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临渊记》

第 23 章 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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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的主人,向来以温柔娴雅闻名。就连未央宫的雨,较之别处,仿佛都格外缠绵细密。

二人离开了南书房,匆匆行走在青石的甬道上。

纤雨沾湿了常醒的鬓角,眷恋在她柳叶似的眉梢,她用手一抚,苍白的指尖,忽而映出些许暖意,斑驳日光。

人间烟火,在她身上微微一亮。

曲九满腹心思,也不敢看她繁霜似的发丝,只好闷头走路。

甫入宫门,触目便是檐下茶花,颜色开得正好,重瓣的浅紫、素白与淡黄交叠,雨中水色晕开,墨染似的清爽舒展。

这花,好像是去年江苏送来的贡品,因为品种罕见,色泽清雅,深得皇帝喜爱。江苏巡抚也是一等一的机灵人,号称这茶花并无名姓,请圣上赐名。皇帝心中大悦,取名“三生”,当即着人送给了皇后。

金口玉言,三生之约。

那时的未央宫,圣眷优渥,荣宠无双。

“曲大人。”

桂嬷嬷早已得了消息,在殿前等他,见常醒带了个容色冶艳之人过来,也不惊讶,规规矩矩地福身请安。

曲副使的相貌,正如他的手段一般,千变万化。他的名头,在宫外或许不显,在这宫城之内,却是无人不晓的。

“皇后娘娘可是歇息了?”

“娘娘已歇过晌,听闻曲大人拨冗赶来,正在殿中等候。”

“娘娘有何症状?”

“口中发苦,食欲不佳,整日干呕易吐,瞌睡不醒,已有二三昼未进过什么水米。”

桂嬷嬷乃是皇后从娘家带来的仆从,皇后出嫁后,几番险象环生,她都陪伴在侧,本是个稳妥老成的性子。如今大约也是心里发急,面上隐隐几分躁意。

曲九也未想到,所谓害喜,竟已至此。他拧了拧眉,脚步不停,径直向殿内走去。

他虽为皇城司副使,横行宫闱,又与皇帝相识于微时,情份非常,却也极少面见这位安分守己、大门不出的皇后。

只依稀记得,她容色妍丽,明眸皓齿,笑起来一对梨涡,酒酿般清甜醉人。

哪里像是眼前这位,瘦削憔悴,眉目沉沉。

她孤身一人,坐在满室灯火之中,风吹影动,牵动她衣裳明灭。

他忍不住多认了两眼,这才跪下行礼。

“给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曲先生请坐。”

她的嗓音温柔,语声款款,轻轻一句“曲先生”,仿佛还停留在三年之前,初相见时。

微微一笑间,仿佛山抹微云。

“先生事忙,是沐景打扰了。”

“娘娘言重了。”

皇后的性格娴静,说话轻言细语,话间论的都是当年私交,眉眼弯弯含笑。

曲九满怀的燥郁,随之一清。

“这是我自己制的花茶,先生可以试试。”

她分明是面带病容,身上乏力,举止却仍舒缓,眸底的笑意,仿佛漫卷云彩,温柔安宁。

曲九只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她的邀请。

他端起茶盏,轻轻品了一口,清新的茉莉芬芳,混合着浓醇茶香,登时充盈唇齿。

花香冲淡了茶品的涩气,入口鲜爽,余韵回甘。

“娘娘制茶有方,微臣佩服。”曲九本就口渴,忍不住又喝了半杯,方才续道,“只是这茉莉,怀孕期间,暂且不能再饮了。”

皇后微微颔首,也不撤眼前的茶杯,反而不紧不慢地伸出了右手,笑问:

“那还要劳烦先生看看,我这孕相,到底是真是假?”无广告网am~w~w.

这……又是什么意思?

曲九侧过身,望了常醒一眼。那姑娘也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却波澜不惊,毫无表情。

不是你说怀孕仨月了吗!

曲大少爷狠狠地瞪她,她倒好,像是压根没有看懂,甚至还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怀孕之事,乃是桂嬷嬷推测而出,从未得大夫诊断,因此还得烦请先生瞧瞧。”

嬷嬷们都是生养过的,皇后信期不至,又连日呕吐,再算上皇帝临幸的日子,自然心里有数。

然而与大夫确诊,总归是不同的。

曲九看了眼她露出的素腕,并不请脉,只是皱紧了眉心,问道:“孕期危险,禁忌颇多,不如告知太医院,请……”

话说了一半,忽地顿住了。

他若只是个大夫,医者仁心,自然有诸多叮嘱,但他还任了皇城司副使,许多事情,他心中有数,不该多言。

“请先生放心,我明白的。”

皇后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眸中的笑意一软,语声轻了又轻,仿佛耳语低诉。

“若是真的有了孩子,我定会告知他,也会请太医院令诊脉,保我孩儿平安……他,也一定很开心。”

她真切的欢喜,还未过片刻,又是一黯。

“但若不是,以我如今这模样,便是被人下了药。”

谋害皇后。

曲大少爷只觉得,方才汗透的衣衫,冷冷地贴在了后心,针扎一般的凉。

也不待他斟酌着字句开口,沐景又道:“若是中毒,我大概也能猜到是何人所为。如今乃是非常之时,皇上必定不会处置她,我也不必再为他……平添烦扰了。”

分明是性命之忧,在她的口中,竟是风淡云轻的一句,徒增烦恼。

她静静地望着曲九,温和笑意,从容绝望。

曲九被这笑容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

咚咚。

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启禀娘娘,嘉阳侯夫人、安阳伯夫人请见。”

嘉阳候?安阳伯?

又是谁?

以曲大人执掌皇城司的阅历,竟也不识得这两号人物,他又看了眼常醒,发现她站在原地,毫无所觉。

皇后却像是心火入肺,低头猛咳了一气,半晌才哑声道:“不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

殿外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沐景大约是咳得猛了,右手紧紧捂住胸口,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又屏息凝气了好一会儿,慢慢才松了下来。

褶皱的衣领,被她轻轻抚平。

“曲先生见笑了。这二位都是我的嫂嫂。”她知晓曲九刚自江北回来,许多事情尚且不明,故而耐心解释,“高相下野之后,皇上加恩,为我那二位不成器的兄长封了爵位,升了官职。”

她的嗓音沙哑,喉间微微涩意。

曲副使却还记得,皇后出身不过四品之家,两个兄长教养不严,都没什么出息。自打云泽继位,二人便以国舅自居,各自领了闲职,白日里欺下瞒上,晚上还要寻花问柳,哪里还能升官?

这是扶持,还是打压?

都说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

国舅痴蠢,皇帝以高位任之,驰驱不已,又是何意?

曲九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低了低头,温声道:

“微臣先为娘娘诊脉。”

“好。”

大约是为了透气,殿内的窗户并未阖紧,长风顺着窗棂吹进,拂起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

曲九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秀气和润的楷书,一笔一划,抄了佛经满案。

粉青的三足炉内,檀香袅袅。

他愣了愣,复又望向沐景。

日光映亮了她的侧脸,蒙上了一轮暖黄的光圈,樱桃红的步摇被风抚过,轻轻地颤。

她眼帘低垂,笑容清婉,好似一尊菩萨。

普度众生,无喜无悲。

又是为谁抄经祈福?

“先生有话,直说便是。”

皇后早已洞察了他的犹豫。

“往来流利,珠滚玉盘,确是喜脉无疑。只是娘娘初次怀孕,身寒体虚,故而害喜严重了些,调理些时日便可。”

曲九顿了顿,收回手,又轻轻补了句:

“娘娘若是不想留,微臣……”

“多谢先生好意。”

沐景截断了他的话头,眼中的和风细雨,雾霭山岚,终于化作了不容辩驳的坚定。

“他若生不逢时,应是作父母的无能。”

曲九闻言一笑,端起茶杯,随手撇去了妄动的念想。

“那微臣便去开药方,还请娘娘多多歇息,少作思虑,安心养胎。”

沐景起身送他。

“多谢先生。”

曲九与沐景第一次见面,是在云泽的王府上。她的性子娇柔,却也大方知礼,因几人旧交不便公之于众,却又对云泽有大恩,她便曲先生、孟先生地叫着。

流水经年,她好似停留在那段时光里,不愿走远。

哪怕她一生相守的丈夫,早已变成了皇帝,白头偕老的姻缘,也成为了江山社稷前的一枚棋子。

千帆过尽,她还是她。

“先生。”

曲九转身要走,被她生生唤住。

“若是有朝一日,我那二位兄长犯了错事,惹得圣心大怒,可否请先生替我……转圜一二。”

曲九又是一怔。

“皇上为刀俎,我愿为鱼肉,舍身赴死,在所不惜,只是……”

亲友无辜。

此时此刻,她竟像一朵艳红的茶花,盛放严冬,炽烈夺目。

她好像料定,自己等不到转圜的那天。

曲九又如何能拒绝。

“好。”

皇后淡淡一笑。

“先生此去多多保重,沐景在京,等君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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