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临渊记》

第 46 章 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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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个暖春晴日,阳光温煦,惠风和畅。

时过正午,秦淮河畔沉睡的美人们,终于渐次醒来,散漫而温柔的长风,吹拂着木窗,吱呀吱呀地响。

潇湘馆后的小院,养了几株梨树,正当花开的时节,清香徘徊,一如晴雪。

衡离提了饭盒,迈过鹅石小径,暖黄宫绦串起的莲花禁步,压住她翠色的裙裳,吟出剔透又清越的鸣响。

广袖下半隐半现的一截皓腕,纤细又柔软。

素净花瓣,落入她的鬓边,仿如某个白首之约。

“饿不饿?”

“你来了。”

“是午膳来了。”

孟十一坐在小院的石凳上,守着药炉,静心打坐,又是整整一夜。

他总是背脊挺直,像一柄穿越时光的神兵,留不下半分锈迹,眉眼之间,沾染着些微寒气,沉默又笃定。

“你瞧什么?”

十一摸了摸自己的脸侧,不知她为何发怔。

“瞧你呀。”

衡离呆在江南日久,言语多了些软糯,却不娇气。

“上次一别,你像是变了许多。”

竟如宝剑入匣,终于有了归处。

“是么,你还是老样子。”

衡离闻言一笑,眼底烟波渺渺。

“你这三年,可是改口嗜糖了?怎地嘴也甜了许多。”

她打开餐盒,端出了四菜一汤,青花的碗碟之上,热气蒸腾。

“依着你的口味多做了些,也免得你总嫌弃吃不饱。”

十一执筷的右手,却是一顿。

他与衡离交情匪浅,这几年也有书信往来,互通有无,于他而言,应当算是极好的朋友了。

有些话,却也不能多说。

衡离倒不介怀,只是弯下身子,替他照看着药炉。

散落的裙摆,画成一个浅浅的圆弧。

“先前,幸好你传信及时,我们与屠苏断了全部联系,这才留下了性命。只是城中风声太紧,我们也不敢贸然回信,未能送出什么消息。”

她的嗓音清雅,咬字轻盈,说话间,宛如曼声吟唱。

十一确是饿了,只顾低头吃菜,如风卷残云。

“屠苏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那几日全城戒严,我所知晓的十余处据点,尽皆受难,火光冲天……能做到此事的,除了总管南边暗线三十六路、统领暗桩近百处的屠苏,并不作第二人想。”

念及当时场景,衡离皱了皱眉,显然还心有余悸。

然而她自小教养,便是为取悦于人,哪怕颦眉不语,也是清冷皎洁,温凉似月。

“你们并未与屠苏见过面?”

“潇湘馆内讯息颇多,所有信报,直接与皇城司联系……你怎会不知?”

“我忝为皇城使,却不大管事,司中诸事,都是师兄在打理。”

“你师兄……是曲先生?”

“嗯。”

衡离不知想起了什么,浅浅扬了唇角。

“我与曲先生通信数次,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师兄性子聪慧,七窍玲珑。”

“他啊,说你是个缺水的白菜梆子。”

“……”

衡离掩着唇,低头笑。

言及曲九,十一却又想起一事。

“你与燕承,可还有联系?”

“燕承?”

“便是从前托你转交信件的那位。”

“那位川中客?竟是燕承?”

“嗯,此事说来话长。”

事关云泽,十一并不愿多言。

只是那密奏天听的所谓勾结铁证,如今想来,大约便是苏燊的手笔。

若非云渐谨慎,恰好请了师兄回京,否则,以皇帝如今的疑心病,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先前也想过法子,替你转了几封书信,后来,大约是去年仲夏?你再无信件过来,我也未再安排……倒是燕承,听说不日即回金陵,你若是要寻他,等等便是。”

眼见着时候差不多,衡离取了素帕,裹住握柄,将炉中药汤倒了出来。

她的十指纤纤,袖底的苏合香浅淡。

“你问川中客,可是知晓到了令尊下落?”

“……算是,有了些许眉目吧。”

十一用过餐食,站起身,颇为自觉地收拢碗筷,一一归置到餐盒中。

衡离望了他半晌,忽地轻声问道:“三味居的蟹黄小笼包,你如今不爱吃了?”

三味居的小笼,是以纯蟹黄为馅,入口极鲜,回味甘甜,乃是金陵闻名的小吃。孟十一虽不挑剔,也不爱添麻烦,但每逢这道菜,总是要吃完一屉六只,才会放筷的。

如今,他却像是……没吃出来?

衡离经年卧底,游走于权贵之间,心思何等敏锐。

再看十一,沉默着停了手,并不回应。

她的心跳,都仿佛随之漏了一刹。

“你是不是中毒了?”

“什么毒?谁干的?”

“你的金刚之身呢?可是也废了?”

她起得太急,倒空的药罐一歪,磕在了地上。

嘭。

破碎的陶片,锋利又尖锐。

金陵城中,秦淮河畔,潇湘馆主,一向是以温和疏冷、从容淡雅闻名。

何曾有过如此失态?

孟十一有些无奈地笑。

“我还以为,只要吃完了所有餐食,便无可疑之处了。谁知还是瞒不过你。”

他低着头,望向衡离,散落的鬓发被风吹起,眼底的冷静,如山野旷远。

“我中的毒药,名为‘净尘’,中者五感尽失,生不如死,且无药可解。去年中毒时,幸有金刚之力护体,曾一度假死,后来被师兄救活,以丹药调理,又有内力相克,总算压制了毒物,未再复发。”

孟十一所学刀法,修的是嗜血之道,为免修习之人意念受损,心魔渐生,大多还要再练一门金刚心法,习成之后,便可邪念不生,百毒难侵。

但若是中了剧毒,护身之力一破,断难恢复。

自那时起,他若与人交手,杀念一起,刀光如血。

他已有了执念。

故而佑法看穿他,只需一眼。

“去年?那你为何要去江北?你如今分明是……”

“嗯,几度生死搏命,又受了内伤,大约是扛不住了。”

他的声音平直,风淡云轻,近乎漠然。

“我已失了味觉,不知何时,便会闻不到,听不清,看不见,摸不着。”

“那你……为何会中毒?”

衡离的眼眶泛了微红,眸中缭绕的雾气,化成了浅浅水色。

然而,孟十一只笑了笑,并不回答。

她却懂了。

“殿下她……还不知道?”

“嗯。”

“长公主固守江北,筹谋襄阳,不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决胜千里河山之外,可说是算尽天下大势,人心鬼蜮……”

为何,偏偏漏算了你?

昨日一见,衡离便已看清了云渐颈间,红线铜钱。

三年之间,足够斗转星移,几度轮回。

她赏过了无数月光,数过了多少繁星,见过了无数人间、痴缠爱恨,本以为,所谓相思,终不过释然二字。

谁知,你还会回来。

昔日的凌云少年,心甘情愿,伤痕累累。

孤注一掷地回来。

衡离低低吸了口气,握紧的双手,指节青白。

“净尘,我先前仿佛听说过,我再去……”

二楼的客房,忽地开了门。

云渐揉了揉眼睛,走出几步,半倚着阑干。

她的脸色潮红,眉眼间残留了几分懵懂,望见二人时,却怔了怔。

晴好日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青衫相对,梨花飘零。

衡离屈身下拜,恭敬请安。

云渐并不叫起,反倒弯了弯唇角,眸光微凉。

“十一。”

“嗯。”

“我想吃羊肉羹。”

十一抬头望她,眼里倒映的阳光,温暖明朗。无广告网am~w~w.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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