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年代

《发财年代》

第六章 冒名顶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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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冒名顶替

收拾完毕扎完帐,才想起何良兴该睡哪里。先前也许他们两人都曾想到过这件事,只是谁也不好先开口提。女人丈夫新丧,家里寡母孤女,他自然不好说要在这里住的话。而别人在自家危难之时出钱出力来帮着做生意,她又怎么好叫别人早来晚去?现在,临到夜间十二点了,他肯定是无法回西郊去了,别的地方也无处安顿,他当然就只好歇在这个家里了。

沐家这房子,是那种老式房子,虽然只是一间正房的份位,但这房子不仅开间大,进身也很深,前后一隔两间,仍显得比较敞阔。前面隔出的一间,要更大些,又用纤维板隔成了两半,外面一半做铺面,里面的一半安了几件矮桌凳,冷天当做饭堂,平时来一两个客人,还可以权当客厅。后面隔出来的那一间,光线暗淡,用来做收藏室堆放东西,像是提回来待卖的货物,卖空了的包装箱子;另外,靠里边墙角还放了一张单人床,遇有亲朋夜来留宿,就在其上安置。

楼上,也依着楼下的格局,隔做两间。一把窄窄的木梯,紧靠着下面隔墙的外壁,斜斜伸上楼去。钻出楼梯口,到了前面一间,小兰的床,就安在这一间内,靠墙摆放。床头一张两抽书桌,抵墙当窗,临着街面。往后面进入一道小门,便是两夫妇的卧室,自从老沐故后,赵桂花就让小兰搬进去一起住,母女二人作伴。

如今,楼上虽然空出来一间,但孤男寡女,自然不可能请何良兴上去,故而不论是依风俗还是论情理,都只能让他去住那间收藏室。

打了盆热水让何良兴洗完脸脚,赵桂花上楼去抱铺盖。何良兴跨进那间收藏室,摸到拉线开关拉亮电灯,站着先朝屋里扫视了一眼。一眼就看见那张空床,孤零零地摆放在屋子中央,而一些卖空了的包装纸箱,则整整齐齐,码放在里边一个角落里。

“妈的!这张床像是用来停过丧的!”他突然疑窦丛生,想到那刚死去的老沐,尸身肯定在这张床上停过。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一根棍子,搅起了他心底潜藏的种种不祥。

他站着正出神,赵桂花已抱了铺盖下来。她走进屋里乍见了那张床时,也发一愣,有些尴尬。但待她把铺盖放到床上后,也没作解释,就请何良兴帮着,把那张床仍挪回到左边靠墙处。那墙上一道清晰的印迹说明,这张床原本正是放在这个地方的。

赵桂花铺好床挂好蚊帐,客客气气请他自个安息,但神情明显不太自然。他真想问她,老沐死后,是不是停放过在这张床上,要是她说“是”,拉明了,他也还是有胆量睡死人睡过的床的。不过如果真要那样问她,又实在是太失礼了,他于是只好疑神疑鬼,犯着种种疑心,睡到了那张床上。

何良兴睡觉前都要抽支睡觉烟。他点着烟坐到床上,一边抽烟,一边任目光四处游移,仔细打量身处的这间屋子。二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显得黯淡,照着发黄的四壁,朦朦胧胧地,增强了这周遭的寂寞孤独味道。头顶是木板铺成的楼面,为了防止上面漏灰下来,整个儿糊了一层旧报纸。借着髙吊在头顶上的电灯光照,可以看清,那都是些wg期间出的大报小报,上面有许多大幅的照片,大块的文章,大红的最高指示和一条条杀气腾腾的标语口号。这些东西在今夜此时看来,真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就像是置身于一个梦的梦里,把自己都弄得有些糊涂了。

这时,楼上的赵桂花大概是要准备睡觉了,来回变换的脚步声和拖拉放置用具的摩擦磕碰声响个不断,又一声声都清清楚楚地传下来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于是依据这些声响,他想象出上面那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换拖鞋,脱袜,脱上衣,脱裤子,钻进被窝。啪的一声,楼上的灯灭了,一切迅速归于静寂。何良兴踩灭烟蒂,脱去衣服,也上床安歇。他本想不灭灯,但想一想还是把它拉灭了。灯一灭,四下里陡然漆黑一片,他赶紧拽好蚊帐,钻进被窝,希望立刻就能睡着。

可是,他的希望落空了,无论怎样,他就是睡不着。按说,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辛苦劳累,瞌睡早该找他来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只觉脑袋瓜里面清醒白醒,翻过来复过去就是睡不着。“不好!今天晚上真的要失眠了!”他不安地想到。

他于是想出办法来强制自己入睡。他试着一个一个数数字,后来又改为数心跳。不行,他又试着调匀呼吸,想运起气功入定。凡此种种,诸般手段都用尽了,但依然无效,就是睡不着,摆不掉乱七八糟无数混乱思绪的缠绕。

“妈的!这张床,它把老子害了!”他恨恨地骂道。

这张床确实厉害。它似乎在拼命激发起他无穷无尽的想象,让他堕入一种无法摆脱的梦魇。他总是要固执地去想:“这张床,肯定是挪过去停过丧的,上面躺过沐开荣僵硬冰冷的尸体。肯定的!前面店铺太小太挤,后面的院子里又是露天底下,按风俗是不能停尸的。楼上,上下不方便,肯定就只能停在这里。停了几天?两天?三天?也许刚刚才从这张床上移走的。临走以前他就一直躺在这张床上,一直下血不止。血!肯定流了不少血!有的还滴在这张床上,那是一定的!嗯?嗯?这是什么气味?这不就是血腥味吗?是的!就是血腥味!”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浑身发毛,甚至几次感觉到那死人还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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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像垫在他的身下,有时像挨在他的身旁,有时还会忽然翻起来,压到他身上,令他呼吸窒息,一颗心狂跳不已。

他也曾多次用理智提醒自己:“那是些想象,是假的,是心理作用,怕什么呢?”然而,他却又总是把那些想象和幻觉驱赶不去。他有时侧耳去听,希望能听到楼上的人翻身,咳嗽,或是能听到街上有人过路,这样,他就会得到一种现实感,得到一种身处现实世界的安慰,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四周太空旷,太静寂,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只有蚊虫的嘤嘤声似断若续,如游魂呻吟,嫠妇夜泣。

他一身一身冒虚汗,几次想坐起来拉亮电灯,坐到天明。不过他总算忍住了,没有起来,现实的诱惑,毕竟更大,他的辉煌事业眼看刚刚开始,路还长着呢。他往后还要在这间屋里这张床上睡不知多少夜晚,总不能都开着灯坐下去。

出过几身汗后,他渐渐感到头脑一阵阵发沉,当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鸡啼时,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一睡着就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几个带枪的人,穿着警察制服又还戴着红卫兵的袖章,把他逮住了。他们揪住他的头发,反剪他的双手,把他推到一处又像是法庭又像是批斗会场的地方去审判。他们骂他是四人帮的爪牙,又要他交代毒死沐开荣的罪行。这时,沐开荣也被带上来作证。沐开荣的模样,跟墙上那镜框里的遗像完全相同:头上顶着黑纱,满脸阴郁,仍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他大声抗辩:“不是我毒死的!那些都是补药,真真正正的补肾壮阳药!你们可以化验!他自己喝多了,他老婆让他喝多了,不能怪我!不能怪我!”

可是这些抗辩,只在他心里响,总叫不出声来。他急得又蹦又跳,终于一下子跳醒过来,一身汗涔涔地,原来是个梦,两条腿因为乱蹬,都已拖到了地上。

他赶紧收回腿仍旧睡好,可一颗心还在蹦跶不已。侧耳一听,街上已有人推了小车经过,接着,楼上传来了小兰轻轻的说话声。

何良兴起床穿好衣服出来时,小兰已煮好了早点,赵桂花正在漱洗。等到他也漱洗完毕,三个人就一起坐下来用早点。吃过早点,小兰赶去上学,他则准备收拾起身,按昨晚的计划去进些香酥饼回来。

他找出几只包装香烟的和包装卫生纸的空纸箱,撂到三轮车上,又另外带了两根细绳子。三轮车夜来用铁链锁在店门外街边的行道树上,此时用钥匙开了,推到街心。转回店里,揣了一百斤粮票一百块钱和购货本,出去蹬起车往南而行。

由于一夜没有睡好,何良兴感到今天蹬起车来,分外吃力,腿酸脚软,没有精神。想起夜来做的梦,想起梦里受到的指控,他禁不住就燃起了满腔的怒火,很觉愤愤不平。但这怒气究竟应该指向谁,却又没有个明确目标,因此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困惑、与愤懑。而恰在此时,当他骑着三轮车经过圆通公园大门口向南溜下青年路时,一个身揹揹包懵头懵脑横穿马路的外县人差点就撞到了他的车上。他立即刹住车,朝那个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发泄出冲天的怒气:

“你找死呀?瞎了眼了?想害老子坐牢啊?真他妈的!”

那乡下人一句话也不敢回,木头人一样立在那里。当他骂完了重新松开脚刹让车往坡下溜时,他感觉全身轻松了许多,似乎所有的晦气,都扔给那个倒霉鬼带走了。他于是开始盘算起他的下面几步棋,盘算起往下应当怎样去打理小店的生意。

他准备下午就去打听一下进汽水的渠道,明天就去提些回来卖。这么大热的天,那么大的一条街上没有人卖汽水,真是咄咄怪事。人要是看见了大把钞票都不去赚,不去捡,那还算什么人呢?接着,他又盘算了一下经营小百货的事,打算先悄悄地去进些来卖着,如果工商所的人来发现了,就先拿好烟好话来搪塞一阵。等过两月小兰考大学的事见了分晓——那事儿,她是百分之百无望的——就好好安抚她一下,鼓励她就在家里自学补习,准备明年再考。那时她就成了待业青年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向工商局提出申请,领一份经营小百货的营业执照回来。到时这个小店,不仅又有了一份合法的身份证,而且待业青年自谋职业,按国家政策还可以免税三年哩!

何良兴一路在心下敲着如意算盘,就没有十分去留意前面的道路和过往车辆。这样当他从青年路南口横穿东风路时,竟忘了该先看看两头有无来车,直到面前骤然响起一声汽车急刹车的尖叫,他猛踩住脚刹启眼看时,才一下子被吓坏了。一辆吉普车的保险杆,已经抵到了他三轮车的车轮边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脸盛怒的汽车司机已跳下车冲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吼道:

“你找死呀?瞎了眼了?想害老子坐牢呀?真他妈的!”

骂得如此惊人的一致,让何良兴听了骇怵不已。还不到五分钟,他就在同一条路上被莫名其妙地调换了角色,真正如神差鬼使。他于是赶紧赶紧向人家赔不是,一面忙着跳下来把三轮车拉开。汽车司机虽然余怒未消,但见他已经软成了这样,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边骂着边坐上车开着走了。

把车拉过马路,重新骑了上去,打从南太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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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插进沿河的一条背街,何良兴的神志才完全恢复过来。回忆起刚才自己处境之狼狈和遭受的侮辱,他蓦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他的两肩,于是又不由自主地朝上耸起,而脑袋则重又耷拉下来,现出了夜来的晦气。

拐了两个弯,顺着那条沿盘龙江而下的小街驶了一段,一股热烘烘的油糖糕点味随风迎面扑来,何良兴这才精神一振:“到了!”

向阳糕点厂生意不错,一大早门前就停满了各类来进货的小汽车和人力三轮车。几个糕点厂的工人,穿着白色工作服,正帮着两家来进货的,把一框框一板板油浸浸香喷喷的糕点抬出厂来,装到车上。还有几个来提货的人,在里面照着提货单在跟发货的点交货物。走进大门口,只见宽大的厂房里堆满了一箱箱一垛垛各式各样的糕点,一些白衣白帽的生产工人,蚂蚁一样穿梭于其间。一个胡子拉碴、工作服油腻得像月饼包装纸一般的老头,翘个二郎腿坐在门道边的椅子上,专门验看提货人的提货单。何良兴恭恭敬敬,向老头打听开票付款的地方。老头用下巴指一指里面墙角处的楼梯,让他从那里上去。

何良兴上了楼一看,楼上是四面回廊,迎面的一间屋子开着,那就是开票付款的地方。屋子里摆了四张桌子,几个婆娘,坐在那里忙着开单填票,收粮票收款。等着开票的人不少,十来个做一簇挤在门外,各人的购货本则摆到里面桌子上去排队,按着先来后到,叫到谁的名字谁就进去开票付款。何良兴把购货本交进去,人家接去放到末尾。他刚退出来,后面又来人递了两本进去跟在他的后边。看来要等好一会呢,何良兴于是主动去找几个等着开票的人闲聊。

大家都是生意人,乐意聊的自然也是生意,互相传递些信息,介绍些门路,你透露些给我,我透露些给你。屋里叫走了一个,他又去找下一个聊,不多时,他便毫不费力地从那些同行嘴里,抠出来许多有用的信息。包括汽水该怎么进,价格是多少;昆明啤酒厂和昆明果品厂两大汽水厂家,各自的批发门市设在哪里。就这样谈着聊着,未留意那些来开票的人,走了一批又上来一批,而放在里面排队的购货本,也在一步步向前移。此时,他带来的那一本,已经移到了最前面,而且跟着就被那负责开票的婆娘,一把抓到了手里。

“沐开荣!”开票的婆娘翻开本子叫出名字。

可是连叫了几声,都没人答应。那婆娘于是有些生气了,朝外面大声喊道:“喂!哪个是沐开荣?”

“沐开荣!哪个是沐开荣?”侯在门外等着开票的四五个人,也一齐回过头来帮着喊叫。

正在跟何良兴说话的女人,停了说话,也转过身去帮着喊,并且边喊着边转着头去四处寻找。

何良兴听着别人唤沐开荣,听到好几遍,才突然省悟:“哎呀!是在叫我呐!”赶紧打开嗓门,军人应卯似地吼出一声:“到!”

众人的目光,立即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里面负责清点粮票的那个小婆娘,朝外面狠狠盯了他一眼道:“哼!太会装佯了!”

何良兴走进屋去,负责开票的婆娘手持沐开荣的购货本,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好一阵,像是刑事警察,在核对嫌犯的身份。虽然购货本上并未附贴本人的照片,何良兴却不知怎么,心下发虚。

“你就是沐开荣?”那婆娘问他时极不客气。

“我就是沐开荣。”他做出十分镇定的样子。

“怎么叫了你半天你不答应?”

“对不起!我只顾跟他们说话去了,没有注意。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开票的婆娘,见他连连点头哈腰赔不是,气消了,瞅他一眼道:“要开些哪样?”

“要八、八、八八八分钱一个的那种香酥饼。”他急着回答,同时用手比了一个圆。

“开多少?”

“一千个,开一千个。”他竖起一根指头,堆起笑脸。

开好票,交了一百斤粮票,七十一块四毛钱,取了发票货票下楼提货。一千个饼子,装了满满六纸箱。其中有十来个边儿缺损的,他挑出来要跟人家换。发货的小伙子顺手就补了十个给他,那些有缺损的,也不收回,对他说:“就送给你自己吃吧。”何良兴连忙谢过,一并收好,心下乐道:“嘿!不错!拿回去照样卖得掉!”

装好货,搬出外面装上三轮车,捆扎妥帖,这才开了锁车的铁链骑上往家走。一壁走,方才开票时遭人白眼的一幕,不知怎么又浮上心来,一种不快的感觉,禁不住又油然而生。为了一时的疏忽,忘记自己是在顶着一个死人的名字,便遭人鄙薄,遭人呵斥,这使他异常气愤。他于是自个儿恨恨地道:

“哼!老子本来就不是沐开荣,却要白替他向几个臭婆娘赔不是,真他妈的!你们要找沐开荣吗?嘿嘿!那就赶快去死,到阴间找他的魂去!”

但诅咒过一阵之后,他便又转过念头想道:“话又说回来,今后我还得好好记住这个名字才行呢。今后无论去哪里提货,人家一叫:沐开荣!我就要赶紧答应:到!沐开荣!到!沐开荣!到!沐开荣!到!”

他就这样在心里自个儿叫着,自个儿应着,玩着冒名顶替的把戏,一时觉得蛮有意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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