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影子里，藏着吞噬人心的虫子。
灰暗如同杀人的月光下，巨大的影虫掀起巨浪，整个村子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绝望，男人们不顾一切地举起武器，女人们哭泣着紧环孩子，最终无力地被虫子碾成了斑驳的血肉。
商别黎从黑夜中睁开眼睛，此刻赤红如血的眼睛，在那个夜间见过影虫，以至于每个惊醒的夜晚都会忍不住隐隐生痛。
醒来后商别黎就无法再入睡，反正仍是会做那个痛苦的梦，他索性就此清醒，灌了一口酒，烈得冒出的热气，他眯着眼看向黑暗，就仿佛看见了影虫。
作为当年那次事件，村子唯一的幸存者，商别黎知道自己余生。
找到那只影虫，然后复仇。
为此他成为了影徒。
在所不惜！
商别黎又灌了一口酒，躁乱的情绪使影子中的钜穆蠢蠢欲动，他冷哼一声，如寒芒扫地，将签订契约要吞噬他影子的影族喝退。
…..
瑞安的城外，一人骑一驴，哼哼唧唧，唱着凌乱又毫不着调的曲。
黑色的高大驴子嘴里嚼着萝卜棒子，似乎嫌不够水嫩，特别不爽地打着响鼻。
驴子背上的商别黎正捧着砖头大的牛肉大快朵颐，他豪迈地饮了一口酒，吐着微微的酒气跟驴子说话：“你也别犟，天要下雨，人要吃肉，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能就因为你现在是头驴，人家卖点酱驴肉，你就要去拆了人家的店。“
驴子龇牙咧嘴，为几里前路过的酱肉铺子耿耿余淮，仍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商别黎见状又拍了驴子的脑袋斥骂。
“拆一家两家的店，还是会有三家四家的店继续卖驴肉，呆驴子若你就想打砸一番发泄，就快死了这心，我不会放着任你闹腾，若你肯定执意要做，那便去做点大的，从无数条路中为天下的驴找条路出来，让天下的驴不至于再走到锅里去。”
“道理就是这样，你自己想好，只为一时的快感终究做不成事，你要是找到了大路，便不论多困难，我都陪你去。”
说话间一人一驴已然行至大道，商别黎从驴子背上下来，牵着缰绳走向不远处的大城。
驴子此时低眉顺眼，似是被他说服，商别黎眼神散漫而坚定，因为城内或许藏着他日思夜想恨不得将它生吞活剐的影虫。
“在你找到大路之前，便委屈跟我这个只剩下仇恨，没有前路的人一道走到黑罢。”
“那之后，我的影子便归你了。”
商别黎迈步向前，高大的城墙扑面而来如同巨人，跨过巍峨的城门，人流涌动，便是来到了这座天瑞地安的千年古城。
进了城，驴子已不见了身影，商别黎不见迷茫，似乎早有方向般，稍一打听便知道了瑞安首富慕青云的府邸方向。
城内数月里频发婴孩丢失的怪事，却始终不见犯人，前几日慕青云的独女慕九幽独自出游，于城外的山中见到一只巨大的影虫，正口衔丢失的幼儿疾疾奔行，转瞬就消失在深山中。
慕九幽被吓得不轻，已经病了数日，慕青云疼惜爱女，却也明白这是惊吓过度，药石无效，心病需要心药医，同时也是在为城内的百姓做些善事，便悬赏了千两黄金广邀能人异士，只要能除掉巨大影虫，便能领这悬赏。
冲巨额赏金的面子，消息传得很快，周边几座城里有些手段的都聚集了瑞安。商别黎到达慕府时入眼便只见到人山人海，高的矮的老的少的，男男女女比那赶集都要热闹。
哈，金钱的力量。
商别黎理解地笑笑，不管这边乱哄哄的，也要挤进去看个究竟。
人墙拥挤，他旁边是一提着平金幡的青年，留着一撇小胡子摇头晃脑，很明显是外八门里是做那蒙人生意的。
人头涌动，不可避免会有些肢体接触，况且商别黎动作不算柔和，将那青年往旁边一挤，那人便“哎呀”发出吃痛的叫声，扭头一翻白眼，颇为不客气道：“挤挤挤，挤个死人头，赶着给你姥姥上坟呢。”
商别黎不欲与他纠缠，拱手轻道“抱歉”就准备往里面看看情况，他寻那只影虫已有数年，为此走遍了大江南北，每每听到可能的消息都要去探个究竟，却也因此解决不少事情，在江湖上闯出过名声。
他灭虫无数，偏偏都不是他要复仇那只，始终不算有实质收获，为此已有些魔怔，有一点可能都不准备放过。
心中有刀似入魔，藏器在身，没有杀意时对人他从来温和，处事时颇有礼节，只是眼里冷冷的光会拒人千里，如此往往让不着眼的人误以为是软弱。
那青年显然并无这份眼力见，他是泼皮之人，倒不稀罕商别黎赔罪，眼珠一转，见商别黎身材单薄，便准备去他身上找点麻烦，勒点银子过去。
他这样混江湖的骗子，本事是肯定没有的，也知道凭自己肯定拿不到那千两黄金，这次跟着聚到慕府只不过是想浑水摸鱼，看能不能捞点意外之财。
偷蒙拐骗，原就是他们这些人的谋生之道。
“抱歉有用的话要捕快干嘛，你刚踩伤了老子，怎么都要把医药费给赔了。”青年见商别黎客气，便越发得气势嚣张，不肯放过商别黎，伸手要抓他的领子不依不挠。
商别黎哪里不知道这种人的路数，只是不欲纠缠，略一施力便挡开了青年，双手挥圆，只眨眼青年已经落在了他身后。
青年只感觉眼前一花就换了方向，也知晓自己遇上了硬茬子，对方不是自己以为的那般的软柿子。
施了些手段，商别离以为那青年也该知道厉害了，会知些好歹不继续纠缠。
谁知那青年却嗤笑一声，没有就此收手，知道商别黎是练家子后，反而更为变本加厉。
他们这些混九流的大抵都有些团伙，不算是同生共死，却也是相互帮衬着骗钱讹钱，事后在几几分个账，倒也算是守望相助。
为此从来不怕遇见难搞定的，往往仗着人多势众，他们顶多是将暗骗变为明抢。
“嘿～还是个练家子，小子你算是瞎了狗眼，也不看看惹的是什么人，邪天子是我大哥，他奶奶的还敢赶趟的上来找不自在，识相的将小爷的医药费赔了，不然让你走不出瑞安城。”
说话间已经有几个小混混将他围了起来，显然是不准备轻易放他离开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四周人不少，但都不想惹上麻烦事，纷纷躲开给他们让出了一大片空白。
倒不是这些小混混真有多少势力，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大家都是来赚钱的，江湖讨口饭吃，哪那么多行侠仗义的初心，除非是正义感爆棚，不然也绝不会为个陌生人惹一身臊。
况且那小子说邪天子是他大哥。
天下四天子，帝天子、医天子、棋天子、邪天子并立，是年轻一代中真正站到了江湖巅峰的四人。其中邪天子亦正亦邪，管你什么身份，杀人全凭喜好，是真正惹不起的人物。
虽然猜想那小子大概率是在胡扯，但就算那小子有万分之一说的是实话，也没人敢去尝试招惹。
满当当的慕府立时就多出更多大空地，几名小混混将商别黎围在中间，旁边指指点点皆是看热闹的人。
“看那小子死定了。”
“年纪轻轻，终究阅历不够，不懂江湖规矩，徒儿你要以此为戒。”
“破财消灾，讨声绕呗。”
周围声声不绝，有笃定看戏的，有教育徒弟的，也有出言为他指明方向的。
商别黎垂着手站着，并未有什么动作，这几个小混混他没看在眼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没遇上一千也有八百，往常将他们打一顿就好了，最好弄个断手断脚，那之后是肯定不敢来招惹报复的。
无赖怕恶人，这几个小混混能有多深的背景，见过了断手断脚的手段，知道自己是个十足的狠人，就算他们背后真有什么人出头，他一并将人杀个干净就是。
他是对人温和，也仅仅是那些温和待他的人，若是真正惹上了他，提刀的时候，他却从来不是下不去刀的伪善之人。
听到“邪天子“的时候眼神一亮，他轻蔑一笑，挑了眉盯着最初找茬的青年道：“邪天子是你大哥？”
那青年以为商别黎是被他吓倒了，得意地四处张望，小人之姿展露无余：“小子，知道厉害就行。识相的乖乖把银子叫出来，不然等我大哥出来，那时候就不是银子这么简单了。”
见对方语露威胁，商别黎倒没有因此动怒，他一面感叹坏人的说辞怎的都是这般一致的无趣，一面又觉得是自己这几年收了脾气杀人少了，以至于没人再怕他了。
不然，怎么还有人敢打他的名号招摇撞骗。
这些年来他追杀影虫，过程中手段毒辣，虽除去不少为祸地方的影虫，算是行善之举，但中途间接或直接死在他手中的人亦不在少数。因早年之故，他之行事颇为偏激，做事全凭个人喜恶，救人杀人都在一念之间，又兼之修为高深如人间帝皇，故而得了邪天子的雅称。
曾经一只影虫以整个村子的人威胁他，要他自尽于当场，他冷笑讥讽，拔刀毁了半个村子，死了半数人以上，将那只影虫斩成了碎片。
那半数人中，多数都是因被影虫拉做人质，死在他刀上的。
从来没有任何人事能够威胁他，因为面对恶时，他能比世上所有能见的恶念更为毒恶。
他名头虽大，见过他的人却寥寥无几，才有人能够在瑞安这座大城假冒他。
正说话的时候，后厅缓缓走出一中年男子与黑壮汉子，汉子身后牵驴，倒不管这慕府如何曲径通幽富丽堂皇，领着脏兮兮的老畜生自顾走在前头闲庭信步，脸上颇有倨傲之意。
那主人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反倒小心地陪在身后，听那黑壮汉子说话频频点头，不敢有丝毫怠慢。
想来这两人便是慕府员外慕青云与邪天子。
看来有下过功夫，至少牵了头驴作衬，装得倒是有些模样。
但这黑壮汉子模样是怎么回事，莫非他们没仔细听些江湖杂谈，不知道自己是俊俏的少年郎吗？
知道他是假冒自己，商别黎见黑壮汉子模样装扮，顿时生出无名火来，随手挥合，那本来见到假货出来气势更足的青年便被他抓到了手里。
青年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还带着冷笑，下一刻就被商别黎巴掌拍在脸上，在空中翻滚着转了十几圈，落到地上时满嘴牙齿掉了一半，混着血水大口往外涌。
“银子没有，五指山倒是有座。”商别黎摇晃着手掌，挑衅看那冒牌货轻描淡写道。
霎时寒意遍布全场，一句“好胆”，那假冒邪天子的黑壮汉子猛踩地板，壮硕的身体如大鸟般高高飞起，借力便朝商别黎狠抓而来。
满座具惊，显然都从这名黑壮汉子的气势信了他便是真的邪天子，四处之人离商别黎更远，更有几人带着半分怜悯，九分戏谑在远处煞有其事地看戏。
在他们看来，那被打倒的青年人多半便真的是邪天子兄弟，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不管亲疏如何，但在众人面前拂了邪天子面子，以邪天子睚眦必报的性子，眼前这个不知进退的青年今日定然是要死在这了。
黑壮汉子气势汹汹，众人都如看死人般地看商别黎，他自个倒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声嘟囔了句：“什么狗屁东西。”
话尽便猛然一抬手，将半空中气势滔天的黑壮汉子生生抓到了空中，在所有人错愕老者惊恐的眼神中，他狠狠将黑壮汉子摔向地面，同时伸手如爪，吸水般在汉子身下抽出了一团黑黑的东西，往空中一抛同时道：“给你吃了。”
听他发话，地上影子的位置忽然扭曲起来，有东西从影子中尽力挣脱，慢慢出现一只高大的黑色驴子。
正是入城后便不见了身影的那只驴子。
驴子现身后也不墨迹，轻轻一跃空中，便衔住了那团从老者身下抽出的黑色东西，昂首张嘴嚼吧了几下，然后一咕隆吞进了肚子。
吃完后它还不满足，又贪婪地往四面一瞧，盯着满地的影子咽了口口水。
满场如坠冰窖，似被洪荒猛兽盯上那般，恐惧地不敢有半分动弹。
驴子往前走了一步，人圈纷纷再往外退了几步，靠得最近的两人吓得摔倒在地，倒在地上退不得的那青年，竟是被生生吓出黄白之物，秽物横流。
驴子已经张开了嘴，此时商别黎一声厉喝。
“那些不行，回去。”驴子听到，心中肯定是舍不得这些近在咫尺的美食，却也是没有反抗，又重新融回了影子中。
驴子一离开，那股如实物般的纯粹野性压迫感瞬时消散，不少人强撑着的那股气因此松掉，都瘫坐在地。那名假冒邪天子的黑壮汉子倒地不起，此时竟如同被抽离了灵魂那般双目呆滞，怔怔的没有任何反应。
“噬影、噬影，那只驴子，他是，他是…”过了一阵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颤抖着身体却不敢说出后面几个字。
假货遇到真货，他们这些人都瞎了眼睛，此前还敢对他奚落，此时吓得噤若寒蝉。
毕竟还有慕青云，至少是一城首富，不似这些出来拿手艺讨生活的，尚存几分气度，他拱手对商别黎作辑，给足了礼节：“阁下才是真正的邪天子？”
商别黎还礼：“正是。”
“这人是？”慕青云继续搭话，指着地上静默不动的黑壮汉子。
一刻前黑壮汉子还神色倨傲，此时瘫在地上成了没有灵魂的人偶，让慕青云不禁讶异。
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能人异士也有遇过不少，却从未见过此番景象。
从人身上抽出黑漆漆的东西，还有影子里出来的如同猛兽的…驴子。
商别黎往前踱步，穿过人群因恐惧给他流出的通道，走到慕青云身侧，然后幽幽道：“只不过吞掉了他影子里的影族，若是他的灵魂未和影族融合得太深，过个把时辰便能恢复。若是不走运已经完全融合，那吞了影虫便是吞了他的灵魂，剩下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血肉而已。”
“他…竟然是影奴？”慕青云并不敢确定，迟疑了片刻，然后才小心地询问。
商别黎诧异看他一眼，惊讶这瑞安城里的土财主竟也知道影奴，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却也不隐瞒：“你竟也知道影奴。”
“年轻时走商，遇见过。”
商别黎点头：“那黑汉子确实是影奴。”
“一步一步，你瞧这地上的影子，亦步亦趋严丝合缝完美到诡异，所以你肯定是你在操控影子，其实又或者……”商别黎顿了顿，直勾勾盯着慕青云道：“是影子在操控你。”
当商别黎专注直视的时候，那种压迫感是寻常人不能承受的，那是邪天子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杀气，慕青云被压得透不过气，几乎要窒息，所幸商别黎很快就移开了目光，继续自顾说话。
“世有影族，穿过影河可以到达他们聚集的影境，在影境中他们是人类的模样，但到了我们的世界，他们会成为怪物。在人间，多数影族会成为虫子的模样，故而也被我们称为影虫。”
“影虫，其力无穷，能扶摇千里，能驱山赶海，可怕又危险，却偏偏总有人火中取栗，以为人的躯体能够控制影虫，用自己的影子圈养影虫来获得它们的力量。”
“你以为自己圈养影虫，殊不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影虫的饵料，正悲哀地一点一点被慢慢吞噬，成为被影族驱使的影奴。”
“这黑大汉是，员外你要除掉的那只影虫亦是。“
听到这里傻子都知晓商别黎是对那只影虫感兴趣，慕青云能在商场混迹本就是精明人，他救女心切，立刻顺驴下坡，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向商别黎旁敲侧击：“先生莫不是对那只影虫感兴趣？“
商别黎点头，淡淡道：“我在寻一只影虫，或许是你女儿遇上这只，或许不是，但总要一试。“
“让我见你女儿一面，她有我需要的消息，询问后我便去寻虫除之，与己方便，顺道与人方便。“
慕青云巴不得有这样凶名赫赫的加入帮他除虫，怕他后悔似的赶紧点头，对身后管家吩咐：“还愣着干嘛，快去请小姐来。“
管家同样不敢耽搁，急匆匆就撤下去深闺中请慕九幽。
慕青云趁着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商别黎说话，也聊到了城外山中的那只影虫。
“那只影虫究竟是什么？“慕青云问。
商别黎指了指那名被他抽了影虫的黑壮汉子。
慕青云不知深意，拱手请教，商别黎才对他解释：“影族存在于影境，并不能自如来到我们的世界，需要影奴寄生。但当影奴完全被影族吞噬，灵魂成为饲料，影族便夺取了身体。那只衔孩童急急而行的黑色影虫，便是被吸干灵魂后从影子中逃出来的影族。”
“孩童的灵魂干纯净，对它来说本就是最好的美味。”
按商别黎说法，那些失踪的孩童估计早已命丧虫腹，慕青云生于瑞安，家族几代都在这片土地生长，与瑞安城关系紧密。他素有仁名，对城内百姓更有有几分真情，初闻之下不免有戚戚之意，他一拍桌子，愤慨道：“可恶，定要那畜生性命。”
商别黎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是啊，定要那畜生性命。”
阳光照在柱子上，将商别黎的影子藏在了其中，就如同没有影子的人。慕青云凝视他没有影子的身影，眼神深处有忌惮与厌弃，有句话终究不敢说出口。
被影子里的影族吞噬便会成为影奴，那能吞噬影虫的你又是什么怪物呢？
他不敢说出口，只是不敢表现厌恶地继续恭维。
此时管家终于回来，不久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女来到了前厅。
“爹。”
那少女对慕青云行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