

雪花已落满他身上，可是这人却掸也不掸，就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

他的脸已冻得发红，但一双眉却仍骄傲的扬着，明亮的双眼里也还带着满满的春风。

只有这双眼睛，叫人见过一次就再也不能忘记。

马在两丈外停下，年轻骑手翻身下马，他先向王五看了一眼，也不理会，却转过头轻轻抱住了马颈。

这人抚摸着马匹，就像轻抚着姑娘的脸，喃喃说道：“小黑呀，小黑，你驮了我好久，实在委屈你了。”说完，便不紧不慢的将马背上本来驮着的两个大包卸了下来。

卸下包袱，又一声不响开始解马身上的骑具。

王五在一旁冷冷看着他，他不知道这人究竟要做什么。

那骑手终于将马卸的一干二净，又轻轻拍着马额，微笑道：“小黑，你记住，从此不管谁再要骑你，你都只管狠狠踢他几脚！就算是我也不行！”

原来他竟是要将这匹马放走。

小黑真的走了，它长嘶一声，又回头看了看主人，好像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就向雪原慢慢走去。

它渐渐小跑起来，越跑越快，仿佛一艘小船扯开风帆驶入无边的雪海。

年轻人看着它，他没有觉得不舍，却只感觉痛快，因为他知道小黑已经自由，没有什么比看着一匹马自由奔驰更能让人心驰神往。

他觉得自己也自由了，这一刻灵魂仿佛也随着这匹马一起奔向了远方。风吹着脸，他们一直向前跑，一直跑到了天边，跑上了天空，最后跑到云彩上……

沈爱花仍呆呆的望着地平线，仿佛灵魂真已飞远。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忽听有人说道：“我以为你会提前来找我。”声音雄浑低沉，正是王五的嗓音。

沈爱花这才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如果她落在别人手里我也许会急些，可是在你手里我却反而一点不急了。”

王五冷冷道：“你料定我不会杀她？”

沈爱花道：“谁都知道你不杀女人。”

王五道：“就算我不亲自动手，也可以把她丢到林子里喂狼，或者绑在树上冻死。”

沈爱花看着他，微笑着道：“可是你没有。”

王五却仍然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才又突然道：“那是匹好马。”

沈爱花道：“的确是好马。”

“既然是好马为什么要放走？”

“就因为是好马所以才一定要放走。”

“为什么？”

沈爱花笑道：“因为我不想一会儿我死了你再去骑它。”无广告网am~w~w.

王五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但目光却似乎闪过一丝变化，沉声道：“你觉得你会死？”

沈爱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做人终归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王五道：“那么你觉得我会不会死？”

沈爱花又笑了，“我连自己的生死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别人的？”

王五盯着沈爱花，突然目闪精光，森然道：“可是我却已经知道了！”

沈爱花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道：“你知道？”

王五道：“不错，无论谁刀法中的破绽被敌人知道了，都难免要死的！”

沈爱花嘴角还带着笑，但却已有些僵硬，“你是说你已知道我刀法中的破绽？”

王五并不回答他的问题，道：“你若想改日再战，完善你的功夫，我不会拒绝。”他虽未回答，但却已等于给出答案。

沈爱花不说话了，他知道王五这种人是不会说谎的，他更知道自己的武功的确也并非无懈可击。

只是他想不明白，自己从未在王五面前展露武功，刀法中的细节怎会给他知道？

虽然想不通，可是沈爱花却也并不打算追问。

“既然人家都已经知道了，多问又有什么用？”

风又停了，树林中一片安静，就连雪花落下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也清晰可闻。

安静了很久，沈爱花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在掌中很快融化，沈爱花又转向王五，道：“如果我死了，能不能用我这条命换她一条命？”

王五依旧面无表情，缓缓道：“谁都知道我不杀女人的。”看着沈爱花，又道：“孙百万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已很不简单了。”

沈爱花摇了摇头，苦笑道：“无论是谁，吃了人家的总归是要还的。”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王五道：“什么问题？”

“你捉她果真只为了一万两银子？”

王五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变化，却又立刻恢复如常，冷冷道：“不然还会为了什么？”

沈爱花摇了摇头，道：“按你的作风，想要银子从来都是拦截镖队，或者直截了当进城抢劫银庄当铺，又干净又利落，而且收获一点也不少，但这次却为什么也做起了绑架勒索这么麻烦的买卖？”

王五脸色如铁，忽然握紧了右拳，铁锤般的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仿佛有一根针突然戳进了他的胸口。

沈爱花当然已察觉异样，却仍不动声色。他想不到，这样一个钢筋铁骨、砍下一百个头颅连眼也不眨一下的大汉，现在竟会露出这幅表情。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你们是不是要打架？”

这声音柔美清脆，宛如歌声。

两人一怔，不约而同转过了头。只见漫天飞雪中，一个少女正站在几丈外一颗大树之下。

这少女一袭白裘，身姿高挑，雪地中盈盈而立，仿佛玉树银花。冰雪衬托下更显纯洁无伦。

她清秀绝丽的脸庞冻得微红，可一双眼眸却仍如春水般温柔明澈。

她双手抱在胸前，看来既紧张又带着三分怯意，两条绣眉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神色间却满是关切之色。

沈爱花一怔，他知道这少女当然就是小菊。

虽然昔日他曾远远见过小菊一次，可却如隔岸观花，只见轮廓，因此这次一见仍不免大出意外。

心里忍不住呐喊：“好你个老孙，怪不得不让我见！只不过你那么丑的人，竟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再看王五，石像般的脸上却刻满了憎恶之色，看来这人对女人的成见实已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小菊又羞又怯，过了半晌，才又嗫嚅着道：“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打架？”

没有回答，沈爱花和王五好像都听不见她的话。

小菊低下了头，又道：“既然你是来救我的……他想要银子，你就给他银子吧，又何必一定要打架。”

沈爱花看了她一眼，又向她周围望了望，道：“你是从哪跑出来的？为什么我刚才没看见你？”

小菊看看沈爱花，立刻又垂下了头，低低道：“因为我刚从地洞里上来。”

沈爱花道：“地洞？”

小菊伸手指了指身后，道：“就在那颗大树后面，”说着又瞟了王五一眼，“这几天我们……我一直都住在里面……”

沈爱花又笑了，转头看着王五，道：“人都说金屋藏娇，想不到今天又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土穴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