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临渊记》

第 53 章 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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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状元,名叫黎重。

孟十一隐约听过这个名字,还是在戟园的时候。

那时云渐醉卧长亭,漫笑着与人闲聊往事,言及前朝名将,如数家珍般,一一点评而过。

胜者骄矜,江山在手,前尘往事在她口中,只是过眼云烟,任由评说。

而黎重,亦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姓,仿佛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轻描淡写的宿命,吟留在一句长叹声底。

她的唇薄,嫣红,宛然似花,湖心的秋风卷起广袖,攀住她微乱的长发。

醉后的瞳眸,透彻了满室灯火,亮映长夜。

彼时的孟十一,光顾着留神看她,只担心她逸兴遄飞,跃湖揽月,竟也记不清黎重的来历生平,单单记住了那一句——

大雪满弓刀。

却不知黎重……

还有个儿子?

叫什么呢?

孟十一自小练武,记事极早,直到如今,甚至都还能想起,当年初见曲九的情形。

那是个格外干燥的秋日,破落的院子里,枯叶落了一地。

师傅不吭一声地消失了三天,突然就领了个人回来。

那个时候,孟十一正在做晚课,挥刀第一百二十七次。

而新来的男孩,就这么直愣愣地,出现在他的刀锋前。

男孩的个头挺高,脸上还有些婴儿肥,锦衣簇新,袖底泛香,颈间一把纯金的长命锁,亮得晃花人眼,手中还握着块玉佩,素白的靴底,干净得像棉花一样。

他长得秀气,眼眸细长,笑起来像个奶狐狸。

师傅说,他姓曲,家中本应行九,从此便叫曲九。

男孩是个开朗性情,坦然领受了姓名,转眼便望向孟十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平日爱玩双陆,还是蹴鞠?”

他连珠炮似地说话,将人问得发蒙。

他年少富贵,即使遭逢大变,也依旧不知疾苦。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灰头土脸、嘴唇紧抿的小兄弟,没有玩过双陆,并不懂得蹴鞠,不知道自己几岁……

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记事至今,始终没有姓名。

却又格外倔强。

“我……是师傅的徒弟。”

曲九不知怎地,竟领会了他言语中的晦涩,走近两步,一把捞住了他臂膀,笑着宽慰:

“我也亡了双亲,你莫怕,以后我就是你兄弟。”

双亲,兄弟。

这两个词语的含义,如此陌生……

师傅却仿佛是定住了身子,常年僵硬的神情,猛地露出了一分近乎扭曲的挣扎。

他反手抽了木刀,无双刀法,如狂风骤雨般落下。

孟十一推开曲九,连滚带爬地逃命。

自打习武,师傅便从未将他,当作一个初学者。

因此,也不容许疏忽,不容许懈怠,不容许稚嫩,甚至不容许溃败。

不到遍体鳞伤,从不罢休。

那一天的夕阳,隔着六尺瓦墙,落在小院的地上。

彤云倒映,像血一样。

被教训过的孩子趴在地面,满脸青黑,双臂反垂,长大的嘴唇,宛如一尾将死的河鱼,艰难地呼吸着。

师傅扔开刀,弃如敝履般,哐当作响。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阴翳里的目光,居高临下,沉默癫狂。

他犹豫了不过一刹,便赏下了一个名字。

“你应该姓孟。”

“孟十一。”

梦时呓语,相思无据,一任西风吹去。

有的人,生来便被厌憎,苟活在世,也不过是忘川相隔的契书,他人爱恨的凭证。

孟十一自小爱听雨。

大约是落雨的日子,没有夕阳。

“十一,坐下慢慢看吧。”

潇湘馆里,衡离挥退了各位姑娘,只留了戏本,孤零零地摊在案上。

她知晓十一的情况,故而略略扬了几分声调,唤回他的心神,又掩上木窗,点燃了一节随身的苏合香。

通神明,杀精鬼,除噩梦,走窍逐邪,轻身开郁……她素有心悸之症,原本是常佩以安神的。

谁知碧影那个乌鸦嘴,竟说中了那句——

“他这般,莫不是要走火入魔?”

孟十一的眼底,已漫起了层层血色。

他近乎魔怔般愣了半晌,方才上前几步,坐到了桌前,摇晃的玉钱撞在了木质的桌沿上,钝钝地响。

他握紧刀柄,将缠绳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沉默着定了定神。

又过了许久,才终于拿起了眼前,那本刊印得颇为劣质的戏文。

浅薄的墨迹,拙劣的印刷,未勘正的连篇错字……书写了一个人的一生。

曾经的大齐,曾经的护国将军,曾经的帝国冠冕之上,最后的荣光——

黎重。

二十年前,中华大地,长江南北,还是姓燕的天下。

燕氏崇文抑武,放任世家,又有戎狄叩边,三年洪涝,惹得战乱不绝,民不聊生。

野史记载,庆和十六年秋,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有破军出世,拱卫紫薇,于是上表献策,加开武试,擢选当世将星。

黎重,便是当年的武状元。

一手投石问路,神出鬼没,快马之上,百步穿杨。

更有万钧刀法,变幻莫测,诸邪斩尽,万人难当。

倾世风采,国士无双,

武试当日,燕帝便钦点先锋,领军西进,沿河平乱。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黎重确实不负圣望,区区八千人马,在他的手中,令行禁止,所向披靡,不过一二年间,先后定太行,靖关中,肃清河北,麾下人马更是增至三万有余,兵锋锐利,直指西北。

民间传言,此乃将星下凡,护卫帝王,黎重出世,实为大齐之幸。

燕帝虽觉大喜,却又恼他锋芒过盛,不知收敛,眼见得山河平靖,索性召他回京,许以贵女,亲自证婚,再顺手卸了他的兵权,挂在户部,养了几年闲职。

黎重一心忠君报国,虽觉荒废,却无怨言,何况正与妻子新婚,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倒也无心军务,乐得清闲。

谁料,不过数年,竟是又逢大旱,百姓揭竿而起,兼之西羌入关,烧杀抢掠,肆意屠城……

燕帝才又启用黎重,拜护国将军,领兵征战。

只是,这一次的□□,已非当初可比。

先前洪涝,早已掏空国库,近几年风调雨顺,人丁田亩却为世家把持,朝中无粮,赈无可赈……

唯有兵戎相见。

可这世间的穷苦,哪里杀得到头?

偏偏军伍失辖,任由文官把持,军中空饷极多,兵甲残破,粮草难继,纵是与那饥民交手,对战柴刀铁锄,竟也无必胜把握。

朝中文武见势不妙,渐生畏惧之心,为策万全,索性竭力掩护家财妻小,纷纷南移。

而黎重的妻子,怀胎数月,身形不便,却因局势不明,帝京危难,被他们以照看为由,囚于宫中,引以为质。

黎重无奈,只得几番生死浴血,身负重伤,方才勉力破了叛军合围之势,为帝京解围。

正值惨胜之际,三军恸哭,连营裹素,他却收到了好友书信,惊闻妻子难产而亡……

而他知道的时候,七七都已过了。

惊怒之下,他连夜辞官归京,潜入大内,偷出了襁褓中的独子。

此后帝赦不应,帝召不归,任由江山破碎,伏尸百万。

后来,云氏起义,联手关中世家,振臂一呼,影从云集。

后来,好友冒死进谏,触怒当今,被灭满门,他只救下了一个孩子,取名曲九。

后来,齐军冒进,误入云氏埋伏,死伤数万,大败而逃。

再后来,帝都沦陷,燕帝自刎,文武百官拥立燕丹,仓皇南渡。

而他的儿子渐渐长大,眉目清寒,性情执拗,竟是……

像极了亡妻。

每一眼,都像迟滞又沉钝的刀口,来来回回,勒在他的心上。

仿佛在质问他的赤胆忠心,嗤笑他的盖世武艺,所谓破军之星,天神下凡,最终却无能无用,一无是处。

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更不知过往种种,从何说起。

梦时忆,是他曾经的幸福,遗留了断壁残垣。

于是醉生梦死,沉疴难返。

江山巨变,天下易主,所谓的护国将军黎重,隐姓埋名,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却还有人记得他仁义慷慨,弥留之际,故人托孤,他只好悉心抚养,又闻旧交尽去,时移世易,只能长歌当哭……

世事变幻,生死看淡。

那些城墙,早已换了云字旗。

黎重拼死守卫的大齐,就这样偏安一隅,躲进了淮河的涛声里。

午夜梦回,不知多少亡灵,前赴后继地涌进他的梦里,呼喊着“大齐万胜!大齐万胜!”

有时,又像是醉后,零星的幻听。

他大约早就死了,在帝京陷落的那一日。

他的袍泽,他的妻子,都在呼唤他的名姓。

黎重,本就是大齐的黎重。

而黎重的大齐,在南渡之时,已然死了个干净。

但他年纪大了,心也旧了,也曾真心实意地怯懦,窃窃地幻想着——

若是十一,能安安心心地做个厨子,在这大魏的都城,听着云氏的旨意,做个不名一文的百姓,大约也不枉他苟延残喘,挣扎半生。

于是他留了一文铜钱,以大魏的年号,悬在十一的佩刀。

这是他最真诚地妥协。

却不料,他一手带大的儿子,承了他毕生所学,学了他少年意气,竟孤身南下,独闯金陵……

生生手刃了燕丹。

他的儿子,用他的刀法,刺杀了他的旧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大约也是像极了谁的。

一文刀主,闻名天下。

孟十一并不知道,这鲜血淋漓的一刀,报了他的杀母之仇。

他只是劫后余生地回来,依旧一言不发,执拧的倔强,依旧与他娘亲一模一样。

而黎重,听闻消息的一霎,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亡妻之恨,五雷轰顶,锤得他满口血腥。

他却不能倒戈相向。

宝刀锈尽,有时只在一夜之间。

却不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当初为救云泽,出入宫禁,他便隐约有些预感,于是立下严令,不许他们插手政事。

谁知,那小子闷不吭声,竟憋了个大的。

燕丹一死,诸王夺位,世家争斗内耗,大齐……

危矣。

然而,当他死死望着孟十一,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纠结半晌,终究也说不出一句责怪。

少年赤子,总看得清是非对错,善恶黑白。

他大概是老了,却还不够糊涂,总不知如何原谅别人,原谅自己。

儿子长大了,比我强。

我,也该去陪你了。

于是黎重,将所有的秘密,带进了山头的青草里。

燕丹死后不过数月,他便郁郁而终。

直到死前,都不再看十一,哪怕一眼。

只望江南永眠。

孟十一,你害死的不是师傅。

是父亲。

这些年,举尽皇城司之力,也未能寻到的亲生父母,原来尽在眼前。

而他,厌憎你,抽打你,嫌恶你,不管你如何刻苦,如何努力,如何证明自己。

一直到死……

都不认你。

哪怕你逼死了他。

潇湘馆外,整座金陵,淹没在细密的雨幕中。

今天的秦淮河,涛声切切。

阴云卷积,浑浊了世间的光亮。

然而,此刻的孟十一。

眼前,唯有残阳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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