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密林丛布，月光照影下，蓝楹花绽放出不属于秋霜夜色的绚烂。

此夜，良辰美景，空中却凝着强烈的杀怖气息。

“其实有的时候，人不得已要一直活着也是种罪。”说着，那人松开肖信，抬指又落下一子。

“还是罪大恶极那种程度的惩罚。”

他就是要慢慢将肖信折磨至死，模仿千刀万剐之刑，一点一点将他所有活下去的信念凌迟掉。

“到你了，肖无双。”话语间透露出一种轻狂蔑视。

肖信斯时已经快要昏厥，神智也已模糊不清，但是已入棋局他就没办法中途退出。

一旦悔棋，剩下所有棋盘上的点都会变成他摧毁自己的利器。

棋还要下，路还得走。

于是，肖信恍惚站起身。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袖，连霜暮剑也失了往日的铄利，上面凝结几滴鲜艳的颜色，像极了白雪皑皑中长出来的梅花。

半晌，肖信再度抬起头凝视棋盘。

盯着看了许久他才发现，对弈整整一个时辰，棋盘上好似形成了一个字的模样——竟像极了“亡”。

“呵。”

无奈地摇了摇头，肖信阴谲至极地发出一声冷笑。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看来今日，它是要绝我的命了。”语罢，肖信抬手打出一剑，随意把棋子落在盘上任意一点。

他不想再挣扎了，方才心里还祈盼顾决会来救自己如今一想，俱是徒劳。

“万念俱灰？心如槁木？”

好似看穿了肖信心中所想，那人幽幽道：“失望了吧，你师尊到现在也没现个影儿。”

“无妨，还没下完呢，再等等看？哈哈哈哈！”

突然响起的一阵狂笑声让肖信本就焦灼难耐的心又增添几分疑惑。

这人到底想干嘛？难道是疯了不成？

就在肖信心里忍不住去猜测的时候，谁料！那人竟突然一把掀开了自己的面具。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肖信不由得瞪圆了双眼！

他原本以为面具覆盖之下会是一张苍老的容颜，岁月应在他脸上留下可怖的痕迹。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即便声音沧桑、两鬓斑白，但是眼前那人的容颜却仍像是二三十岁。

“你，你就是方圆？”

“直呼老者姓名，毫无礼数可言。”

方圆连瞧都没有瞧肖信一眼，走到他们方才对弈的石桌旁坐下，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这世上见过我真容的人不多，你是第三个。”说着，他顿了顿，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粒核桃，盘得正起兴。

“第一个人是阮醉，第二人是你的父亲，而你很荣幸，是第三个。”

“我的父亲父亲。”

肖信喃喃低语，皱着眉死命地想回忆起脑海里一些关于他的零星片段，却发觉少之又少，简直可怜至极。

方圆戏谑地打量着眼前不守舍的人儿，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同情和悲悯。他既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恐怕也不知道到底要跟着顾决去干什么，天地之间，恐怕唯一可以信任依赖的就只有师父了。

偏偏，伤他最深最重的又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总有一天肖信会知道来龙去脉，那个时候，恐怕……

“啧。”

方圆忍不住发出一声唏嘘，将自己从思绪中牵扯出来，“放心，马上你就要去见你的父亲了。我的棋子中藏着无药可解的剧毒，中毒之人五脏六腑逐渐溃烂，不出一月便会暴毙。”

闻之，肖信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远处怡然自乐的人，心底却不知怎的，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当他知道和自己对弈是天下第一棋圣的那一刻起，就已无生机可言。更何况那人还抱着必杀的决心。

“这个城里有两人想取你性命，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赤霄剑的主人——阮醉。”

方圆将手里核桃放在石桌上，声音也变得迟缓许多，“老夫活了三百年，修炼了二百七十余年，朝代都换了三个，沧海桑田，偏就是迟迟不能飞升。”

“每次渡劫，天神都告诉我说是我自己功德未圆满才不能远离尘世。所以当年魔教入主中原，我曾幻化为他人模样，凭一己之力驱退三千大军。”说到这，方圆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我以为这就是所谓拯救苍生的大功德。”

“可终究还是不成。”语罢，他又笑出了声。可这回，肖信却从中听出了凄凉的味道。

“很久没和别人下棋咯。”方圆旋即又落下一子，正好把肖信的黑棋堵死，整局已经没有任何悬念。

看着在棋盘上消失的黑子，肖信心骨寸寸断裂开，他感觉到自己的仙脉从如同斗兽一般骁勇挣扎，到后来只能掀起细微涌动，最后……逐渐消灭殆尽。

”顾云舟不在此处，你要我死本就是一刹那的事，这般折磨得我痛不欲生，无非就是在满足你的私欲罢了。”肖信两眼猩红，他半跪在地上，手中的霜暮剑也因为感受不到灵脉跟着暗淡下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会再留情面了，”你可知为什么得不到飞升？要在尘世里受这七情六欲之苦，五味杂陈之罪？”

方圆把弄着手里的棋子，递给肖信一个轻蔑的眼神。

”为什么？”

”因为你太贪名逐利。”肖信发出一声冷笑，”看似为了苍生正道，实则全是为了自己。”

他嘴里呕着血，抬手一抹，并未在意。

反正要命丧此地，何不让彼此都来个大彻大悟，也不枉费走着一遭。

”天道要你如何你便如何，一心只求飞升。想必当年阁下凭一己之力驱退魔教大军的时候，不少无辜冤魂也跟着去了吧？”

方圆愣了愣，眉目微动，当年他是利用了一些百姓做诱饵吸引魔教子弟的注意。听肖信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感受。

那场恶战，日月失光，他不会用冷兵器，只有一个棋盘可以做以人做棋子。开战前本答应那些凡人士兵，等他们到了山谷以后只需排兵布阵即可，不需要一刀一枪拼杀，仅凭他就可以制胜。

凡人太听话了……

魔教子弟一路寻着军队的”气味”找到方圆计划好的作战地，一切好像都在跟着规划慢慢进行。

可是让方圆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的棋子居然失灵了！

他完全没料到魔教之众竟然已经脱离人间所限，根本无法被棋子选中，更别说中毒了。

实乃十万火急，大军压境！

怎么办？

方圆忽然心生一计。

说实在的，想法浮现心头的时候，他也登时被自己的这个计划吓了一跳。

那就是——用人肉做棋子。

只要有凡人做白棋，那站在他们对面的不管是什么牛马蛇神，只要身在棋盘里，都会受影响。

可是这个方法狠就狠在，一旦魔教死一人，将士对应也死一人。

时过经年，方圆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年做决断的时候是何种心态。

但是他记得的，就是……他最后的的确确这样做了。

三千魔教死士覆灭的同时，三千无辜士兵也无一人幸免。

当战局结束，他驾着云鹤离开那座山谷之时，半空中青天白日，一碧如洗。

鬼使神差的，方圆回首俯瞰向山壑。却发现那里早已是血流漂杵，哀鸿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