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冬夜是寂寥的，咸鸭蛋似的日头早早地被黑暗吞没，街灯次第亮起，静悄悄矗立在道路两旁，奔腾不息地车流蜿蜒着涌入千家万户，那林立高楼每一扇亮着的窗里，各有各的故事与悲喜。

像往常每一个寻常夜晚，静好陪着彤彤上英语视频课，写生字、拼音，还有幼儿园群里的《弟子规》打卡阅读，弄完这些，和小闺女一起洗澡刷牙吹头发，最后在床前灯柔和的光照下，读睡前故事。

她给孩子买了许多绘本、童书，满满当当摆了一面小书架，洗完澡香喷喷的小人儿选了本《不一样的卡梅拉——我想去看海》，静静靠在在妈妈怀里听。

“……好美呀！大海翻滚着雪白的浪花，这是多么奇妙的景色啊……”

无论多累，母女相依偎的这一幕总是温馨暖人，静好绘声绘色地读着，听得聚精会神的彤彤眨巴着晶晶亮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打断说：“妈妈，澳大利亚的大海也可漂亮了，像蓝天一样蓝，还可以在沙滩上捡贝壳、捉螃蟹，对了，还有树袋熊，嘻嘻。”

静好闻言停了下来，看样子短短一上午齐彩霞没少给女儿灌迷魂汤。其实之所以答应她带孩子出去，也是想借机看看彤彤是不是抗拒，两人能否合得来，但凡孩子有一点委屈，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闺女留在身边。

反观从吃自助餐到现在，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她轻轻合上书，侧过身，摸摸小闺女头顶柔顺的自然卷，感慨万千，当初瘦瘦小小刚会走路的小娃娃转眼这么大了，圆圆的小脑袋里也慢慢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以前不管做什么决定，小到晚餐吃什么、买什么颜色的发卡，大到报什么兴趣班，舞蹈还是美术，她都会征求孩子的意见，这次也不例外。

于是按捺心绪，和声道：“彤彤想去澳大利亚吗？”

“想啊……去那里就没人叫我‘小野种’了吧？”

童言无忌，静好的心狠狠揪了一下，目光里满是自责与心疼。

小人儿抱着她的胳膊抱得更紧，藕节似的小粗腿也翘上来，整个人扒在静好身上，像烤肉串，天真道：“想和妈妈一起去！她说也给妈妈买了飞机票！妈妈也去嘛，好不好，我求求你啦……”

时而憨傻时而鬼精的小丫头一有什么心愿想要达成，就会这副模样，能屈能伸，让人哭笑不得。

静好当然清楚小闺女口中的“她”是齐彩霞，忽然想起几个人中午吃饭的时候，齐彩霞半开玩笑半心酸地说一直没听到彤彤喊她妈，她还说知道她的小饭馆拆迁了，邀请她去澳洲散散心，就当实地考察，陪孩子度过一段适应期。无广告网am~w~w.

场面客套话听听就行，不必当真，有哪个亲妈愿意自己的小棉袄跟养母相亲相爱难舍难分。然而孩子刚才的回答却更坚定了她的决定。

“好啦好啦……”她快被小人儿摇散架了，使劲把大肉球抱在怀里，长呼口气，循循善诱，说给孩子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彤彤现在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妈妈已经快抱不动你了，总有一天你要离开妈妈，离开这个家去向更广阔的的世界，妈妈答应你，这次陪你去澳大利亚看树懒，去海边捡贝壳、捉螃蟹，可是妈妈要先回来，彤彤爸爸还在医院里没有醒来……所以去了那边，彤彤要照顾好自己哦，也要叫她‘妈妈’，听到没？等彤彤放假了，妈妈和老干妈再一起去看你，好不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找了个不能在国外陪她的理由，说到后面，喉头止不住地哽咽，母女俩抱作一团，又说了会儿悄悄话，表盘里时间的针脚一刻不停歇，秒针有节奏的“哒哒”声在寂静黑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彤彤在她的怀抱里踏实睡去，压在小闺女身下的手臂早已酸麻，仍是不忍抽出，想要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也许是室内太黑太暗，外面微微的光透过并未严丝合缝的窗帘漫进一缕，正好映在床脚吞云吐雾的加湿器上，静好瞧着那蒸腾而起、不绝如缕的茫茫白雾，细数这一天，似乎发生了太多事，眼见小馆被拆、决绝地与他分手、去月桂叶吃饭，周日的关系，下午又带彤彤去了趟竹峪疗养院，此时此刻，身心俱疲。

答应齐彩霞带孩子走，老妖很不理解，估计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可自己又何尝愿意把亲手养大的小闺女拱手让人？硬生生剜肉一样地疼。但正如齐彩霞说的，她确实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住大房子、上国际学校，跟着她，彤彤应该会有更好的前景与未来，她不能自私。

身侧小人儿浓重地呼吸声此起彼伏，双腿夹着棉被翻过身接着沉睡，静好活动了下酸麻到快失去知觉的胳膊，给小闺女掖好被褥，俯身亲了口孩子肉嘟嘟小脸蛋，一滴泪滑落。

其实还有一个让孩子离开她的原因，静好深深埋在心底，近来她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人，坏运气好像总是如影随形，小时候被父母丢弃，到后来姥姥离世、周炜车祸被撞成植物人，再到小馆被拆，与许远志阴差阳错的恋情，似乎桩桩件件都在诉说她是孤星，任谁和她在一起都没有好结果，这样残忍的念头像毒蛇，总在夜深人静时出没，噬咬她的神经。

真的累了，疲倦不堪，不想工作不想学习不想见人，不想把孩子当成救命稻草，想躲起来，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疗愈，重新找回躯壳里那个勇敢坚韧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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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了月底送彤彤出国，齐彩霞先回澳洲联系学校，申请签证，为迎接孩子做好万全的准备，走之前，彤彤去酒店陪她住了两天，亲母女俩处得还算不错。

静好在国内也没闲着，除了给孩子办护照跑各种手续，还要给小闺女收拾行李备货，虽说国外什么都能买着，她还是从衣食住行精心预备了一遍，光是孩子喜欢吃的牛肉干、鱿鱼丝就囤了好多袋，小人儿不到五岁，老母亲已然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儿行千里母担忧。

大寒那天特别冷，北风呼啸雨夹雪，静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把彤彤也裹成了只露眼睛的大粽子，一大一小大包小包如约去洛瑶家做客，阿姨叔叔特意包了娘俩爱吃的韭黄羊肉水饺，众人围着中式圆桌吃饭说笑，热闹得像过年。

闹了几天别扭的姐妹俩抱在一起大哭一场，终于和好。静好平心静气做了解释，洛瑶也不再执着，身为神婆，她又找出水晶球、塔罗牌占卜，友人抽到了月亮逆位，老妖神叨叨地解释这代表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可以使二人的感情更亲密，冰释前嫌，疑虑渐消。

静好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不想也不敢再去奢求什么，她郑重地警告老妖不要去打搅许远志，不许把自己和彤彤的事告诉他，她只愿缩在自己的壳里，平静地过生活。

客厅里不时传来欢乐的笑声，阿姨、叔叔在跟小彤彤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两位慈祥的老人也算是看彤彤长大的长辈，听闻小人儿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心里都不是滋味，但也明白是为了孩子的前程考虑。

娘俩临走时，还专门封了大红包，静好怎么都推脱不掉，最后是老妖塞在了彤彤随身背着的草莓包包里。

日子一天天走得飞快，天气越来越冷，过年喜庆的气氛却越来越浓，街道两侧红彤彤的灯笼已高高挂起，市场里的腊梅、兰花供不应求，家家户户阳台上晒着垂涎欲滴的咸肉、腊肠……小年刚过，齐彩霞提前给静好和彤彤订了1月30一大早的机票，第二天正好是大年三十，看样子得在国外过除夕了。

临行前一天，静好最后一次去竹峪疗养院探望周炜，没带彤彤。

住院部514病房里被护士们布置得喜气洋洋，贴了对联窗花，桌上摆满了鲜花，有水仙、百合、风信子，还有一盆蝴蝶兰，在这普天同庆的节日，病人家属见面，认识的、不认识的互相祝福道喜，为平日愁云惨雾的病房驱散尽阴霾，憧憬新的一年带来新气象。

郝姨出去了，护工小王休假半天，静好熟练地给病床上的周炜擦脸、刮胡子、剪指甲，絮絮叨叨说着近日的见闻，可能对着他就像对着树洞，心情很放松，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两天内爆发了81场新山火，说到大学路拆迁、齐彩霞，还质问他，他们两人是怎么搞到一起的。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依旧熟睡得像个婴儿，刘医生说他短则三个月、长则一两年就会醒来，怎么有种错觉，他去了平行世界潇洒不愿回来。

所有的恩怨不想再提，静好摇低病床，让他平躺着，对着他平静地说，她累了，不愿再等他醒来，等不到的解释已变得不再重要，她明天就要带孩子去澳大利亚，沈影先生的资助足够他所有的医疗开销。

说完起身离开，她没有看到他微微抖动的眼睫和被褥下挣扎的手指。

从病房出来，静好去跟刘志明医生告别，之前每次探病总会提点自己做的糕点零食，分给众人，这回带了新鲜出炉的蛋挞和红糖糍粑。

一袭白大褂的刘医生正在办公室聚精会神地钻研医书，嗅嗅鼻子闻到香味就知道静好来了，两人客气地聊了会儿天，说到疗养院分院施工顺利，静好问起沈先生，刘志明扶扶眼镜，一脸的不明所以：“沈先生不是你朋友吗？上回你还带来病房，给我们大家洗了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