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临渊记》

第 25 章 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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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江北依旧雨雾弥漫。

烟雨朦胧里的一众军士,却一反常态,纷纷奔忙了起来。一队又一队的骑兵自营门行出,驰向四方,战船全副武装,巡弋江中,大营前,城门外,呼喝喊号,响声震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军令如山,急如风火,谁也不敢稍有懈怠。

中军帐内,早已摆开地图沙盘,千里江山,都在云渐掌中凝握。

她已在这枯坐了一上午,动也不动,闷不吭声。

孟十一叫过两次,她也不理,只好清蒸了一尾鲈鱼,撒上姜丝葱段,浇上调好的酱汁,端了进来。

咸鲜的鱼香,终于将她召回了魂。

“驸马爷辛苦了。”

云渐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望着他微红的耳尖,忍不住笑。

孟十一把鱼眼夹给她,低声道:

“你也辛苦了。”

以他的性格,如此答话,便是应下了。

“聘礼呢,空口无凭啊,孟大人?”

“我身无长物,出身微……”

云渐不等他惭愧,径直伸手,摸了他腰侧的刀柄,卸下那一文铜钱。

“孟大人,你这一文钱,胜过千军万马,十里红妆。”

她又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枚通体晶莹的羊脂玉,如铜钱样式,外圆内方,正面刻了凤舞九天,祥云舒卷,反面则格外简单,只留了一个渐字。

落笔张扬,锋芒毕露,像极了她的笔迹。

孟十一日夜陪伴在侧,竟不知她何时备下的。

云渐想将玉佩扣回刀穗,奈何对针线女工一窍不通,纠缠半晌,索性塞进了十一手中。

“本宫也不白拿你的,这是嫁妆。”

“我……”

孟十一也未曾想过,婚姻大事,她居然如此草率,小小一枚玉佩,拿在手里,竟烙铁似的烫手。

“不愿意?”

云渐举箸的动作一停,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不是。”

他怎会不愿意呢?

只是……

云渐猜透他的心结,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右手有旧伤,时不时地微微颤抖。

“我这一文钱,不过身外之物,自然比不得你这枚的赫赫威名。你若觉得亏了,本宫再赔个戟园给你?”

“不必……”

孟十一本就对她有愧,又自惭身份,更有一事,始终是他心中纠结。

他想问,却不知自己是否僭越。

偏偏云渐的目光太过认真,热得他心头发烫。

“我是不是……”

“报——启禀殿下!曲副使回营!”

帐外通禀之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不过片刻,曲九便已掀帘入帐。

“哇!清蒸鲈鱼!蟹黄豆腐!红糟排骨!师弟啊,快给你师兄盛碗饭!这几天可跑死本少爷了!”

十一抿了抿唇,起身出帐。

云渐嫌他出现得太是时候,不由反唇相讥:“曲大爷,你怎么没吐晕过去?”

曲九的眼神儿却好,一下子瞥见了她放在桌上的铜钱,顿时大惊。

“这这这……这怎么给了你?”

“怎么?”

“这可是掌门信物!”

“掌门?”云渐拿起铜钱,“能让你跪下?”

“那还是不如长公主好使……”

“那你怎么不跪啊?”

“别啊弟媳妇儿,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吗这不是?”

曲九挠了挠脸,尴尬一笑。

犹记当初,她知晓了十一身份,一怒之下,差点火烧皇城司……皇帝都险些没拦住。

故而他一见她,心里头总有些打鼓,哪里知道自家师弟这么能耐,竟还要娶回家。

不管他如何心思百转,十一已经盛了大碗米饭,走了进来。

曲九又靠丹药续了几日命,免不了一番狼吞虎咽。

云渐已有些困倦,也不愿与他抢食,匆匆吃了几口,便靠在十一肩头假寐。

曲大少爷饿极,吃相犹如秋风扫落叶,不过一刻钟,便撂了筷子。

他摸了摸肚子,终于说起了正事。

“此番北上,究竟还是晚了一步,到京城时,王樊已诛了九族,高沛已辞官,秦风受封丞相。”

“好在先前殿下命我传的消息,圣上俱已收悉,只说心中有数,前线军务,请殿下放手施为。此后军中奏报,皆以密语书写,直达御前,阅后即焚。”

曲九先说完了皇帝的意思,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气喝完,又续道:

“我在北上之时,途径荥阳,特意未曾与任何人接头,却仍然被人追杀,手段与那夜淮河之畔的伏击极为相似。我在反杀之后,欲假扮逃离,发现他们手中的装备,竟是神武弩……”

“至于其他消息,皇帝如何提拔皇后娘家,临幸贤妃,秦相如何借故不朝……你们应当都已知晓,我就不再赘述了。”

“哦,对了,皇后怀孕了。”

“皇上也不知道现在听说了没有。”

怀孕?听说?现在?

云渐立刻反应了过来。

“皇后怀孕,隐瞒了皇帝?沐景可不是这个性子。”

“你们能不能关心一下我被追杀……”

孟十一原本静默一旁,忽然开了口:“你说神武弩,可有带回来?”

“先前带了一只,呈给御前了。那玩意儿本是禁物,冒昧带回,徒惹圣上猜疑。”

言至此处,曲副使的神色一敛,难得显出几分凝重。

“皇后心中郁结,与皇上有了隔阂,故而一直未召太医。皇后的脉相,是常醒叫我去诊的。”

“她不打算告诉皇帝?”

“本是要说……只是如今宫闱之中,云波诡谲,我离京之后,说不定又生出了什么变化。”

云渐轻轻敲了敲桌子,思量片刻。

“皇后的二位兄长,我曾见过两次,确实不堪大用。”

“何止是不堪大用,皇城司都跟在后头擦过不少屁股。如今一朝得志,只怕越发猖狂。”曲九撇了撇嘴,只差没翻个白眼,“皇上任用此二人,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此次相位更迭,朝堂变幻,偏偏皇帝初掌大权,手中无人竟至于斯,自然会有更多人,跃跃欲试。

至于这副千金买来的马骨,若是臭了碍事,扔掉便是。

临幸贤妃,也不过是个网开一面的表态,安抚世家众人,也免得高沛嫡系心中慌乱,纷纷投奔秦风。

大战在即,皇帝权衡各方,稳坐高堂。

“对了,十一,我先前交战,受了些伤。”曲九忽又站起了身,后知后觉地捂住了手臂,龇牙咧嘴,“虽然你对我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去帮我上个药不过分吧?”

孟十一抬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师兄的身上,分明没有血气,内力流转也是如常,只是面有菜色,应当是饿的。

云渐倒是了然,推了他一把:“你快把你师兄带走,青蛙一般聒噪,吵得人头疼。”

孟十一不明所以地跟了出去。

帐外,潇潇细雨,终于歇了片刻。

士兵们被将领驱使,各自奔忙,疾行的脚步溅起了泥水,沾上了曲九的衣角。

他嫌弃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面露挣扎。

“师兄寻我,所为何事?”

“我进京后,是被常醒敲晕了,带进宫内的。”

曲九带着自家师弟走远了数百步,寻了个僻静无人处,方才停下。他微微眯着眼,望着江流滔滔,敛尽了嘴角笑意。

“皇城司内,有人查到了你与燕承通信一事,并且奏呈御前。皇上因此大怒,质问于我。”

“此事……”

“事关生身父母,换做是我,我也会问的。”曲九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告诉你,如今的老三,不比从前了。”

孟十一低了低头,并不接话。

他的性子执著,有时并不太懂,为何这世上会有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你这厮也是好运,若非长公主心悦于你,说不得你也早成了午门之外的亡魂了。”曲大少爷沉着了不过片刻,又开始挤眉弄眼,“你把铜钱给她,是做定情信物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大婚啊?哟哟哟,瞧瞧你这刀,身价倍增啊师弟!”

方才匆匆起身,孟十一顺手便将那玉佩挂在了刀上。

曲九眼巴巴地伸手,还待细看,被他啪地打了一巴掌。

“干什么?不让摸就不让摸啊你!动手作甚?不就是个定情信物吗?稀罕什么啊你!我也……”

曲大少爷话比脑子快,言至此处,生生一顿。

“算了算了,我确实没有。”

孟十一等他闹腾完了,方才开口问道:“那神武弩,你可细看过了?”

“嗯,拆开看过了。虽说是十五连射,上弦迅捷,但为将箭矢收纳盒中,箭身均为铁制,长度偏短,且无羽,因此准星较差,飞不长远。”

曲九爱好机巧,说起来头头是道。

“这神武弩若要用的好,大约须得二百步之内,多人配合,方才能兼得弩机之强力,连射之迅捷。当年长公主单枪匹马,箭定乾坤,实在是万中无一的本事。”

提及此事,孟十一的眸光又是一黯。

“上次河畔夜战,我回去瞧过,发现了一柄断弦的弩机,被人仓促损坏。我带回来了。”

“你想修好?”

“差不多了。”

“哎哟,这玩意儿可是禁物,当年一战成名,皇帝可是亲眼瞧见了的,你藏在手里又……你想给媳妇儿用?”

曲九猛地回过了神。

三年前的云渐,弓马娴熟,百步穿杨,所谓神武弩,不过是个引弦更快,节省气力的辅助而已,甚至因为射程偏短,准星难辨,折耗了她的超绝箭法。

但是,如今的云渐,手有旧伤,常年颤抖,早已拉不开弓。而神武弩,只需以人手推拉,借由木臂上弦,引弓之力便可节省数倍——

几乎是为她量身打造。

“我说殿下怎么这么轻易就定了亲,原来是你投其所好啊!殿下是不是高兴得以身相许?”曲九也不知激动些什么,竟搓了搓手,“这神武弩,你若是整不明白,就来找师兄,我定……”

“我没有告诉她。”

孟十一垂着眉眼,看不清喜怒。

“神武弩对敌,须亲临阵前,我有些担心。她既已有了水云甲,不如身处后方……”

说到此处,言语又是一顿。

他知道,若是云渐自己来选,她是宁愿要这弩机,上阵搏命,也不愿穿着甲胄,躲在众军之后。

她有十数年的苦功,不曾放下。

也有血火的仇恨,不可退却。

她本是帝王之女。

兵锋所向,不可阻挡。

曲九假作受伤,将十一拖出来,本是想借着云泽之事提醒他,皇家无情,莫要痴心太过。

见此情景,偏偏说不出口了。

云渐,大约是不同的吧。

他怔了片刻,竟又扬起笑容,故作老成地劝慰道:

“十一啊,你喜欢一个人,当然是要成就她。”

刀山火海,你陪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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