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读完了所有经卷，刹那间，余生的心里，无数念头生长而出，有成就，有激荡，有庆幸，有轻松，有彷徨，有疑惑……

各式各样的念头，此起彼伏，绵延浩荡，但很快，这些念头复又归于虚无。

道士余生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屋外，雪还在下，余生吹灭烛火，躺到了床上。

这一夜，余生睡得很安稳。

天亮的时候，总是送饭来的知客僧并没有如约而来，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余生照例洗脸净面，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从乾坤袋取出任何经卷来读。余生知道，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余生料想，自己昨夜终于读完经卷，情绪激荡，割胡子，理头发，收拾衣服，整理行礼等事情，包括身上的乾坤袋，时不时跑出去溜达的小黄，背上背着的剑等等，大概没有哪一样，可以脱开一芥寺法师的眼睛。

但余生不以为意，他本来是无意中到了这里，能在此处安心读经九年，便也是天大的幸事。

道士并不奢求其他。

迈开步子，余生敲响了红禅法师的房门，这是九年多来，道士第一次主动拜访别人。

想起乾坤袋里的道经道藏，余生的心里，有风雷涌动，有神念涤荡，他终于按照师傅说的，把三千道藏读完了。

现在，确实该离开了。

一芥天虽好，但并不适合道士。何况，与师傅一别，也是九年多，自己已经由小道士，变成了青年道士，师傅怎么样了呢？有没有找过自己？找不到自己会不会担心？昆仑山，怎么样了？

……

想要知道这些，只呆在一芥天，是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道士此身，一无所有，一点修为也没有。但道士并不打算一无所有下去。他已经按师傅的安排，读完了所有经文，那么，下一步，他该修行了。所以，他该告别了……

只是，余生的门敲响之后，他面前的房间并无人响应。反从他的身后传来红禅法师的声音。

红禅法师说，“恭喜道长，功成圆满。”

余生回头，没有谦词，在弯腰行礼之后，开口说道，“多谢法师，小道的经，读完了。”

礼貌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本来毫无修为的凡人，因为礼貌，却在一芥寺修为精深的红禅法师面前，显得不卑不亢，半点也不输风采。

红禅法师回了一礼，“道长的经，是昨夜读完的吧？”

“承蒙法师关心，小道昨日入夜后不久，终于读完了所有经卷。”

听闻道士言语，光头和尚先是悠然一叹，而后开口道了一声佛，说道，“道长有心了，贫僧渐渐有些理解，当初太师叔祖为何对道长读经赞赏如此之高了。”

余生于是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早晨，想起一芥寺老和尚不言不动的样子，有些感慨。对道士来说，时间，过得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他理解和尚那句“道长有心了”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不太懂红禅法师的悠然叹息。

红禅法师身后，有半年多未曾见过的绿川法师，出现在余生的视线里，一步一步走来，但许久未见的青莲士子却并不在绿川法师身后。

余生向绿川法师低头行礼，他以为，青莲士子会来给他送行的。

可惜，绿川法师身后，没有青莲士子的影子。

天上的雪虽然已经停了，但地上却还有些残痕。幸好，余生面前，红禅法师并不打算让道士猜测自己的叹息，红禅法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对这余生讲道，“道长虽然未修行，但道长的道心和耐心，贫僧不如。”

“不错，易地而处，若我在道长的位置，不说十年前，二十年前开始修行，昨夜，我是一定会打坐修行的，但道长居然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真是耐得住性子。”说这话的，却是款款而来的绿川法师，她的心胸，一如既往的宽阔诱人。

“法师谬赞，小道愧不敢当。”

“太师叔祖知道你要走，他老人家送了你一幅字。”说话的时候，绿川法师取出来一张卷轴，轴子不大，看起来很普通，如老和尚一样寻寻常常，不言不语。

余生接过卷轴，恭敬的拜了拜，当着两人的面，将卷轴放到了乾坤袋里。

想了想，绿川法师补充了一句，“太师叔祖对小道长仿佛很满意，道长暂时没有修为，他老人家送的卷轴，关键时刻，或者能保道长一命。”

余生看了看绿川法师，再次道了声谢，又将卷轴取了出来，握在手上，然后，余生忽然发现，他体内，那本玄弥不测，虚实不定的经书，仿佛动了一下。

道士若有所思，他手中的卷轴，应该和师傅给他的经卷一样，含有某种道韵。

余生思索的时候，红禅法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道长收好东西，由我和师妹，送道长离开吧。”

余生放下心中的念头，道了声谢，转身回房间拿上包裹，背好剑，带上金色的小蚂蚁，手里捏着老和尚送的卷轴，重新回到二人面前。

见余生回来，红禅法师当先迈开步子，“请道长跟我们来。”

余生瞪大了眼睛，那光头和尚一步百米，已然到了空中，这叫小道长如何跟上你们的脚步，幸好，余生这样想的时候，有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余生感觉自己飞了，看方向，正是禅钟经常响起的地方，一芥寺大雄宝殿所在。

绿川法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青莲无法回来送你了，或者，有缘再见吧。”

绿川法师的声音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余生有点晕，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适应不了飞行了。

前面，光头和尚径直落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但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雄宝殿里，也一个人也没有。

光头和尚的声音传来，“我和师妹会为你打开一个空间节点，送你离开这方小天地，但不给道长设定去处，走多远，去到什么地方，全凭天意。道长以为如何？”

余生点了点头。他的面前，一道空间门户随着红禅法师二人激活地上的阵法矗立起来。空空荡荡的广场，随机的空间节点，都是一芥寺针对他，保护一芥天的一种预防手段。

实际上，余生当然知道，一芥寺要保护一芥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杀了他，但一芥寺没杀他有。所以，一芥寺，大概，只能采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一芥天。所以，他没有不满意。

但，道士的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丝不舍。

道士抬头，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天地，这里，他生活了九年。但是，离开后，再想回到这里，看起来，是不太可能了。

然后，瘸腿的道士捏着卷轴，背着道剑，迈步，一步跨进了面前的空间门户。

他的身后，红禅法师的声音显得异常悠远，“师妹，太师叔祖的卷轴上，写的什么？”

“三千道经养道心，二十一年正德性。”

这是一个温婉的声音，来自那个未曾来得及来送余生的女子的师傅。那个女子，叫青莲，有一颗菩萨心肠。

青莲，总会有回到一芥天的时候。

可惜，道士，再也回不来了。或者，道士是因此不舍吧，但道士，到底毫不犹豫的跨出了步子，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