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西夏

《流沙西夏》

0024州八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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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水东去,天地间似空无一物,又似万物都凝冻了。

转眼已至隆冬,一整晚的大雪过后,天地间像洒了一层厚厚的白面。远处朝阳微曦,愈加斑斓灿烂,透着雪的晶莹与火的温暖。

都说春洗雨、夏沐风、秋澡月、冬浴暄,可继迁却无心沐浴这冬日的暖阳,虽然暖阳仍照在他身上。

他此时早已大汗淋漓,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手中的长枪仿佛也冒着热气。天微亮就起来抡枪练武是他的习惯,十多年来从未间断。再说,近些月来他也睡不着,一闭上眼,脑中便浮现继捧那日忧郁无奈的面容。

自从继捧走后,这段期间天下一直不太平。不久前宋辽还在满城打了一仗,不久后正当壮年的辽主耶律贤却在游猎时暴毙……

宋辽对立,波涛暗涌,他在银州城也整日心神不宁,已经四个月了,可还没有继捧半点消息,也不知他怎样了。

“继迁!”

一人在和煦的晨光中走来,他也就三十岁上下,个子不高,却天然带着几分气势,山羊胡子又添了几分老成。

“张浦,可有继捧大哥的消息么?”

那人摇摇头。

“我真担心,他会不会出事!”

“你放心,他生命无虞,大宋最多将他长期扣留京畿。”

继迁如削的面庞像蒙了霜,“我是担心......”

“族长!”

忽然,一人快蹄飞身往校场这边来,他下马之后步履惊慌,一个蹀躞单膝跪在了地上,“族长!”

那人气喘吁吁,额头双颊都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继迁认出他是自己派往大宋边关刺探消息的小校之一,急忙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那小校慌忙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札,继迁接过,眼睛一亮,欣喜道,“是继捧大哥的手笔!”

手中的长枪铿锵掷地,继迁疯了一般地撕开蜜蜡,可当信展开的那刻,他却不敢看了,反而闭着眼仰头对着长天。

少许,他才缓缓睁开眼来,读了下去,字还是熟悉的字,可上面堆砌的内容却陌生无比,甚至让他背脊发凉。

“信上说什么?”张浦问道。

继迁面色难看,愣在原地,就像雪地里一颗光溜溜的大树,毫无风景可言,只有冷寂,还有站立。

“继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浦追问道。

继迁嘴唇哆嗦着,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吐出来的,“拓跋家族经营了一百多年的银、夏、绥、宥四州八县,已经……”

他喉咙哽噎,说不出的难受,“……已经被拓跋继捧献给大宋了!”

他仿佛不是在说给张浦听,而是在说给自己听,脑子也嗡嗡作响,如箩筐一样空荡荡的。

张浦从继迁僵硬的手中抽过信来,看后也是一脸木讷。

当初听说继捧被迫去了汴梁,他就隐隐感到了潜藏的危机,于是当即建议继迁开始着力整理叔叔李克远和李克顺留在银州城的残军,以求应对将来的变数。可他所料未及的是,他想象的将来,竟然来的这么快。

原来,继捧携族人进京,大宋皇帝赵炅在崇德殿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席间其乐融融,继捧的祖母独孤氏还向大宋皇帝进献了祖传的玉盘。

接下来,继捧在汴京一呆就是几个月,而就在这个月月初,他突然向大宋皇帝表示,他不愿再回弥雅了,唯愿长留京畿,并慷慨地献上了家族世袭的银夏绥宥四州以及静边八县之地。

皇帝大喜,他早有收回党项封地的打算,却因燕云十六州忙于北上与契丹征战而迟迟没有动手,这下好了,喜从天降,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回了四州八县!皇帝虽然内心狂喜,可表面上也不能吞得太难看,以失大国风范,于是大加恩赏,特赐继捧国姓赵名保忠,并授他为章德节度使。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四年前,吴越国王钱俶也是被逼入朝觐见,被大宋扣留在汴京,进而不得已献上吴越十四州之辽阔疆土。

想不到如今西平王继捧也是同样的命运。

“其实,你也不能全怪西平王,他选择留在汴京,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夏州,也许性命不保,更何况,四州八县相比大宋不过弹丸之地,他连几个叔叔都无法抗衡,又怎能与大宋抗衡?”

“这不是......”未等张浦说完继迁就大声打断道,“这不是大小的问题,是尊严!”

“尊严?”张浦也不客气,“没有实力还期待什么尊严?”

“我们五州城微不足道难道就要任大宋摆布?我们拥有五州城的时候还没有大宋!”

张浦一听,默然不语了。

这五州城的故事还得从烽火燎原的唐末说起。

当年黄巢带领起义军占领了唐都长安,唐王南遁,李氏天下岌岌危殆。当时在河套一带的弥雅拓跋部首领拓跋思恭带领部族兵抵长安以助大唐,他的弟弟拓跋思忠和数千弥雅士兵在渭河边力竭战死。

起义军被镇压后,为嘉赏忠心,唐僖宗封拓跋思恭为夏州定难军节度使,赐他黄河几字湾内的夏、绥、银、宥、静五州,并赐他丹书铁券和御札,一个相当于免死金牌,一个是定难军节度使的世袭凭证。

此外,拓跋家族还被唐王赐国姓‘李’,此后,拓跋家族的人便都有两个姓,‘拓跋’和‘李’。

大唐灭亡以后,中原混乱,五州城地处西北倒是偷得一隅之安,只不过熟秥政局的弥雅人,还是先后依附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各朝政权。

后汉时,静边州都督府被废,可原来静州辖内的八县仍由拓跋家管辖,所以他们所谓的五州城和四州八县都是一个意思。

到了后周显德年间,弥雅首领李彝兴还被周世宗柴荣加封为西平王,宋太祖黄袍加身后,虽然有杯酒释兵权之举,可对北方的节度使们仍延续后周的优待,于是拓跋氏仍继续统领五州城。可如今,堂堂的弥雅西平王却被扣留汴京,被迫献上世袭了一百多年的城池,此等情境,怎不让人唏嘘。

继迁望着如今银装素裹的银州城,它仍然宁静如许,北有乱石林立的炎火沟,西面是清幽的深谷,南有黄土上流淌的党岔沟,东濒潺潺的无定河。

这里群山环卫,草地绵延,是牧马的好地方,据说北周武帝就曾在此设银州监,专管牧养军马。拓跋思恭做了定难军节度使后,坐镇夏州统领五州之地,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银州城也慢慢成了五州之中繁华仅次于夏州的城池。

张浦回头觑看继迁是否平静了几分,却瞥见他刚才慌乱中掉到地上的另一封信,于是躬身捡起,径直拆开来。

只见是宋庭来的书信,说是夏州防御使李克文和绥州刺史李克宪已经投降大宋,即将分别赴任澶州刺史和单州刺史。五州城这边,大宋封继迁为银州知州,命宋大臣尹宪为夏州知州,曹光实为银、夏、绥、宥、府、丰等六州的都巡检史兼定难军都知蕃落使,不日上任!

继迁回过神来,见张浦欲言又止,胸口不由地一阵热血上扬,“大宋还想干什么……”

他一把抓过那信,越往下读,情绪越是难以抑制,他眼睛血胀通红,双手颤抖着,双唇嗫嚅着,几近咆哮着把信撕成了碎片。

“他俩费劲心思把继捧赶出夏州,不就是想做西平王吗?怎么现在连这点野心也没了?他们要是真的做了西平王,我拓跋继迁倒要佩服他们三分!可现在,只能称作污浊鼠辈,胆小鬼!”

其实,上次回银州后,继迁就写信给叔叔李克文,询问继捧的事,哪知信使说李克文看也不看,直接把他的信扔到铜炉里烧掉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依附了大宋!

“现在气愤也于事无补,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大宋虽然封你为银州知州,但是夏州知州以及这个都巡检使都是宋人,尹宪曾与鄜州三族会攻岚州,在朔州界破宁武军,曹光实曾助大宋平后蜀,又是雍熙北伐时的先锋,有勇有谋,都不是一般的人物。这样下去,你银州知州一职都难保!”

继迁年少气盛,“谁要做什么知州!”

说着恨恨地踩着刚才他撕落的信片,“我们没有对不起大宋,大宋却欺人太甚!”

“继迁,你冷静冷静!”

“你叫我怎么冷静,先祖数次救助于大宋,结果却要落得这般下场?!”

张浦一听,又默然不语了。

实际上,正如继迁所说,在讨好大宋这条道上,弥雅的首领做得还算不错。

大宋初立时,他们听说大宋缺乏战马,当时的西平王李彝兴便差人精选战马献上。后来,北汉主刘钧联合诸部侵犯大宋麟州,李彝兴应诏助宋太祖赵匡胤击退了北汉进攻,太祖皇帝还亲自都监为其打造玉带,加封其为太尉,并亲口许诺继续由他们拓跋氏掌管五州城,世袭定难军节度使。

拓跋家的定难军节度使之位是大唐的封制,后周在定难军节度使之上又加封了西平王之位,而大宋当年又是取后周而代之,所以每当弥雅的统领去世,新人继位,大宋便会官封继位者承袭西平王及定难军节度使之位,以此算是名正言顺。

李彝兴死后,他的儿子李克睿继任西平王,大宋仍封其为定难军节度使。

到了太平兴国三年五月,李克睿去世,他的长子李继筠在夏州继任西平王,可李继筠即位后大宋却迟迟没有加封其定难军节度使,只是称其为定难留后。

稍是明眼人都知道,大宋在打五州城的主意了。

恰好就在次年,大宋皇帝赵炅御驾亲征讨伐北汉,李继筠抓住这个机会,像祖父当年助太祖一样,派银州刺史李克远和绥州刺史李克宪率领蕃、汉军数万人渡过黄河,助宋军成功灭了北汉。

按理说,弥雅功劳不小,按例当赏,可偏偏在这时,李继筠年纪轻轻却暴毙。继捧接任后,大宋还是封其为定难军留后,正因为是留后,所以名不正言不顺,弥雅内部豪酋都有了问鼎王权之心,这才有了他几位叔叔的密谋叛乱。

看来,大宋封定难军留后这一招就是意在制造内讧,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大宋的计谋里。

不过,张浦对此却另有看法,不认为这单纯是大宋的计谋能成。

“如果不是你的几个叔叔有夺权之心把拓跋继捧逼入汴京,如果不是拓跋继捧性情软弱贪图安逸留恋京畿把五州城拱手相赠,纵然大宋有计谋,也无可奈何!”

继迁愣了愣,不说话了,极目望去,只见阳光下的银州古城透着一丝阴郁与沉重。

看着继迁落寞的神情,张浦转而安慰道,“继迁,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一山不容二虎,当年南唐后主李煜对大宋百般讨好,可他们还是找机会灭了南唐,正如那宋太祖所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张浦既而吁叹,“他当年杯酒之中就把一众禁军统领兵权尽销,定难军节度使之爵位代代世袭,俨然就是一隅之王,大宋怎能容忍?他们欲吞并五州城是迟早的事。不过,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就,哎……”

等张浦嘘叹着抬起头来,只见继迁已经离开好几丈远了,只留下雪地上那一排深深的脚印。

张浦望着继迁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步一步都那么坚决,似要不惜与天地为难,宁犯霜风雨雪也要照着自己的心图独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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