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姐回来啦！”
倪静好推门进店，大衣衣角卷进几片趁机乱入的雪花，袁玲子火蝴蝶一样飞到她身边，兴冲冲地追问：“好好姐，你跟律师谈得怎么样？咱们大学路街道的商铺能保住吗？”
包小包闻声也从后厨飞奔出来，手里的面团还来不及放下，满脸焦灼地等待答案。
正值午餐时间，“倪家食光”分外冷清，稀稀拉拉坐着几名街坊，应该也是来打听消息的吧。
望着这些充满渴望的眼睛，有些话真的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静好默然地脱下外套挂好，在路上反复酝酿练习的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挤出微微颤动的唇齿：“拆……”
“师傅，你在跟我们开玩笑吧？不是说只要大家都不签字就可以吗？”包子固执地不愿面对现实。
“我尽力了……”短短四个字重千斤，掷地有声。
店里霎时变得安静，寥寥无几的食客、同行、大叔、阿姨松了口气般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劝慰开导，要大家放宽心，天是塌不下来的云云，拍拍老板娘的肩头后纷纷离开，只留下隔壁市场卖早点的老妇。
静好挤出一丝释怀的笑，隐隐有泪光闪烁，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吴大妈，想吃点啥，我请！”
哪怕是“倪家食光”营业的最后一天，哪怕只剩一位客人，她也要做最好的饭菜招待。
老人连忙摆手：“别忙活了，好好，我不吃……那个……”
“怎么了，吴大妈？”
玲子丧着脸，倒了两杯温热的大麦茶过来放在桌上。
老妇局促不安地拉静好坐下，粗糙带着通红冻疮的手不知往哪里放，略显浑浊满是皱纹的眼睛甚至不敢看对方，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好好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大妈知道你不容易，可人活在世上，又有几个容易的呢？牛子爸去得早，我一个人靠卖豆浆油条把娃拉扯大，辛辛苦苦供他读书、上大学，现在要结婚了，女方家要房要车要彩礼，就是把我的棺材本全拿出来也不够一套房子的。”
苍老的妇人红了眼眶：“思来想去，舍不得也只能把铺子关了，拆迁款够首付的，对不住啊，好好，我在协议上签字了……”
“别这么说，您没有对不起我，孩子结婚是大事，也是喜事，换成谁都会这么做的，就是以后新房的按揭让他们自己付，您操劳了大半辈子该享享福了，到时候结婚一定喊我喝喜酒啊！”
“好、好！”
静好并未觉得伤心，天寒地冻，反而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吴大妈想起什么，关切提醒道：“好好啊，咱们这片商户我知道的，都签了协议了，你一个女孩子，斗不过的，唉……” m..coma
“这些人怎么出尔反尔！”包小包气愤上前，手里的面团快拧成麻花，“昨晚打电话都还跟我保证，坚决不签一致对外的，两面三刀！”
“包子！”静好喝住他，语气软下来，无可奈何道，“不怪他们，我咨询过律师了，大学路拆迁势在必行，他们也没办法，如果补偿合理，多少也算安慰……”
“是啊，胳膊哪儿能拧得过大腿，落点儿钱，知足吧……”
老妇人附和着，寒暄一番，起身要走，三人送至门口，她背过俩店员，悄悄趴静好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听者变了脸色。
暴风雪前的宁静静悄悄……
送走吴大妈，“倪家食光”又迎来不速之客，是拆迁办的人，该来的总会来的。
静好打起精神，就算这场仗打败了，也要体面，包小包和袁玲子守在老板娘身旁，犹如两大护法。
来的几名制服男正是之前来贴告示的人，大咧咧拉开椅子坐下来。
为首的中年大背头，环顾一圈，呲着黄牙皮笑肉不笑道：“老板娘，咱们又见面了，哟，店里够冷清的啊……”
静好不想废话，直接打断他：“有何贵干？”
碰了壁的大背头冷哼一声，吩咐助手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扔在桌上，别有深意地说：
“看看吧，这次拆迁的补偿协议书，房东人在澳大利亚回不来，委托我们全权代理，放心，评估下来，你能得不老少。”
越是说“放心”，越让人不放心。静好打开文件袋，身旁两人的脑袋也伸了过来，看到页面底部的补偿金额，全部诧然，玲子瞪大眼，包子合不上嘴，面面相觑。
确实比想象中的数目高了不止一点点……
静好纳闷，乔律师说过，租户的实际损失是由出租者承担赔偿责任的，具体补偿金额需要双方协商解决，可是自从拆迁公告出来，两人并未沟通过，只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还是她主动打过去核实拆迁事宜的真假。
没道理啊，房东很早以前就跟家人定居国外，店铺租金每年都直接打到她卡里，有事电话或发邮件，两人快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虽说对方不差钱，但交情还不到倾囊相赠的地步，怎么想也想不通。
“老板娘，考虑得怎么样了，没问题就赶紧签了吧！”中年背头男不耐烦地用发黄指节敲着桌面。
“最后一栏的补偿金额，确定没有算错？”二十多年的教育与经验告诉静好，人生三大陷阱就是大意、轻信和贪婪，该多少是多少，她不会多拿一分。
“你不会是还嫌少吧？”
“不是……”
“呵，那就是嫌多喽，”大背头嘲讽地笑笑，跟周围几名跟班打趣道：“见过嫌赔得少的，没见过嫌钱赔得多的，还真是跟人不一样……”
“你臭嘴说什么呢！”
“倪家食光”唯一武力值担当——包小包，决不允许别人诋毁师傅。
“你丫说谁‘臭嘴’呢！”
大背头身侧站起人高马大的助理，就是贴告示喊包子“胖子”的暴力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指指点点，上次就互看不顺眼了，现在又差点动起拳脚来。
“嘛呢、嘛呢？！都给我住手！”
中年大背头倒是抢在静好前面阻止了纷争，虽然他也不明白许氏集团为什么给这个女人这么多赔偿，而且是以房东的名义。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该问的不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的自讨没趣，赶紧让人签字才是正经。
“我说老板娘，咱也耗了半天了，甲方的签字、盖章，法定代表人、委托代理人的签名全在这儿了，协议可是有法律效力的，还能骗你玩不成？大学路商户基本都签了，就差你一家了。”
静好顶住压力，道：“协议书我要拿给律师看看，明天给你。”
碰见“冥顽不灵”的主儿，背头男也没了办法，担心尾款泡汤，拉下脸撂狠话：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不管签还是不签，这片拆定了，下周就动工，仔细想好喽，你不签，可啥也落不着，东西该搬的搬，该卖的卖，明一早我过来拿协议。走！”
杂乱的脚步声叫嚷着，渐渐平静，目送不速之客离开，灯一亮，“倪家食光”变得冷冷清清，静好望向窗外飘转的雪花兀自出神。
“姐……”“师傅——”
“都还没吃中饭吧，肚子饿不饿？我煮雪菜肉丝面给你们吃啊。”
静好收好协议书，起身走向厨房。嗯，吃饱了才有力气抵抗人世的寂寞与坎坷。
三个红辣椒切丝，一把雪里红切段，炊烟袅袅中，静好机械又熟练地热锅倒油，翻炒瘦肉丝，另起一锅烧水煮面，再烫几颗青菜，面煮熟后捞入碗内，码料码菜加汤，看起来平平无奇，滋味却不错，抚慰人心。
好像日子还能过。
沉浸做饭的过程，可以是自我修复和治愈的过程，静好告诉自己不怕不怕，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要人还在，心还在。比起在凄风苦雨里讨生活的人，自己还有点钱钱傍身，已经算不幸中的大幸。
“开饭喽！”
“好香哦……”
明亮空荡的餐馆里，三人吸溜面条的声音比赛似的，此起彼伏。
“师傅，这顿不会是散伙饭吧？”干饭人包子食量大，又盛了碗，“您可别想用一碗雪菜肉丝面就把我给打发了。”
玲子憋着笑：“一碗不行，以你的胃容量，起码三碗起，哈哈哈……”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无论师傅去哪里开店，我都跟着。”
至于以后，静好肯定想继续“倪家食光”，重新选址、租店的事得好好计划筹谋，信口问道：“包子，难道你想永远给人当徒弟？就不考虑自己开个店？”
“要不是您，我也不能有今天，指不定窝在哪个桥洞底下喝西北风呢！只要您不嫌弃，我就一直跟着您干！”
“算上我一个，好好姐！”
三杯快乐肥宅水碰撞在一起，是充满希望的声音……
“外卖刚刚为您自动接单，请您尽快处理哦！”
正说着，来生意了，静好让两人先吃，她处理。
接单的电脑屏幕上显示：一份番茄牛腩面，一份什锦蛋炒饭，买家赵女士，地址显示中宏路商业街许氏大厦A座。
无明业火“噌”地窜上天灵盖，赵女士，是前几天来店里用餐的女人吗？许崇达的后老婆，赵美琪！
在静好眼里，这简直就是蓄意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