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料到点灯人的态度竟会如此反转，仿佛他之前的狂笑与嘲弄全都是铺垫，只为更加凸显这最后一句话的份量。
怎么！你！不信有神！
……
暗夜深深深，这无边的深暗将所有人都笼罩在里面，好在还有明月高悬。
月光似剑从天而降，不仅可驱魑魅破魍魉，亦可为这世界带来微光。
摄人心魂的鬼音回响在萧十三脑海中，这已经算是今夜的第二个答案，第二个注定就让人无法接受的答案。
像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爷爷告诉过他，神只存在于心间。
世间所谓的神，全都是手段，束缚人心的手段而已。
原本他已经有自己的思虑，不过听了先生这答案之后，他已然有些动摇。
“不信！”，萧十三还是说出了他先前的想法。
不过却显得底气不足，低垂着头，不愿去看那曾经将他卷入虚无的暗夜。
“那仙呢？”，点灯人追问。
“信！”
“有意思”，点灯人喃呢一句，没有急着辩驳，重新端起瓷杯瞅了瞅。
里面已经没剩几滴酒，应该是刚才洒了不少，有些心痛。
“既然你相信这世上有仙，那这世上……”，放下酒杯，轻描淡写道：“……又为何不可有神”
百里玲儿立即跪起身来，倾壶斟满，十分称职。
“他们不一样”，萧十三抬起头，对于神农山的仙人，他与先生的看法一向不同。
“哦？不知有何不一样？不知何谓仙何谓神？不知何谓神仙？”，点灯人有些好奇。
三个不知连续逼问下，萧十三根本无从回应，因为他也不明白。
这酒的后劲确实大，头有些晕沉，不过正好凭添几分勇气。
“我只见过仙！没见过神！”，提声吼道，言辞间带着他最后的倔强。
“哈哈，有意思”，点灯人大笑，依然没有在意那无心的不敬。
“你此前，可曾见过这湖心城？”，笑声停住，随意淡然道，却显得咄咄逼人。
萧十三哑然，这句话瞬间将他的倔强彻底粉碎，已经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先生的意思再明了不过——那些没有见过的事物，绝非代表它们不存在。
并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差一点见过，虽然那只是个梦……
“小丫头，你以为呢”，点灯人端起瓷杯抿了抿，酒香扑鼻浓郁爽口。
骇人的气势早已隐去，重新变回早前的模样，那只带着些许亲切的恶鬼。
这酒是从这湖底捞起来的，从前沉了好些封装好的瓷罐在水里。
不想此次过来却发现湖底有暗流，瓷罐尽数被湖石撞碎，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小壶。
所以他格外珍惜，毕竟这些酒在沉入湖底之前，便已经是千金难觅的佳酿。
百里玲儿偏着头望向湖面，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应该算是有吧”，数息后，语气肯定也带着些许猜测的意味。
虽然就像鬼一般，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神，然而他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再说那些个寺庙里供奉的，不都是各式各样的神像么。
还有近些年兴起的创世教，教徒自封神的使徒，她还在宫中看见过最大的那个什么什么神使呢。
“梦里有道声音，好像是在问……”
萧十三仍是低着头，却没有说完，酒气上涌有些不清醒，他还需再确认确认。
“在问……你准备好了吗？”，继续道，应该是这样的。
瓷杯已举止嘴边，闻言点灯人稍微顿了一顿，又才继续呷过一小口杯中酒。
怎会如此之快！毫不掩饰的说，他很诧异。
要知道九转神君丹总共只有三颗，以三年为一期服下，那三颗便应该是九年。
而距离他服下这第一颗，只不过区区三两月的时日，更何况那小子体内还有神农印，更会扰乱延后。
怎会如此之快，点灯人不解。
“那你准备好了吗？”，瓷杯放回桌面，又将问题抛还给对面思绪万千的少年。
萧十三抬起头却又立即垂下，迷茫彷徨不知如何应答，这个问题仿佛他无论怎样回答都不行。
自然不可能回答准备好了，然而更不能回答没准备好，又或是不知道。
一旦回应，便从侧面承认了那梦中的未知之物是存在的，因为自己在与它对话。
头再往下垂，意识越来越模糊，很困很困，努力睁大眼睛。
透过竹筏的缝隙能见到湖水，与头顶的苍穹一般，幽黑似无尽虚无。
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被虚无重重包围，天地无路……
这藏于深湖的百年佳酿寒似冰水，喝的又急酒又烈，加上饮酒之人本就心事重重，酒气自然难以抵挡。
眼眸沉重，再也无法撑开，头更往下垂，像是睡着了。
“不过幻梦一场，又何需太过在意”
点灯人看了他一眼，释然道，他不想过于逼迫这小子。
谋事需讲究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并且，今夜还长！
“先生，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神么？”，这是百里玲儿今夜第一次主动说话，带着一点点小玲玲的意味。
点灯人微微举头望向远处的深空，枯瘦的面容上挤出不易察觉的诡异笑容，似在冥思。
就在百里玲儿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与这恬静夜色格格不入的鬼音响起：
“若是这世界需要他的时候吧”
就像回答萧十三一般，他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女孩是与否。
不过无论是与否，仿佛也没有那么重要，反正时光终会解开所有的疑问。
……
七弦古琴唯剩六弦，有些遗憾，不过并没有谁规定六弦之琴不可弹。
清澈的琴音响遍湖泽，引得路过的夜风想要驻足聆听，可是却被后面的夜风推着，即便不舍也只能缓缓往前走去。
原来后面的夜风也想看看是谁在弹奏，弹奏这荡气回肠的，这如歌如泣的悲伤雄壮之曲。
让人不由联想到誓死不退的妖族将士，也让人不禁记起前仆后继的帝国军士。
他们生于两处不同的地方，各为其主，最终却也葬在一起，共同见证这世间永恒的真谛……
成，则王，
败，则寇。
百里玲儿感觉自己似乎听懂了，有一种震撼人心的东西就隐藏在其中，吸引着男人们乐此不彼的去追求。
哪怕是死！心头默默补了一句。
至于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有些飘渺，不好准确形容。
有那么一点点像师兄下棋之时，他的那种笑容，那种明知道会有许多人死去，还会露出的笑容。
兴许不应该是只有一点点像，兴许那笑容便是最好的诠释。
……
“噌噌噌噌噌噌噌……”，坚决果敢的拔剑声连成一片；
“沙沙沙沙沙沙沙……”，迅速逼近的脚步声急促而又密集；
“咻咻咻咻咻咻咻……”，尖啸嘶鸣的箭矢声断断续续却又不绝于耳。
大片劲装黑衣人从湖的另一边踏过草地飞速涌来，就似压城乌云，杀意浓浓让人畏。
晚到的访客们终是到了，可是点灯人却像是没有迎客的打算一般，他甚至没有抬头，只顾拨弹指尖的琴弦。
女孩循声望去，至少上百人，她如是推算。
有刺客！
只是，尚未等到她示警……
“吟吟吟吟吟吟吟……”，干净利落的剑吟声似游龙长啸；
“踏踏踏踏踏踏踏……”，快速轻踩的踏水声如疾雨击水；
“铛铛铛铛铛铛铛……”，清脆欢悦的格挡声像金缶争鸣。
无数锦服黑衣人从湖的这一边横跨水面疾速迎去，就似掠阵狂风，寒意深深教人颤。
……
悲壮的曲调袅袅如烟，穿透夜幕飘荡四方，为即将来临的血战营造出恰到好处的优美氛围。
也不知是琴音在呼唤明月，还是明月映衬了琴音，抑或二者根本就是交相呼应。
圆月仿似提前蒙上了一层血色，凄美无比，月下湖心的奏琴恶鬼仍在专注奏着琴，波澜不惊心无旁骛。
总有蚍蜉意欲撼树，可树的眼中只有天空和太阳，又怎会在意地下的蚍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