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时代

《打工时代》

第四章 岭南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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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一词,不知始于何时,源自何地,反正在贺云峰的家乡,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然而某一天,这个明显不是土生土长的词语突然之间就如星火燎原般,一夜之间风靡神州大地。

贺云峰记得小时候,每年秋收完毕,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冬季,除了生产队要组织一部分劳动力去给国家挖河铺路之外,其他的人便很少有什么事可做。尤其是天气晴暖的日子里,街头村尾,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到处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袄,笼着双手背靠墙根晒太阳的人群。大家谈天说地,畅所欲言,奇闻异事家长里短,古今兴亡时政报道,无一不是闲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半天的时光。直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家里的女人把饭做好,让孩子来喊吃饭了,众人这才慢慢散去。

其实,数千年来,不论外面的世道如何风云变幻,盛世辉煌也好,乱世烽烟也罢,这里的人们却一直沿袭着这样的生活方式,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婚丧嫁娶,送往迎来,安心地守着小小的村落,生老病死,繁衍生息。

进入九十年代之后,情形略微有了些变化。到了农闲的时候,首先是一些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待不住了,开始尝试着离开家乡,去附近一些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找点活干,既不用在家无所事事,也能挣点钱补贴农用,顺带着还可以开开眼界。

但那时极少有人会单枪匹马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以同村或血缘关系为纽带,呼朋引伴,携亲带友,结队而行。所从事的工作,也无非就是去建筑工地,煤井矿山,或者港口码头,铁道仓库,干些不需要什么技术的力气活。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远在南海之滨的广东珠江三角洲地区经济开始腾飞,一骑绝尘,吸引了农村大量富余劳动力,因此迅速成为全国无数年轻人心目中向往的“天堂”,——据说那里高楼林立,遍地黄金,连在大街上扫个地,随随便便一年都能挣回来几头牛钱。可惜的是,千里遥远,深圳,东莞,这些名字恍如只存在于传说当中。

但是自从1996年9月1日京九铁路全线开通运营之后,人们陡然发现,所谓“天堂”与人间被架起了一道桥梁,只需要一张车票,再经过一个昼夜的颠簸之后,一个无比新奇而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便豁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于是,数以万计的农村青年犹如扑火的飞蛾一般,扛起装满行李的蛇皮袋子,告别父母妻儿,离开世代耕耘的土地,纷纷南下,梦想着凭借双手为自己开创一个美好的未来。

东莞,位于中国广东省南部,珠江口东岸,东江下游的珠三角地区。相传因为它地处广州东面(今东南面)及盛产水草(莞草),所以得名。

先秦时期,东莞属百越之地。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心犹未足,“因南征百越之君”,派屠睢率领五十万大军继续向南开疆辟土,凿灵渠,修驿道,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历时三年征战,最终统一了岭南地区,随后设为桂林、象、南海三郡,而东莞属于南海郡番禺县地。

东汉顺帝分番禺设立增城县,东莞归于当时增城治下。东晋咸和六年(公元331年),东莞立县,初名宝安,唐朝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更名东莞,县治置于涌(今莞城街道)。公元1839年,即清道光十九年,两广总督林则徐在东莞虎门销烟,从而拉开了中国近代史的序幕。

历史的车轮继续滚滚向前,古老的中国在历经百年沧桑之后,开始进入一个崭新的伟大的时代。改革开放的号角率先在这里吹响,东莞及它的近邻——深圳,一起成为整个中国飞速发展的象征,赢得了举世瞩目。

1998年12月28曰,农历十一月初十。

对于当时正在日新月异发展着的东莞来说,这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但是对于贺云峰一行来说,这一天却注定要铭记终生。

大概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一辆呼啸而来的列车逐渐放慢了速度,缓缓驶进站台。

透过打开的玻璃车窗往里望去,每节车厢的过道里都站满了风尘仆仆的人群,几乎所有人都携带着沉重的行李,或拎或拖,或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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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扛,争先恐后地向列车门口靠近。

车速越来越慢,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喧哗,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车门打开,以便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就在这时,列车却陡然垂死挣扎般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摩肩接踵的人们在这狭小的空间本就被挤得左摇右晃,竭尽全力才勉强保持住平衡,猝不及防被这一闪,全都身不由己地一个趔趄,齐齐朝前方扑了过去。

当然,大家不必担心会摔倒,因为到处都是身体筑就的“铜墙铁壁”。不过,如此密集的人群,磕磕碰碰自然是难免的,顿时,呵斥声,吵闹声,哭喊声,叫骂声,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嗡嗡作响。

人们哄笑着推搡着,一个个气喘吁吁满脸热汗,拼命地往前挤。

“噗……!“深沉而悠长的叹息过后,跋山涉水千里飞驰的列车终于抵达终点,此刻,它仿佛也已经精疲力尽,彻底停了下来。

守候在门旁的列车员们动作娴熟地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咣当”一声放下脚踏板,然后敏捷地跳下列车,再回过头来招呼车上的乘客下车。

平静的站台霎时人声鼎沸,疲惫不堪的人们顾不上歇口气,一边满怀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个他们以后将安身立命的陌生的异乡,一边迈着匆匆的脚步,潮水般向出站口涌去。

“大家都跟上,千万别走散了!”贺云峰神态紧张,不断地招呼着几个同伴。

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万一分开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一只手提着盛放着衣物的背包,另一只手紧攥着装着棉被的蛇皮袋子,把它扛在肩头,像是顶着一座小山。同时还要瞻前顾后,既得防着在前面领路的红旗不见了踪影,又要盯着金宝和丁阳,惟恐他们落下。

临来的前一夜,母亲为他收拾行李,非得把给他哥贺云岭新做的一件棉袄拿出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穿在身上。虽然贺云峰早就听说广东这边的气候与北方大不相同,一年四季都不会太冷,但不忍违逆母亲的好意,最后还是穿上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明明已经寒冬腊月,这里的温度居然还这么高。

刚一下车,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头上是白花花的太阳,路旁是明艳艳的花朵。举目四顾,到处绿树浓荫,蜂飞蝶舞。

除了他们这帮刚下车的北方来客外,人们全都穿着清凉的轻衫薄裤,甚至短袖拖鞋。

恍如回到炎炎盛夏。

贺云峰感觉自己就像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豆大的汗珠不停“滋滋”往外冒,贴身的衣物早已浸透,潮湿而黏\腻,非常地不舒服。更可恨的是,汗水还渗入他的眼睛,又辣又疼,眼前雾气蒸腾,视线一片模糊,可他偏偏又腾不出手去擦拭。

耳朵里全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得人头晕脑胀。不过,让贺云峰感到稀奇的是,走在路上,各种方言纷至沓来,天南地北,不一而足。有些勉强听得懂,有些却咿哩啊啦,不知所云,当然,听到最多的,还是夹杂着不同口音的蹩脚的普通话。

喧闹的火车站门口,乱七八糟停放着各种车辆。刚一出站,迎面便围上来一大群人,他们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上面写着什么“樟木头”,“黄江”,“大朗”……还有贺云峰曾经听说过的“塘厦”和“清溪”,不停地卖力地吆喝着。

但是红旗却看也不看,带着他们几个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拐来绕去,迤逦前行。

贺云峰十分纳闷,他明明记得来之前红旗说过,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就是东莞市清溪镇,明明有车啊,为什么不坐呢?

难道要耍什么花招?

他紧走几步,追上前去,刚要开口,就听有人问道:“红旗哥,我们还要走多远?这里不是有去清溪的车吗?”

红旗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音道:“这些都是私车,你别看上车之前说的好听,票价也不高,但走到半路,有些黑心的司机就会提出加钱,不给钱立马把你赶下去,荒郊野外,哭都没眼泪,所以尽量不要坐。”

大家恍然大悟。

还好汽车站并不太远,红旗找到前往清溪的车辆,带着众人坐了上去。整个车厢的地上全是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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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当当的行李,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后面上车的人甚至直接就踩在上面。

反正都是些衣服被褥,也踩不坏,所以并没有什么人出来制止。

贺云峰这次的运气不错,居然抢到了一个座位,总算可以歇会儿了。他立刻解开了棉袄的扣子,一阵凉意透怀而入,畅快无比。他本要脱下来,但一想过会儿下车还得扛行李,手里实在拿不下,暂时就这样吧。

旁边不少人斜目而视,面带讥笑,像是在看一头怪物一样,贺云峰也懒得理会。

朝车窗外望去,宽阔的公路平坦如砥,两旁都是造型各异的楼房,有的古色古香,带着鲜明的传统色彩,有的却十分洋气,充满欧陆风情,虽然算不上特别高大,但胜在一个字:新。他们应该都没有建成多久,全都是簇新的模样,足见此地的繁荣富庶。

除了住宅之外,更多的却是工厂。雄伟壮观的大门,金光灿灿的招牌,鳞次栉比的厂房,在傍晚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勃勃生机。

这时大概是下午四点多,在老家,应该已经夕阳西下,就算是天气晴朗,此刻也要寒意袭人了,然而在这里,他却依旧照着火辣辣的日头。道路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树木,绿叶如盖,郁郁葱葱,让人实在无法相信,仅仅就在昨天,他们还顶着冷风,迎着寒雾,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

恍然是在梦里一般。

直到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峰哥,快看,那里有座很高的山!”

金宝满面兴奋,遥遥指着左前方一座墨绿色的山峰。

如果问这次南来的路上谁最开心?那一定是金宝无疑。虽然心事各有不同,但贺云峰、防震和丁阳无不是忧心忡忡,惟有金宝,像是飞出了笼子的鸟儿,看什么都无比新鲜,对什么都兴致勃勃。

尤其是早上天亮之后,火车跨过江西境内,一头扎进苍茫茫的群山之中,让从小在平原长大、从没见过真正的大山的金宝一路上激动地忍不住大呼小叫。

只见铁路两旁全是绵延不绝的山岭,峰峦如聚,层层叠叠,一座刚被抛下,另一座又映入眼帘。山上丛林密布,青翠连空,而山脚下往往会有一些居住的人家。和北方的千村万落相比,这里的村庄实在太小,太过稀疏,往往不过一二十户,粉墙黛瓦,竹篱茅舍,静静地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

更不要说那些碧波荡漾的鱼塘,漫山遍野的茶树,平平整整的稻田……

无不让他目不暇接。

贺云峰正要告诫他不要大惊小怪,免得惹人嗤笑,却听有人插话道:“哦,那叫观音山,是这樟木头最有名的景点,风景不错,上面还有个庙,但破破烂烂的,并没有什么看头,不过听说马上就要开发了,有时间可以去逛逛。”

原来是红旗。

此前贺云峰只见过他一面,总感觉这人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目光游移不定,獐头鼠脑,看着就不像是好人。但他和防震也去张益民那儿问过了,三百五块钱中介费,少一分免谈,两相权衡,他决定选择前者。

反正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动身之前,他要了小环姐和堂哥贺云辉的地址,就算有个万一,也不至于身陷绝境。

正是出于对红旗的这份不信任,一路上他处处提防,和他连话都没说几句。

他想不到红旗会主动过来交谈,于是也暂时放下了成见,聊了几句当地的风土人情,顺便问道:“现在快到五点了吧?咱们大概还有多久能到?”

红旗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答道:“快了。”

他指向车头的方向,说:“你看,前面就是个三岔路口,朝右转,通往塘厦,朝左转,通往清溪,天黑之前肯定能赶到。”

贺云峰点了点头。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刚才还在欢声笑语的人们渐渐地都陷入了沉默。

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和高度的精神紧张,早就让贺云峰疲惫不堪,此刻车内温暖如春,车辆摇摇晃晃,让他备感惬意,不知不觉便合上了双眼。

直到在恍惚之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到了!”

他悚然一惊,从梦中醒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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