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曾经在不少极为糟糕的地方过夜，在大城市露宿街头，在水洼里打呼噜，在雪地上铺毯子睡觉，但老实说，像现在这样大雨如注、漆黑一片的屋子，他还是第一次见过，屋子的门没有上锁，外面有野兽的咆哮，雨点抽打着窗户，屋内的缝隙和窟窿简直是多得数不过来，到处都漏着风，滴着雨，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棚屋有一座小山那么高，仿佛在半空中一样，用木料填满的梯子咕噜咕噜地流着水，因为没有毯子，所以踩在地面上就像踩在水潭里，奇怪的是，这幢废墟般的棚屋里还住着好几个人，他们中间只有一个大人，大人面色发青，手里捂着破碎的酒杯，其他几个孩子全都躲了起来，有个躲在衣橱里，有个爬到了天花板上，有个藏在抽屉里（这么小的空间怎么可能躲得下一个人呢，但那孩子确实是藏在那里面），个高的在呻吟，个矮的在抽泣，还有一个在那儿浑身发抖，默默盼望着白天快点来临。而皮特也一直在发抖，直到抖不动为止，直到颤抖的肌肉耗尽了能量，最后只留下一种可怕的疼痛的错觉。隔了一会儿，前面那个发抖的孩子咕哝道：“再也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

那个大人仿佛听见雷声打响了，他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奇形怪状的手里藏着令人惧怕的东西，他忽然倒在地上发作起来，口吐白沫，但一会儿又少气无力地站起来，大呼小叫说：“这根本不管用，小崽子，我让你们干你们就得干，谁让你们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不就是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吗？等你们再长大了，我还会叫你们去杀人呢！”说到这里，大人又痉挛地发抖，眼睛往上一翻，露出来的全是白眼珠，一头栽倒在地板上，他刚才仿佛就是为了说句话才站起来的。

眼看着这个家伙就要不行了，那三个孩子全都恶狼似的从污垢后面闪出来，跳到大人身上，用热水浇他，用刀子捅他，最年长的那个还找来一块石头砸烂大人的脑袋，直到湿漉漉的地板上糊上一层厚厚的粘稠的东西，年龄最小的那个才转身对皮特说：“还愣在那干嘛？别说你没看见，快拿些木柴来，我们需要一把大火！”

皮特吓得腿都软了，刚要说话却发现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虚弱的脑袋后面推了一把，他只想到逃跑，除了逃跑，实在想不到别的，于是他的脚大步大步地向后迈开了，他要离开这人间地狱，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大手抓住他的小腿，力气大到可以把骨头捏碎，并伴随一种怀着刻骨仇恨的声音说：“你杀了我，你别想跑！”

皮特哪敢开口，他拖着这断了节的手臂往屋外爬去，而那三个小鬼呢，这一转眼功夫全都消失了，屋子像暴风中的树枝左右摇晃着，雨越下越大，水没到膝盖上了，皮特又感觉到有更多的东西从地底下浮了上来，这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东西，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骨头，一把用来处决囚犯的镰刀，一只发红发烫的锅炉，炉子里还燃着火，还有一颗完完整整的椰子似的头颅，形形色色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可怕，那屋子的门却越来越远，皮特明明是往前跑，这屋子却着了魔似的也跟着他跑，看不见的危险如同大火一样燎了起来。

没有亲眼看到以前，对皮特来说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但他并不是一个无知的幼童，他知道自己没有罪，而无罪的人却要像个重铅球往那可怕的深渊里钻，他只好凭借毅力抓住任何东西往上爬，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可是水涨得快极了，以一种难以实现的速度淹没了眼前的大千世界，皮特只有选择放弃，他的手一松开，把屋里发生的一切当成玩笑，沉了下去。

忽然，一个年轻漂亮的混血儿出现在眼幕中，她大概只有皮特的一半高，急急忙忙地从桌子前面经过，因为头脑发昏，所以皮特没有看到那混血儿朝哪个方向去了，他只扭了一下脖子，就有五到六种颜色从头发上落了下来，其中一种是苔藓的颜色，剩下的也全都是非常真实的颜色。

他知道自己是醒着的，并且听到刚才路过的那个混血女孩说：“我想他已经醒了，妈妈，我刚刚看到他的眼睛睁开了。”

“一定是你碰到他的胳膊了，人们都说莎莎是个大笨蛋，我看这话一点都不假。”一个淘气的男孩子这么说到。

在这之后，显然又有七到八个幼稚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我的火鸡藏哪去了？”

“妈妈说，好东西要大家一块分享。”

“还给我！把我的猎刀还给我！”

“你要是能追上我，我就把它还给你。”

“喔，巴巴拉又生了一对小狗崽，一只是红色的，一只是白色的。”

“它上个星期刚生下一对崽子呢，最大的那只比你刚出生时还要大！”

“妈妈，妈妈，我的面包呢？汉斯刚才又来抢我的面包了，他明明已经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

声音越来越响，皮特那昏昏沉沉的脑袋越来越清醒，的的确确有那么七到八个小孩围着女人转圈圈，这使得他身体里那早已泯灭的本能渐渐复苏了，这些孩子们使他想起童年的自己，而且他很清楚，这些孩子都是孤儿。

“不管是醒的还是睡着的，我想你们的声音都太大了，汉斯！去看看另外的客人，莎莎，去把巴巴拉的小崽子抱给巨熊看看，哈里森，哈米特！你们两个一起去告诉荒野，就说已经有一位客人醒来了，而且他现在的模样看上去好极了，诺威，诺威？”

“捷克诺威一定是偷偷溜到厨房去了！”

接着是一阵哄堂大笑，然后这几个孩子都像军队里的士兵似的相互行了礼，就忙各自的任务去了。

皮特的膝盖还有点麻木，他想站起来走走，却发现双腿被人绑在了凳子上，双手也被绑在腿上，他就这么结结实实地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心跳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他感觉到一种怪痒痒的东西从脑海里钻了出来，那不是什么虫子，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而是类似于某种耳语和某种诅咒。

他眼前的这个‘妈妈’显得非常神秘，用黑色面纱蒙住整张脸，和他之前见过的那个男人一样，或许是同属于某个组织的。皮特看到自己被人绑着，认为自己受到了虐待，于是气得他咒骂到：“斐库克孤儿院可真是个好地方，可是我以前没见过如此热情好客的招待。”

“这里不是什么孤儿院，当然，如果你认为它是，那么它就是了。”女人挺直了腰杆，神气十足地望了客人一眼。

皮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怎么能不记得呢？是谁把他从赌场中辛苦赢来的钱全都偷走，又是谁让他做了两场恶梦。

“你就只会这点卑鄙的把戏，恶梦之女，我认得你，你居然藏在这深山里当起了贤惠的妈妈，啊，我要告诉你的孩子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妈妈在外面做了哪些好事！”

“要是你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

“呸！下流的女人，你骗光了我的钱！”

“你真的是一点都不聪明，我不知道卡门为什么会推荐你这种人。”

“我不认识什么卡门，我只记得你偷走了我的钱，你这恶毒的……”

女人刚要施展她的能力，这个时候，有一个臃肿的胖子厨师出现了，那厨师的肩膀上停着鹦鹉，头上趴着野猫，身后还跟着三只狗，这三只狗皮特全都在院子里见过了，其中一只就是咬伤老爷的那一只。

这胖子的脸上没有面纱，他来这似乎就为了对女人说：“斐库克听说有一位客人醒了，看来是一位了不起的客人，他要真是个骑士，斐库克就不会放他走了，斐库克现在就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